布莱索瓦看着房主人踏上了去巴黎的道路,主人走后不到两小时,一位骑在一匹膘肥体壮的花斑白马上的骑士停在栅栏门前,“喂!”他大声呼唤着仍旧和园丁们一起围在布莱索瓦身边的马夫们,布莱索瓦常给城堡仆人讲各种故事。这声“喂!”无疑是管家布莱索瓦熟悉的,他转过头,接着大声喊道:
“达尔大尼央先生!……你们这些人,快跑去给他开门!”
八名献殷勤的人向栅栏门跑去,栅栏门仿佛是羽毛做的一样被轻轻打开了。每个人都忙不迭地行礼,因为他们知道主人经常是怎样欢迎这位朋友的,对于这些事情,仆人的眼睛是最敏锐的。
“啊!”达尔大尼央非常和蔼可亲地微笑着说,他站在马镫上晃了一下想跳下来,“这位亲爱的伯爵在哪儿?”
“唉!瞧,先生,您多么不巧,”布莱索瓦说,“我们的主人伯爵先生如果知道您来了而他又不在,也会这样认为的!由于命运的安排,伯爵两小时前刚出发。”
达尔大尼央没为这点小事而感到不快。
“好,”他说,“我看你的法国话讲得再标准不过了。你马上给我上一道语法和修辞课,我一面等候你的主人归来。”
“这是不可能的,先生,”布莱索瓦说,“您要等很长时间!”
“他今天不回来吗?”
“明天也不会回来,先生,后天也不会回来,伯爵先生旅行去了。”
“旅行!”达尔大尼央说,“你在给我讲奇闻。”
“先生,这是千真万确的。承蒙先生厚爱,要我照看这所房子,他用温和而带有权威的声音……对我一个人说:‘你就说我去巴黎了’”
“好啊,”达尔尼央大声说,“他在去巴黎的路上,这就是我想知道的,你早该告诉我,傻瓜……是两小时前吗?”
“是的,先生。”
“我很快就可以赶上他,他一个人吗?”
“不,先生。”
“和他一起的是谁?”
“一位我不认识的绅士。一个老头,还有格力磨先生。”
“他们不会比我跑得更快……我走啦……”
“先生愿意听我讲几句吗?”布莱索瓦说,一面轻轻地按住马缰绳。
“好,只要你讲得简短些或者说得快些。”
“好吧,先生,‘巴黎’这个词在我看来是个圈套?”
“噢!噢!”达尔大尼央严肃地说,“是个圈套?”
“是的,先生,伯爵先生没去巴黎,我可以发誓。”
“你怎么会这样想的呢?”
“是这样的:格力磨先生总是知道我们的主人去哪里的,他曾答应我,一有机会去巴黎就替我带点钱给我妻子。”
“啊!你有妻子?”
“我有妻子,她是这个地方的人,不过先生嫌她太罗嗦。我就把她送到巴黎去了。有时候感到不太方便,可其他时候是非常愉快的。”
“我懂这个意思,谈主要的吧,你不相信伯爵是去巴黎吗?”
“不相信,先生,因为格力磨是不可能违背誓言的。”
“这是不可能的,”完全在沉思中的达尔大尼央重复了一遍,因为他被完全说服了。“好吧,我正直的布莱索瓦,谢谢。”
布莱索瓦鞠躬致意。
“喂,你知道,我不是个好奇的人……我和你的主人有要紧事说……你难道不能……有什么片言只语……你是很会讲话的,让我懂得……只要一个音节,我就可以猜出其余的。”
“我发誓,先生,这个我不能够……我真的不知道先生旅行的目的……”至于在门口偷听,这是我所讨厌的,再说在这里,这是禁止的。”
“我亲爱的,”达尔大尼央说,“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坏兆头。不管怎样,你至少知道伯爵返回的日期?”
“先生,就象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一样,也不知道。”
“噢,布莱索瓦,再想想。”
“先生怀疑我的真诚!啊!先生太使我感到难过了!”
“让他的甜言蜜语见鬼去吧!”达尔大尼央低声埋怨道,“最多不过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乡巴佬!……再见!”
“先生,我荣幸地向您表示我的敬意。”
“假正经!”达尔人尼央心里说,“这个家伙讨厌极了。”
他向房子看了最后一眼,勒转马,象个丝毫没有恼火或感到为难的人那样出发了。
当他走副墙的尽头,别人望不见他时,他突然叹了口气说:
“唉,阿多斯会在家吗?……不,要是主人在家的话,这些在庭院里交叉着两只胳膊的懒汉全都会浑身汗水淋淋的。阿多斯去旅行了码?真不可恩议。啊哈!这人真鬼……再说,不,这不是我需要的人。我需要的是狡猾而有耐心的人。我的事在默伦,在一个我熟悉的本堂神父的住宅里。四十五里路!四天半时间!哈,天气多好,我无牵无挂。这点路程算什么。”
他骑上马朝巴黎方向飞奔而去。第四天,照他的愿望来到了默伦。
达尔大尼央有这样的习惯,就是从来不向任何人问路或打听什么情况。对于各种各样的细节,他相信自己的洞察力,凭着三十年的经验,凭着察看房子象察看人的容貌一样的好习惯,从没出过差错,很少有特殊的例外。
在默伦,达尔大尼央很快找到了本堂神父的住宅,一所红砖上刷了石灰浆的漂亮房子,五叶地锦攀上长长的檐槽,一个石刻的十字架插在屋顶的人字墙上。从房子底楼传出一种声音,或者更象一种混杂的嗓音,仿佛是一窝刚出壳的、绒毛未干的雏鸟发出的啁啾声。其中有个清脆的噪音在一个字一个字地拼读字母,一个浑厚而响亮的嗓音在教训那些唧唧喳喳的人,并在纠正拼读者的错误。
达尔大尼央听出了这个嗓音,因为底楼的窗户开着。他伏在马上,在葡萄棚和密密麻麻的一串串紫葡萄下面大声喊道:
“巴汕,我亲爱的巴汕,你好!”
一个矮矮胖胖的人,长着一张扁平脸,秃头周围是一圈花白头发,象剃去发顼的教士那样,剪得短短的,戴着一顶黑天鹅绒的旧教士圆帽,他一听出是达尔大尼央的声音就站了起来。应该说这不是站起来而是跳起来,事实是巴汕跳了起来,带动了他那只矮矮的小椅子,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去扶它,就象希腊人想从特洛伊人那里夺走帕特洛克罗斯①的躯体那样激烈。巴汕跳得老高,他丢下了手星的字母卡片和戒尺。
“您!”他说,“您,达尔大尼央先生!”
“是的,我,阿拉密斯……不,德·埃尔布莱骑士先生……不,我还是说错了,代理主教先生在哪里?”
“啊!先生,”巴汕一本正经地说,“主教大人在他的教区。”
“什么?”达尔大尼央说。
巴汕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啊哈!怎么,阿拉密斯有一个教区?”
“是的,先生,为什么没有呢?”
“那么他是主教罗?”
“可您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呢?”巴汕很不客气地说,“连这个您也不知道?”
“我亲爱的巴汕,我们这些异教徒,我们这些武夫,我们非常清楚一个人是上校,还是团长,还是法兰西元帅。可是讲到他是主教,大主教还是教皇……在地球上四分之三地方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之前,我能听到这种消息,就让鬼把我逮了去吧!”
“嘘!嘘!”巴汕瞪大眼睛说,“请不要教坏这些孩子,我正在尽力向他们灌输最好的教义。”
果然所有的孩子团团围着达尔大尼央,他们在欣赏他的马,他的长剑,他的马刺和他的军人风度。他们尤其欣赏他的粗大嗓门;因此当他清晰有力地咒骂完以后,全体学生一起大声喊道。“让鬼把我逮了去吧!”伴随着的是一阵高兴的哈哈大笑声和顿足声,这声音使火枪手十分满意,却使老教师失去了冷静。
“好啦!”他说,“闭嘴,小鬼!……哟……达尔大尼央先生,您到了此地,而我最好的教义却飞走了……总之,只要有您在,象往常一样,这里全乱套了……巴别尔①又出现了!……啊!天主!啊!这些疯子!”
可敬的巴汕殴打着左右两旁的孩子,要他们听话,学生们愈加叫喊得厉害了。
“至少,”他说,“您再也不能在这里带坏任何人了。”
“你这样认为吗?”达尔大尼央微笑着说,这微笑使巴汕双肩一阵哆嗦。
“有可能,”他喃喃地说。
“你主人的教区在哪儿?”
“我的主人是瓦纳③的主教。”
“是谁替他谋到这个职位的?”
“是财政总监先生,我们的邻居。”
“什么,富凯先生?”
“不错。”
“那么阿拉密斯和他相处得很好?”
“大人每星期天去沃城堡④财致总监府布道,然后他们一起去打猎。”
“啊!”
“大人经常说教……不,我想说的是布道,和财政总监先生一起。”
“算了,这个可敬的主教用诗句讲道吗?”
“先生,不要拿宗教的事开玩笑,看在天主的份上!”
“哟,巴汕,好啦!这么说阿拉密斯在瓦纳?”
“在瓦纳,在布列塔尼的瓦纳。”
“你是个狡猾的人,巴汕,这不是真的。”
“先生,您瞧,神父住宅的所有房子全是空的。”
“他说得有理,”达尔大尼央一面察看房子一面想,因为从外面看,房子里面没有人。
“不过老爷晋升的事,大概写信告诉您了吧?”
“什么时候晋升的?”
“一个月前。”
“噢!那么,时间倒没有错。那时候阿拉密斯还不需要我。喂,巴汕,你为什么不跟你的主人走呢?”
“先生,我不能,我有事务在身。”
“你的字母?”
“还有到我这儿忏悔的那些人。”
“什么!你听忏悔?难道你是教士?”
“正是这样,我有许多使命!”
“那么神品⑤呢?”
“噢!”巴汕坚定地说,“现在大人是主教,我很快就可以得到神品,或者至少也可以得到特许。”
说完他满意地搓搓手。
“可以肯定,”达尔太尼央暗忖,“对这些人毫无办法可想。给我开饭,巴汕。”
“立刻就好,先生。”
“一只童子鸡,一盘汤和一瓶酒。”
“今天是星期六,斋戒日,”巴汕说。
“我是得到特许的,”达尔大尼央说。
巴汕怀疑地瞧着他。
“啊哈!装腔作势的能手,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啦?”火枪手说,“如果你,一个跟班,都想得到犯罪的特许;那么我,你那位主教的朋友,就没有根据我的口味吃肉的特许吗?巴汕,对我客气点,要不,哼!我要上国王那儿去告你,让你永远不能听忏悔。而你知道,主教的任命权在国王手里,所以我是强者。”
巴汕诡诈地笑了笺说:
“噢!我们这些人有财政总监先生。”
“那么国王也不在你眼里,嗯?”
巴汕丝毫没有反驳,他的微笑是意味深长的。
“我的晚餐,”达尔大尼央说,“现在快七点了。”
巴汕转身命令一个年龄最大的学生去通知女厨师,这时达尔大尼央在瞧那座年堂神父的住宅。
“哼!”他轻蔑地说,“财政总监先生让主教大人在这儿就住这样寒酸的房子。”
“我们有沃城堡,”巴汕说。
“也许比得上卢佛官吧?”达尔大尼央嘲笑地反驳说。
“要胜过它,”巴汕镇静自若地反唇相讥。
“啊,”达尔大尼央说。
可能队官还要继续争论下去,并且坚持说卢佛宫无可比拟,但他发现他的马被拴在一扇门的横档上。
“见鬼!”他说,“叫人照看一下我的马。你的主人,主教的马厩里没有一匹象这样的马。”
巴汕斜眼瞥了一下那匹马后说:
“财政总监先生从他的马厩里给了我们四匹,只要其中的一匹就抵得上象您这样的四匹。”
血涌上了达尔大尼央的脸。他的手直发痒,他盯着巴汕脑袋上他的拳头将要落下的地方。不过这只是一闪念,理智占了上风,接着达尔大尼央只是说:
“喔唷!喔唷!我不再为国王服务可真是做对了。告诉我,可敬的巴汕,”他补充道,“财政总监先生有多少火枪手?”
“他要肯花钱,整个王国的火抢手都会归他,”巴汕回答说,一面合上书,随后响亮地拍了一下戒尺,把孩子们打发走。
“喔唷唷!”达尔大尼央最后说。
有人通知他晚餐准备好了,于是他跟在女厨师后面,女厨师把他带到饭厅,晚餐已经摆好。
达尔大尼央入座后,开始熟练地撕吃那只小鸡。
“看来,”达尔大尼央一面说,一面大口大口地咬着为他烧好的那只显然忘了催肥的鸡,“看来我错了,我应该去为这位主人效劳,看来财政总监先生是个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事实上,我们这些宫廷里的人一无所知,太阳的光芒阻挡我们看见所有离地球稍远些的星球,它们也是太阳。就这么同事。”
出于好玩和执拗,达尔大尼央非常喜欢使人谈论他感兴趣的各类事,因此他正竭尽全力在鼓动主人巴汕说话,但这纯粹是白费劲:巴汕这方面保持着警惕,除了说那些讨厌的、夸张的赞美财政总监的话以外,只是向好奇的达尔大尼央提供了一些无足轻重的情况,达尔大尼央一肚子不高兴,要求晚餐结束后立即去睡觉。
达尔大尼央由巴汕带进一个相当蹩脚的房间,他发现一张破旧不堪的床,不过他并不是个难伺候的人。巴汕对他说,阿拉密斯已经带走了私人房间的钥匙,他并不感到吃惊,因为他知道阿拉必斯是个有条理的人,而且通常有许多东西藏在自己的房间里。他开始熟练地对付那张床,就象刚才熟练地对付那只鸡一样,尽管相比之下,这张床似乎要比那只鸡硬得多;由于他能吃能睡,所以用不了相当于他吮吸最后一根鸡骨头的时间就呼呼入睡了。
自从达尔大尼央不再为任何人服务以来,他指望可以睡个安稳觉了,他过去睡觉总是提心吊胆,可是尽管达尔大尼央这一愿望是多么真心实意,他是多么虔诚地想要实现,半夜里他还是被四轮马车和骑马的侍从发出的巨大响声吵醒了。他房间的墙上突然被一道光照亮了,他穿着衬衣跳下床,向窗口跑去。
“难道是国王出人意外地回来了吗?”他一面揉着眼睛一面想,因为事实上象这样气派的车马随从只能是王室的人才会有。
“财政总监先生万岁!”底楼窗口有一个声音在喊,更不如说是在大声叫喊,他听出是巴汕的声音,巴汕一面喊,一面用一只手挥舞着一条手帕,他的另一只手拿着一支大蜡烛。
于是达尔大尼央看到一样东西,象是一个被照亮的人影,这个人影正俯身在那辆最豪华的四轮马车的车门上,同时从马车里传出一阵长时间的大笑声,无疑是巴汕那张古怪的脸引起的,这笑声如同一条愉快的车辙留在随行人员快速经过的路上。
“我本应该想到,”达尔太尼央说。“这不是国王,国王经过时人们不会如此由衷地放声大笑。“喂!巴汕,”他向他楼下的人喊道,楼下的人为了能更长久地看见那辆四轮马车,将大半个身子探出了窗外,“喂!怎么回事?”
“是富凯先生,”巴汕说,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
“那所有这些人呢?”
“是一群奉承富凯先生的人。”
“噢!噢!”达尔大尼央说,“要是马萨林先生听见,会怎么说呢?”
他又重新躺下,陷入了沉思,同时心里暗忖:阿拉必斯怎么会受到王国里最强有力的人的保护呢?
“是他比我运气好呢,还是我比他蠢?唉!”
已经变得明智的达尔大尼央现在用这个具有结论性的词来结束他的各种想法和讲话。从前,他说:“见鬼!”这就象是用马刺狠狠地刺马一下。而现在他老了,他咕噜着这个富有哲理的词“唉!”
用它来作为缰绳控制住自己所有的情感。
①帕特洛克罗斯:希措神话中阿喀琉斯的密发,死于赫克托耳之手。他战死时作战双方曾因争夺他的尸体而大战。
②巴别尔:据《创世纪》载,挪亚的子孙向东迁徙,至示拿,见一平原,乃往。拟协力建造一城和一高塔以达天上。上帝虑彼等今后将无事不成,乃混乱其语言,致使互不通意,乃四散。该城遂被称为“巴别尔”,意为“混乱”,塔称“巴别塔”。
③瓦纳:法国莫尔比昂省首府,位于巴黎西南四百五十公里。
④沃城堡:在默伦东北五公里处,为富凯所建。
⑤神品:天主教会神职人员权力、职务的品级,共分七级,分为大品三级和小品四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