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象世界上所有的恋人一样久久地、专注地凝视载着他情人的马车消失在地平线上;当他近百次转过头去向那个方向远眺,并终于使激动的心和头脑稍稍平静了一些以后,他这才想起他不是独自一人。
队官一直握着马缰绳,还在那儿抱着一线希望,希望看到国王重新坚定起来。
“他还有力量上马去追赶那辆四轮马车,迟一些也没关系。”
不过火枪队队官的想象太美妙、太丰富了,超出了国王的想象,国王根本不让自己有这种激烈的行动。
他只是走到队官身边,用悲伤的声音说:
“我们走吧,我们结束了……上马。”
队官模仿着这种举止、这种迟钝、这种忧愁,慢慢地悲伤地跨上他的坐骑。国王策马奔驰而去,队官紧紧跟着他。
在桥上,路易同身看了最后一次,队官耐心得象一个永生的天神那样跟在他前后,还在盼望他回心转意。但这完全是徒劳的。什么也没有发生。路易踏上了那条通往城堡的大街,准七点回到那里。
国王一回来,红衣主教窗口帷幔的一角撩动了一下,这一切火枪手看得一清二楚,什么事情也逃不过他的眼睛。国王象一个挣脱了重重柬缚的人那样长长地叹了口气,低声说道:
“现在,我的队官,我希望事情已经结束了!”
回到房里以后,国王叫来他的侍从贵族。
“两点以前,我任何人也不接见,”他说,“您听见了吗,先生?”
“陛下,”侍从贵族接着说,“可是有一个人请求召见。”
“谁?”
“您的火枪队队官。”
“刚才陪同我的队官吗?”
“是的,陛下。”
“啊,”国王说,“好,让他进来。”
队官进来。
国王挥挥手,侍从贵族和贴身仆人走了出去。
路易的眼睛随着他们,直到他们把门关上,门帘在他们身后落下后他说:
“您的出现使我想起,先生,我忘了叮嘱您,就是要严守秘密。”
“噢!陛下,您为什么要这样费神叮嘱我呢,很清楚,您不了解我。”
“是的,先生,确实如此。我知道您守口如瓶,但因为我刚才什么也没有嘱咐……”
队官鞠了一躬。
“陛下再没有制么要嘱咐我了吗?”他问。
“没有了,先生,您可以退出。”
“陛下,您是否允许我先跟您说几句话再退出去呢?”
“您有话说吗?请说吧,先生。”
“陛下,一件对您来说是无关紧要,但对我却关系极大的事。请原谅我跟您谈这件事。不是万分紧急,不是万不得已,我绝不会这样做。我要销声匿迹,悄悄地,不引人注目地,就象我习惯的那样。”
“什么,销声匿迹!我不懂您的意思。”
“陛下,一句话。”队官说,“我来向陛下请求给我假期。”
国王感到吃惊,但是队官象一尊塑像一样纹丝不动。
“您的假期,给您,先生?那么请说吧,几天?”
“永久,陛下。”
“怎么,您不冉为我服务了,先生?”路易说,他做了个动作,显得他吃惊不小。
“陛下,我很遗憾。”
“不可能。”
“完全可能,陛下,因为我老了!我穿这套军服已有三十四五个年头;我可怜的肩膀感到累了;我觉得应该让位给年轻人。我不是属于新时代的人!我的一只脚还在旧时代,因而在我眼里一切都那么奇怪,一切都令我吃惊,一切都使我奠名其妙。算了,我荣幸地向陛下请求给我假期。”
“先生,”国王看着他说这番话,这位军官精神十足地穿着军服,英姿勃勃,连年轻人也要羡慕,“您比我强,比我健壮。”
“噢!”队官带着假装的谦虚,微笑着回答说,“陛下对我说这些是因为我眼睛还相当好,脚板还相当硬,因为我的马术还不坏,我的胡子还没白;但是,陛下,这一切都是空的,都是错觉,外貌象烟一样;陛下!我看上去还年轻,不错,可实际上我老了,我可以肯定,不到半年,我就会衰老,患足痛风病,变成个废人。因此,陛下……”
“先生,”国王打断他的话说,“请想一想您昨天说的话;就是您站在现在的位置上对我说的,您具有法兰西最强壮的体格,您不知道什么是累,您毫无问题可以日夜守存您的岗位上。这话您对我说过没有?请回忆一下,先生。”
队官叹了口气。
“陛下,”他说,“老年人是自负的,应该原谅老年人的自吹自擂,如果别人不吹捧他们。我说过这话是可能的;不过,事实是,陛下,我太累了,我要求退职。”
“先生,”国王说,一面向队官走去,做了一个微妙面庄严的动作,“您没告诉我真实原由,您不想再为我服务了,这是真的,但是您对我隐瞒了您要退职的真实动机。”
“陛下,请相信……”
“我相信我看到的,先生,我看到一个坚强、健壮、机智的人,也许是法兰西最杰出的士兵,我决不相信您这样一个人需要休息。”
“啊!陛下,”队官辛酸地说,“过奖了!陛下使我感到不安,真的!坚强、健壮、聪明,勇敢,军队中最出色的士兵!但是陛下夸大了我仅有的一点长处,以致不论我如何看再我自己,的确连我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如果我自负到对陛下的话只相信一半,那我将把自己看作是一个了不起的、必不可少的人;我将说一个集中了这么多优秀品质的仆人是无价之宝。可是,陛下,对我一生的估价,应该说,除了今天,我认为是大大低于我的价值。我再说一遍,陛下言过其实了。”
国王皱起眉头,因为他看见队官的话里夹杂着痛苦的嘲讽。
“噢,先生,”他说,“让我们坦率地讨论一下问题,您说,是不是您不愿意为我服务了?好,不要转弯抹角,我要您大胆直率地回答。”
队官的神色相当尴尬,他把帽子放在手里揉了好一阵,听到这里,他抬起了头。
“噢,陛下,”他说,“这可以使我稍许好受一些,对于如此坦率地提出来的问题,我将同样坦率地来回答。说真话是件好事,不论是由于心中得到宽慰而感到高兴,还是由于这种事情比较罕见。因此我将把真情告诉我的国王,同时请陛下宽恕一个老兵的直率。”
路易瞧着队官,他不安的动作表明他非常焦急。
“嗯,那么请讲吧,”他说,“我急于听到您要对我说的真情。”
队官把帽子扔在桌子上;他那张充满智慧、很有军人气派的脸突然变得异乎寻常的威严和庄重。
“陛下,”他说,“我不再为国王服务是因为我感到不满意。在这种时候,仆人可以象我做的那样恭恭敬敬地走近他的主人,呈上他的雇用契约,把工具交还给他,向他汇报交他管理的现款帐目,然后说,‘主人,我的工作结束了,请付给我钱,然后我们分手吧。’”
“先生,先生!”国王大声说,脸气得发紫。
“啊,陛下,”队官回答,同时又弯了弯腰,“我比任何仆人都更尊敬陛下,不过,您刚才命令我说真话。现在我开始说了,那就必须把话说清楚,即使您不让我说。”
路易十四无需告诉他说继续说下去,队官脸上绷得紧紧的肌肉显示了他的决心!国王看着他,惊奇中夹带着钦佩,这时队官继续说下去。
“陛下,正如我说的,我为法兰西王室服务快三十五年了;在这期间很少有人会用坏和我同样多的剑,而我讲的剑都是好剑,陛下。在我还是个孩子时,我除了勇敢之外,一无所知,那时您父王还以为我是个成人。等我成人后,陛下,目光敏锐的黎塞留红衣主教把我当作敌人。陛下,您很可以在您王宫的秘密档案室里把这个狮子和蚂蚁互相敌视的故事从头至尾读读。如果您从来没有想到要这样做的话,那么您就这样做吧。这个故事值得一读。这是我对您说的。您会读到狮子最后终于疲倦,乏力,气喘吁吁,求饶了,不过得说句公平话,他也饶恕了蚂蚁。噢!这是一个美好的时代。陛下,到处是战争,就象塔索①或者阿里奥斯托②的一首史诗!那对代的所有奇迹对于我们是不值一谈的。我们这个时代是不会相信的。五年中我每天都是英雄,这至少是一些有名望的人对我这样说的;相信我,陛下,一个足足当了五年的英雄!而我相信这些人对我说的话,因为这些人都是非常有眼力的,他们是黎塞留先生、白金汉先生、博福尔先生,还有雷斯先生,此人在街垒战中也是一个杰出的天才!最后是国王路易十三,甚至王后,令堂大人,有一天她诚恳地对我说了一声‘谢谢!’我也不知道曾为她干过些什么事。请原谅,陛下,我讲话太放肆了;可我向您叙述的,我已荣幸地对陛下说过,是历史。”
国土咬着嘴唇,猛地跌坐在一把扶手椅里。
“我使陛下感到烦恼,”队官说,“唉!陛下,可这些都是真话!真话是无情的女伴,身上布满了铁刺,遇到谁就伤害谁,有时还会伤害把它讲出来的人。”
“不,先生,”国王回答,“是我要求您讲的,请讲吧。”
“在为国王和红衣主教服务之后,就是为摄政王后服务。陛下,在投石党运动中我也英勇地参加了战斗,可是没有过去那样打得好。人们都不如从前那样有劲了。但是我还是象从前一样率领陛下的火枪手冲锋陷阵,那些惊心动魄的场面在部队的记事本中有载录。那时我运气好!我是马萨林的宠臣;队官到这里来!队官到那边去!队官去右面!队官去左面!在法国每一次发生争端,您卑贱的仆人总是被牵涉进去的。但是很快他对法国不满足了。为了克伦威尔的事情,红衣主教先生,派我去英国。克伦威尔又是一位硬心肠的先生,我可向您担保,陛下。我有幸认识了他,我可以给他很好的评价。关于这个任务,红衣主教对我许了很多愿,此外,由于我除了做他嘱咐我做的事以外,还做了其他事,我得到了慷慨的报酬,因为他终于任命我为火枪队队长,就是说让我担任了宫廷里最令人羡幕的职位,有了这个职位就可以向法兰西元帅的职位进军;这是很公正的,因为说到火枪队队长等于在说士兵中的英杰和勇敢者的国王!”
“队长,先生,”国王接上说,“您说错了,您想说的是队官。”
“不,陛下,我从来不会说错;关于这一点,但愿陛下信任我;马萨林先生给了我那张任职证书。”
“是吗?”
“马萨林先生,您比谁都更清楚,他是不经常给人东西的,有时甚至会收回他已经给了的东西。和平实现了,他不再需要我了,这时他就收回了我的证书。当然我不配接替名垂青史的特雷威尔③先生,不过,既然已经答应我了,那就应该说话算数。”
“这就是您不满意的原因,先生?那么,我要去打听一些情况,我。我喜欢办事公正,您的请求虽然有些过分,却没使我生气。”
“噢!陛下,”队官说,“陛下没有理解我的意思,现在我什么也不再请求了。”
“您太敏感了,先生,可我想关心一下您的事,以后……”
“噢!陛下,又是这个词!以后!我就靠这个充满仁慈的词活了三十年。这个词出自无数伟人之口,现在轮到您说出来。以后!就为了这个词我受了二十处伤,活到五十四岁钱袋里从未有过一个路易。在我行进的道路上从未遇见过一个保护者,而我却保护了无数人!所以我得改变一下方式,陛下,现在有人对我说:以后,我就回答:立即。我请求的是休息,陛下,这是很容易答应的,因为这不会使任何人遭受损失。”
“我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话,先生,尤其是这些话出自一个一直生活在一些大人物身边的人之口。您忘记了您是在对国王讲话,对一个和您一样好出身的贵族讲话,我想,如果是我说了以后,那一定是可靠的。”
“我对此并不怀疑,陛下;可我现在要对您说这可怕的真话的最后部分:就算我在过张桌子上看到的不是以后,而是元帅的权杖,要塞司令的剑,波兰的王籍;我向您发誓,陛下,我还是要说:立即。噢!陛下,请原谅我,我来自您祖父亨利四世的故乡,我不经常说话,但是当我要说话时,我就把一切都说出来。”
“看来我执政的前途对您不太有吸引力,先生?”国王傲慢地说。
“忘记,到处是忘记!”队官高傲地大声说,“主人忘记仆人,仆人也只好忘记他的主人!我生活在一个不幸的时代,陛下!我看见这个时代的青年缺乏勇气,胆小怕事,我看到他们懦怯无能,任人宰割,而他们本该是富有而强大的。比如说,昨天晚上我为一位英国国王打开法兰西国王的门,我,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我险些儿救了他父亲的命,要是天主不和我作对的话。天主,他给了他的选民克伦威尔启示!我说,我打开这扇门,就是说向一个哥哥打开他兄弟的王宫,而我看到,喏,陛下,我伤心透了!我看见这个国王的首相赶走了那个流亡者,并且在侮辱他主人的同时决定了另一位与他同样身分的国王去受苦受难的命运,最后我还看见我的君王,他年轻、漂亮、勇敢,他骨子里有勇气,眼睛闪烁着光芒,我看他在神父面前颤抖,这个神父在他床帏后面嘲笑他,在这个神父的床上堆满了法兰西所有的金予,他把这些金于全装进了无人知晓的箱子里。是的,我懂得您的眼光,陛下。我大胆狂妄;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是一个老年人,我就这样在这儿告诉您,我的国王,要是别人在我面前说这些话,我可要叫他把这些话收回去。最后,您刚才命令我当着您的面把我心是深处的东西全部倒出来,陛下,我把三十年来积在胸中的烦恼全部倾注在陛下脚下,如果陛下命令我献出生命,我同样可以把我的热血倾注在陛下脚下。”
国王默默地擦了擦从脑门上流下来的淋漓的冷汗。
说过了这席激烈的话,出现了片刻的冷场,这段时间对讲者和听者都是极其难受的。
“先生,”国王终于说话了,“您讲出忘记这个词,我只听到了这个词。因此我将对这个词说说我的想法。别人也许健忘,可我,我不是个健忘的人,证明就是我想起了动乱的那一天,愤怒的人民象大海一样咆哮着涌入王宫的那一天,那天我假装睡在床上,只有一个人,握着闪闪发光的剑藏在我的床后面,守护著我的生命,象他为我家族的人已冒了二十次生命危险样,准备为我冒生命危险。那时候我问这位绅上是谁,他不就是叫达尔大尼央先生吗?您说呢,先生?”
“陛下记忆力真好,”队官冷冷地回答。
“那么,先生,”国王继续说,“如果我连童年的事情也能记得,那么请看看我成年以后能记住些什么。”
“天主赋予陛下无限的才能,”队官用同样声调说。
“噢,达尔大尼央先生,”路易焦急不安地继续道,“您难道不可以和我一样耐心吗?我在干的事您就干不了吗?嗯。”
“那您在干什么,陛下?”
“我在等待。”
“陛下可以这样,因为您还年轻;而我,陛下,我没有时间可以等待了。因为暮年已来到我的门口,跟在它后面的是死亡,它在向我屋子里面瞧。陛下刚开始生活,前程似锦。而我,陛下,而我,我是站在地平线另一端的人。我们之间相隔太远啦,我决没有时间等待陛下走到我这儿来。”
路易在屋子里走了一圈,他一直在揩汗,要是医生看见国王这副样子一定会吓坏的。
“好吧,先生,”路易生硬地说,“您想解甲归田?可以。您向我提出免去火枪队队官的辞呈吗?”
“我非常谦卑地向陛下提出,陛下。”
“够了,您的退休金我来签发。”
“万分感谢陛下。”
“先生,”国王竭力克制自己,又说,“我认为您失去了一位好主人。”
“我,这我可以肯定,陛下。”
“您还能找到我这样的国王吗?”
“噢!陛下,我很清楚您是举世无双的,因此从今以后,我不再为地球上任何一个国王服务,除了我自己以外,我不再会有另一位主人。”
“这话是您说的吗?”
“我向陛下发誓。”
“我记住这句话,先生。”
达尔大尼央鞠躬行礼。
“您知道我记忆力很好,”国王继续说道。
“是的,陛下,但是在这个时候,我希望陛下记忆力差些,好忘记我不得已才使他看到的这些苦难。陛下至高无上,而那些穷苦的人,渺小的人是那么低微,因此我希望……”
“我,先生,将象太阳一样,普照众生,不论是强者或是弱者,富人或是穷人,同时给一些人光明,给一些人热量,给所有的人生命。再见,达尔大尼央先生,再见,您自由了。”
国王忍住了嗓子眼里一阵沙哑的呜咽,快出走进了隔壁房间。
达尔大尼央拿起刚才他扔在桌上的帽子,走了出去。
①塔索(1544——1595):意大利诗人。其代表作是史诗《耶路撒冷的得救》。
②阿里奥斯托(1474——1533):意大利诗人。主要怍品为史诗《疯狂的翼兰多》。
③特雷威尔:达尔大尼史的前任御前火枪队队长,《三个火枪手》中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