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蒙塔莱小姐言之有理,年轻骑士确实值得一看。
这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细高个儿,穿着当时的那种漂亮军服,风度翩翩;脚上是一双喇叭口的长靴,德·蒙塔莱小姐要是扮成男人的话,一定很愿意有他那双脚。他在庭院中央用一只纤细而有力的手把马勒住。用另一只手摘下遮住他那严肃而稚气的脸的插着长翎饰的帽子。
卫兵们听见马蹄声全都醒了,并且迅速地站了起来。
年轻人等他们中间的一个走近马鞍架,然后朝他欠下身子,用响亮清晰、连躲在窗口里的两个年轻姑娘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的声音说。
“亲王殿下的一位信使!”
“啊!啊!”卫兵喊道,“军官,来了一位信使!”
不过这个老实的卫兵心里明白,不会有任何军官出现,因为唯一能出现的军官住在城堡最里面,靠近花园的一个小套房里。他急忙补充说:
“我的大人,军官在查哨;不过,他不在,我们可以报告总管德·圣勒米先生。”
“德·圣勒米先生!”骑士红着脸跟着说了一遍。
“您认识他?”
“当然,是的……请您通知他,尽快将我的来访禀报殿下。”
“看来很急,”士兵象在自言自语,实际上是想得到回答。
信使肯定地点点头。
“这样的话,”卫兵接着说,“我亲自去找总管。”
年轻人翻身下马。其他的卫兵好奇地观看着年轻人骑来的那匹骏马的每个动作,这时候那个士兵又折回来说:
“对不起,我的大人,请问您尊姓大名?”
“德·布拉热洛纳子爵,孔代亲王先生殿下派来的。”
卫兵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他一听见这位罗克鲁瓦和朗斯①的英雄的名字,就象长了翅膀似的,轻轻地登上台阶向前厅跑去。
没等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把马在台阶的铁栏杆上拴好,德·圣勒米先生就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他一只手捧着大肚子,另一只手来回挥动,象渔夫用一把桨破浪前进似的。
“啊!子爵先生,您到布卢瓦来了!”他大声说,“这真是难得啊!
您好,拉乌尔先生,您好!”
“请接受我的敬意,德·圣勒米先生。”
“德·拉瓦……我是想说,德·圣勒米夫人看到您一定非常高兴!来吧,殿下在进早餐,一定得马上通报吗?事情重要?”
“可以说重要也可以说不重要,德·圣勒米先生。不过,耽搁了可能会引起殿下不快。”
“既然如此,就让我们违反一次规定吧,子爵先生。来吧,况且,王叔今天心情很好。再说,您给我们带来了消息是不是?”
“重要消息,德·圣勒米先生。”
①罗克卢瓦和朗斯:法国的两个城市,孔代亲王于一六四三年和一六四八年分别在这两个地方打败过西班牙军队。
“我猜,是好消息?”
“非常好的消息。”
“那就快走,快走!”这个老好人大声说道。他一边走,一边整理了一下衣服。
拉乌尔把帽子拿在手里,跟在他后面,走过一间间大厅,听到脚下的马刺在地板上发出的庄严声音,心里略微有点儿慌张。
他刚一走进城堡,庭院的窗口又出现了人影,从一阵热烈的窃窃私语里,可以看出两个姑娘内心是多么激动。她们很快地做出了决定,因为两张脸中的一张从窗口消失了,这是那个褐发姑娘;另一张脸仍旧留在阳台后面,藏在花丛里,透过枝叶的缝隙,全神贯注地望着德·布拉热洛纳先生进入城堡时走过的台阶。
这时候,成为她们如此关注的目标的德·布拉热洛纳先生一步不拉地跟着总管继续朝前走。急促的脚步声,酒肉的香味,餐具和玻璃器皿的碰撞声告诉他,目的地快到了。
聚集在餐厅前配膳室里的年轻侍从、仆人和军官,以当地最周到的礼貌欢迎这位新来的人。有几个认识拉乌尔,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是从巴黎来的。可以说他的到来使大家的工作暂时停顿了片刻。
一个正在给殿下斟酒的年轻侍从听到隔壁房间里的马刺声,象孩子一样转过头来,没留意酒还在往下斟,不过不是斟在王叔的杯子里,而是斟在桌布上。
夫人并没象她尊贵的丈夫那样忧心忡忡,她注意到这个年轻侍从的心不在焉。
“怎么啦!”她说。
“怎么啦!”王叔重复了一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德·圣勒米先生把脑袋伸进门在等待时机。
“为什么打扰我?”加斯东说着叉起一块厚厚的鲑鱼片,顺着卢瓦河往上游的鲑鱼,能够在潘伯夫到圣纳泽尔之间捕到的,数这一条最大了。
“从巴黎来了一位信使,啊!当然,我们有时间,等王爷早餐结束再说吧。”
“巴黎来的!”王叔喊道,手里的叉子掉了下来,“您说从巴黎来了一位信使吗?谁派来的?”
“大亲王先生派来的,”总管急忙说。
众所周知,大家就是这样称呼孔代先生的。
“大亲王先生的一位信使?”加斯东不安地说,这种不安丝毫没有逃过在场人的眼睛,因此大家越发感到好奇了。
也许王叔认为从前搞阴谋的那段幸运的时刻又回来了。那时候,一听到敲门声他就心情紧张,封封信都可能藏有国家机密,每个信使都是为一个危险,复杂的阴谋效劳。因此大亲王先生这个伟大名字也许在布卢瓦的城堡里起到的作用就跟幽灵一样。
王叔推开面前的盘子。
“我去让使者等一等吧?”圣勒米先生问。
夫人朝加斯东使了一个鼓励的眼色,加斯东接着说:
“不,正相反,让他立即进来。对啦,他是谁?”
“本地的一位贵族,德·布拉热洛纳子爵先生。”
“啊!是的,太好了!……领他进来,圣勒米,领他进来。”
王叔以他惯有的严肃态度讲完这些话后,又用另一种方式瞧了瞧他的手下人。所有的人——年轻侍从、军官、膳食总管,立即放下餐巾、餐刀、杯子,迅速而又混乱地退到了第二个房间。
这支小小的队伍分成两排,闪在一旁,让拉乌尔·德·布拉热洛纳跟随德·圣勒米先生进入餐厅。
仆人们退出去,使殿下赢得了片刻的清静,能够及时地换一副外交家的面孔。他没转过身,而是在等待总管把信使带到他面前。
拉乌尔在桌子下首停住,正好站在王叔和王叔夫人中间。他在那儿向王叔深深地行了一个礼,又另外向夫人谦恭地行了一个礼,然后挺直身子,等候王叔问话。
王叔呢,他在等待一扇扇门都关严实,他不愿意自己转过身去查看,这样做有失他的尊严,不过他却直起耳朵在倾听上锁的声音,这至少可以向他保证一种表面上的审慎。
门关上了,王叔抬起眼睛,看了看德·布拉热洛纳子爵,说:
“先生,您好象是从巴黎来的?”
“刚从巴黎来,殿下。”
“国王身体可好?”
“陛下身体非常健康,殿下。”
“我嫂子呢?”
“王太后①陛下胸口老是疼,不过这一个月来,好些了。”
“有人告诉我,您是大亲王先生派来的?他们一定是搞错了。”
“没有搞错,殿下,大亲王先生委派我送一封信给王叔殿下。信在这儿。我等候殿下的答复。”
这种冷淡而谨慎的接待使拉乌尔感到有点不自在,他的声音不知不觉地低了下去。
王叔不知道使这个人声音变低的原因,又开始提心吊胆了。
他惊恐地瞥了一眼孔代亲王的来信,然后把信接了过来,象拆开一个可疑的小包那样把它拆开,为了在看信时不让人注意到他的脸部表情,他转过了身子。
夫人几乎和王叔一样,不安地注视着她尊严的丈夫的举动。
拉乌尔很沉着,由于主人在注意看信,他感到轻松了些。他从站着的地方,从面前开着的窗户望出去,望着花园里的那些雕像。
①王太后:这儿指奥地利安娜(1601-1666),路易十三的王后,路易十四的母亲。
“啊!”王叔突然笑容满面地喊道,“真是件意料不到的高兴事!大亲王先生来了一封美妙的信!给,夫人,”
桌子太宽,王叔的手臂够不着夫人的手,拉乌尔急忙充当他们的中间人。他递信时动作高雅,夫人看了很欣赏,因此亲切地向子爵表示感谢。
“您大概知道这封信的内容吧?”加斯东对拉乌尔说。
“是的,殿下,大亲王先生起先想让我送个口信,后来考虑了一下,才拿笔写了这封信。”
“多漂亮的字体,”夫人说,“不过我念不了。”
“您愿意念给夫人听吗,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公爵说。
“是的,先生,我请您念给我听。”
拉乌尔开始念信,王叔又聚精会神地听着。
“殿下:
国王动身去边境,您大概已经知道,陛下的婚约即将缔结,我无比荣幸地被国王任命为这次旅行的总管,我知道陛下非常乐意在布卢瓦逗留一天,所以我冒昧地同王叔殿下请求,允许用我的粉笔标出陛下要住的城堡。如果这个突如其来的请求使殿下感到为难,我恳求殿下写封回信,由我派来的信使带回。他是我的一位侍从贵族,德·布拉热洛纳子爵先生。我选的路线将取决于亲王殿下的答复。如果不取道布卢瓦,我可以选定旺多姆或者罗莫朗坦①。我敢于希望殿下理解我这善意的请求,这也是我无限忠诚和愿您快乐的表示。”
①旺多姆和罗莫朗坦:均是法国卢瓦尔—歇尔省的专区政府所在地。
“再没有比这更能使我们高兴的了。”夫人说;在读这封信时,她不止一次地用眼神与丈夫磋商。“国王要到这里来!”她叫了起来,也许声音稍稍超过了保密所需要的程度。
“先生,”轮到殿下说话了,“请代我感谢孔代亲王殿下,请代我向他表达我的感激之情,他让我非常高兴。”
拉乌尔鞠躬。
“陛下哪天到?”王叔继续道。
“殿下,国王多半在今晚到。”
“万一我的答复是否定的,那他怎么能知道呢?”
“殿下,我负有使命,立即返回博让西①,把您的回音带给一个信使,由他再送给大亲王先生。”
“这么说,陛下现在在奥尔良②?”
“还要近些,殿下,这时候陛下应该到达麦安③了。”
“宫廷里的人都陪同他一起动身吗?”
“当然罗,殿下。”
“对啦,我忘了问您关于红衣主教先生的消息。”
“法座④看上去身体很健康,殿下。”
“他的侄女们当然陪着他罗?”
“不,殿下;法座命令德·芒西尼家的几位小姐到布鲁阿日⑤去。在宫廷人员从卢瓦尔河右岸过来的时候,她们正沿着左岸走。”
“什么!玛丽·德·芒西尼⑥小姐也没有和官廷人员在一起?”
王叔问,他开始变得不那么谨慎小心了。
①博让西:法国卢瓦雷省一专区政府所在地。
②奥尔良:法国卢瓦雷省首府,位于巴黎以南一百十五公里。
③麦安:法国卢瓦雷省一专区政府所在地,在奥尔良西南十八公里。
④法座:当时宗教界对红衣主教的尊称。
⑤布鲁阿日:法国夏朗德滨海省一偏僻小村。
⑥玛丽·德·芒西尼(1640—1710):马萨林红衣主教的一个侄女,法国国王路易十四曾爱过她。
“尤其是玛丽·德·芒西尼小姐。”拉乌尔慎重地回答。
一丝转瞬即逝的微笑,这是想到从前从事的那些错综复杂的阴谋时脸上流露出的不易觉察的表情,使亲王苍白的脸颊放射出光辉。
“谢谢,德·布拉热洛纳先生,”王叔接着说,“我想托您带个口信给亲王先生,也许您不愿意带,这个口信就是我对他的信使感到非常满意;不过我以后一定亲口对他说。”
拉乌尔鞠躬,对王叔给与他的荣誉表示感谢。
王叔向夫人做了一个手势,夫人摇了摇放在她右边的铃。
德·圣勒米先生立即走了进来,随后屋子里挤满了人。
“先生们,”王叔说,“我很荣幸,陛下要到布卢瓦来住一天,我希望,我的国王侄子对他赐给我家的这种恩惠不会感到后悔。”
“国王万岁!”值班军官们狂热地叫喊起来,德·圣勒米先生的声音比谁都高。
加斯东脸色阴沉,感到不快地垂下了头。在他过去的一生中,他不得小听,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不得不忍受在他头顶上掠过的“国王万岁”的呼喊声。他好长时间没有听到这个喊声了,他的耳朵得到了安宁。现在一位更年轻、更富有朝气、更为光芒四射的国王形象出现在他眼前,仿佛对他是个新的、痛苦的挑战,夫人理解这颗多疑而胆怯的心所受的痛苦,她从桌边站起来,王叔也机械地跟着站了起来。所有的手下人象嗡嗡的蜂群一样围着拉乌尔提问题。
夫人看到这乱糟糟的场面,招呼德·圣勒米先生。
“现在不是闲聊天的时候,该抓紧干活了,”她用家庭主妇生气时的那种声调说。
德·圣勒米先生连忙让围着拉乌尔的军官们散开,拉乌尔才得以到前厅去。
“我希望你们照料好这位绅士①,”夫人又对德·圣勒米先生添了一句。
这位好好先生跟在拉乌尔后面跑去。
“夫人吩咐我们,请您在这里先吃点什么,休息休息,”他说,“另外再给您在城堡里安排一个住处。”
“谢谢,德·圣勒米先生,”布拉热洛纳回答,“您知道我是多么急着想去问候我的父亲伯爵先生。”
“对,对,拉乌尔先生,我请您代我向他表示谦恭的敬意。”
拉乌尔再次摆脱了这位老贵族,继续走他的路。
当他在栓着他那匹马的门廊下经过时,从一条黑暗的小径深处传来一个轻微的声音在叫他。
“拉乌尔先生!”那声音说。
年轻人吃惊地转过身去,看见一个年轻的褐发姑娘把一只手指放在唇上,并向他伸出了手。
这个年轻姑娘他并不认识。
①绅士:法国在君主封建时代有所谓gentilhomme一种人,这种人必须出身于贵族家庭;也指出身贵族并充当国王和显贵们的侍从的。在本书中这种人根据上下文译为“绅士”、“贵族”、“侍从贵族”、“宫内侍从”,以及“世家子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