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人身子裹在斗篷里,脸用黑天鹅绒的半截面具遮住,畏畏缩缩地跟在马尼康后面走着。
二层楼上,在红锦缎的帘子后面,有一盏灯放在餐具柜上灯光柔和。
在这间房间的另一头,一张有螺旋形柱子的床,料子和遮住灯光的帘子相同的床帷拉拢着,里面躺着德,吉什,头下面高高地垫着两个枕头,眼睛淹没在一片浓雾里。长长的环形黑移发散落在床上,乱糟糟地围着年轻人的干瘪而苍白的太阳穴。
走进这间屋子可以立刻觉察到受伤者在发着高烧。
德·吉什在做梦。他的头脑在黑暗中做着一个澹妄性的幻梦,凡是将要进入来世的人,天主都要给他们送来这种幻梦。
地板上有两三块还没有干的血迹。
马尼康匆匆地上了楼,不过到了门口他停住了,轻轻推开门,把头伸进去。他看到屋子里静悄悄的,于是踮着脚走到标准的亨利四世时代式样的大皮扶手椅跟前,看到护士很自然地已经睡着了,子是把她叫醒,要她到隔壁房间去。
接着他站在床旁边,停留了片刻,考虑是不是应该叫醒德·吉什,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但是他开始听见门帘后面有绸裙子的窸窣声,和他的两个同路人的喘气声,而且门帘在晃动,似乎快要撩起来了,于是沿着床边跟着护士退到隔壁房间去。
就在他出去的那一刹那,门帘撩了起来,两个女人走进了他刚离开的房间。
先进来的那个女人朝同伴做了一个命令式的手势,叫她坐在门边的一个矮凳上。
接着她果断地朝床边走去,把挂在铁横杆上的床帷拉开,扔到床头后面去。
她于是看见了伯爵苍白的脸,看见了他的右手,右手用白得耀眼的绷带包着,搁在遮住部分病床的、有深色花纹的短三角巾上,因此显得格外刺眼。
她看见有一滴血在绷带上逐渐化开,不由得浑身直打哆嗦。
年轻人露着雪白的胸脯,仿佛夜间的凉爽空气对他的呼吸有所帮助似的。一条细绷带扎住伤口上的敷料,伤口周围有一圈带蓝色的渗出来的血,范围越来越大。
一声深深的叹息从年轻女人的嘴里发出来。她靠在床柱上,从假面具的两个眼洞里望着面前的痛苦情景。
从伯爵咬紧的牙齿间透出嘶哑而又刺耳的气息,听上去象临死的人在倒气。
戴面具的夫人握住受伤者的左手。
这只手烫得象燃烧着的煤块。
但是,就在这位夫人冰冷的手放上去时,冷的刺激是那么大,以致于德·吉什立刻睁开了眼睛,集中注意力,力图回到生活中来。
他看到的头一样东西是站在床柱前面的幽灵。
他看见以后,眼睛睁得更大了,但是眼睛里面还没有闪现出智力的光芒。
这时候夫人朝留在门边的同伴做了个暗示。毫无疑问这个同伴事先已经被教会了,因为她用清晰有力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地说出下面这几句话:
“伯爵先生,王太弟夫人殿下希望知道您这次受伤后忍受了怎样的痛苦,并且希望通过我的嘴向您表示她因为看到您受苦面感到的悲痛。”
德·吉什听到“王太弟夫人”这几个字以后动了一下,他还没有注意到发出这声音的那个人。
因此他很自然地把头转向发出这声音的地方。
但是,因为那只冰凉的手一直没有放开他,所以他又回过头来望着这个一动不动的幽灵。
“是您在和我说话吗,夫人?”他声音微弱地问,“还是在这问屋子里另外有一个人跟您在一起?”
“是的,”幽灵低下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
“好,”受伤者费力地说,“谢谢您。请告诉王太弟夫人,既然她还想着我,我就死而无怨了。”
戴假面具的夫人听见垂死的人说出的这个“死”字,再没法控制自己,两行眼泪在面具里往下流,流到脸颊上面具没有遮住的地方,露了出来。
德·吉什如果更请醒一些的话,一定可以看见眼泪象晶莹的珍珠一样滚下来,落在他的床上。
夫人忘掉了自己戴着假面具,举起手想揩眼泪,却碰到了冷冰冰的讨厌的天鹅绒,一气之下把面具拉下来,扔在地板上.
这张意外出现的脸,对德·吉什说来,就象是从一片云里冒出来的,他不由得发出一声叫喊,伸出了两条胳膊。
但是他的嘴里说不出一句话,正如他的全身使不出一点力气一样。
他的右手在意志力的驱使下,根本没有估计自已有多大的力量,重新垂落在床上,那条如此洁白的被单立刻被一块更大的血迹染红了。
在这同时,年轻人的眼睛变得模糊,紧紧地闭上,仿佛他开始跟不可征服的死神进行着斗争。
接着,他的头下意识地动了几下,又在枕头上跟以前一样一动不动了。
只是他的脸色从苍白变成了铁青色。
夫人感到害怕;旦是这一次跟平时不同,害怕具有诱惑力。
她向年轻人俯下身子,用她的呼吸温暖着这张近得几乎碰得着的、变了颜色的、冰冷的脸,然后她在德·吉什的左手上迅速地吻了一下,德·吉什就象触电一样,第二次醒过来,睁开一双迟钝的眼睛接着又陷入昏迷之中。
“走吧,”她对她的同伴说,“走吧,我们不能再在这儿待下去了,否则我会干出蠢事来的。”
“夫人!夫人!您忘了面具,警惕性很高的同伴说。
“把它拾起来,”女主人一边回答,一边发狂般地沿着楼梯跑下去。
沿街的门半掩着,两只轻盈的小鸟飞出去,轻快地飞回到宫里。
这两位夫人中的一位走上楼去,一直来到王太弟夫人的套房里,消失不见了。
另一位夫人走进了侍从女伴们的套房,也就是走进了中二楼。
她到了她的卧房以后,坐在一张桌子前面,连歇日气的时间都不给自己,开始写下面这封短信:
“今晚王太弟夫人去看德·吉什先生。
这一边一切都非常好。
要使您那一边也如此,别忘了把这张纸烧掉。”
接着她把这封信折成长条形,小心翼翼地走出去,穿过一条走廊,朝充当王太弟随从的那些世家子弟的住处走去。
她在一扇门前停下,笃笃敲了两下以后,把那张纸从门底下塞进去,转身跑了。
回到自己卧房以后,她把自己出去和写信留下的痕迹都清除干净。
她在为了我们刚提到的这个目的而进行的检查中,发规桌上有王太弟夫人的假面具。假面具是她按照女主人的吩咐带回来的,后来忘了还给她。
“啊!啊!”她说,“明天千万别忘了我今天忘了做的事。”
她拿起假面具,拿的是假面具上天鹅绒脸颊的部分,感到大拇指湿了,她望望自己的大拇指。
大拇指不仅湿了,而且染红了。
假面具落在我们前面提到的地板上的血迹里,假面具的黑面子碰巧碰到了血,血渗进去,染红了白麻布里子。
“啊!啊!”蒙塔莱说,我们的读者毫无疑问已经从我们描写的那些活动中认出她来了。“啊!啊!这个假面具我不还给她了,现在它太珍贵啦。”
她站起来,朝一个械木匣子跑过去,这个匣子里装着几件梳妆用具。
“不行,这儿不行,”她说,“象这样珍贵的东西是不能随便乱放的。”
接着,在片刻沉默以后,蒙塔莱带着只有她才有的那种微笑补充说:
“染上了这位英勇骑士的鲜血的、美丽的假丽具啊,你将要送到珍宝仓库中去和拉瓦利埃尔的信、拉乌尔的信,存放在一起,总之和所有这些将来有一天会成为法国历史和君主政休历史的重要的爱情史料放在一起.你将要送到马利科尔纳先生那儿去,”这个疯女人一边开始脱衣服,一边笑着说,“送到可敬的马利科尔纳先生那儿去,”她吹熄蜡烛说,“他以为自己仅仅是王太弟的套房的总管,而我使他成为波旁王族以及王国那些最好的家族的档案保管人和史官。马利科尔纳这个心怀不满的人,就让他现在抱怨吧!”
她把床帷拉拢,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