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钟,所有的人都聚集在王太后的住处。
奥地利安娜穿着华丽的礼服,靠了她还剩下的一点从前的姿色,再加上经过巧手的百般打扮,看上去还很美丽。但是几年后致她死命的这种病在她身上造成的摧残破坏,已经十分明显,她掩盖它,或者不如说,力图掩盖它,不让年轻的廷臣看出。靠了我们在上一章谈到的办法,这群年轻的廷臣围在她的四周,而且还不绝口地赞扬她。
王太弟夫人打扮得跟奥地利安娜一般漂亮。王后象平常一样又朴素又大方。她们坐在奥地利安娜旁边,互相争夺她的欢心。
那些宫廷贵妇象声势浩大的军队聚集在一起,这样抵挡年轻男人们的那些玩笑话,可以更有力量,因而也更有成功的把握。她们如同排成方阵的队伍,在防御和反击中互相支援。
蒙塔莱对这种唇枪舌剑很擅长,她向敌人发出连续的齐射来保护整条战线。
德·圣埃尼昂由于德·托内-夏朗特小姐的严厉态度,陷在绝望之中。她寸步不让,固执到底,因此使得她那严厉的态度更加咄咄逼人,叫他受不了。他想不理睬她,但是美女的那双大眼睛射出的不可杭拒的光芒战胜了他,使他每时每刻都重新用俯首听命来证实自己的败北,而德·托内-夏朗特小姐少不了重新又用蛮横无理的话来还击他。
德·圣埃尼昂走投无路,不知如何是好。
在拉瓦利埃尔的身边,已经开始有一小群廷臣围着她献股勤。
德·圣埃尼昂希望使用一个手段把阿泰娜依丝的那双眼睛吸引到自己这边,于是走过来向这位年轻姑娘行礼,态度是那么恭敬,有几个智力差的人竟然以为他想用路易丝来对抗阿泰娜依丝。
但是这几个人是既役有亲眼看见雨中的那个场面,也没有听人谈起过。不过大部分人都已经知道,而且知道得很详细,因此她得到了人所共知的宠幸,把最精明的人和最愚蠢的人都吸引到她的身边来。
头一种人,因为他们象蒙田那样说:“我知道什么呢?”
后一种人,因为他们象拉伯雷①那样说:“也许吧?”
绝大多数的人都跟随着他们,就象打猎时只有五六条机灵的猎犬跟随野兽的踪迹,其佘的猎犬跟随的只是这五六条猎犬的踪迹。
太后、王后和王太弟夫人仔仔细细地察看她们的侍从女伴和女官们的打扮,也察看了其他贵夫人的打扮。她们居然忘掉了自己的身分,只想到自己是女人。
换句话说,她们在无情地对这些裙钗一个个地评头论足,正如莫里哀说的那样。
王太后和王太弟夫人人的眼光同时落在拉瓦利埃尔的身上。我们已经说过,拉瓦利埃尔的身边围了一大群人。王太弟夫人是冷酷无情的。
①拉伯雷(约1494-1553):文艺复兴时期法国作家,著有《巨人传》等。
“说真的,”她朝王太后俯过身子去说,“如果命运女神是公正的,她就应该照顾这个可怜的女孩子拉瓦利埃尔。”
“这不可能,”王太后微笑着说。
“为什么?”
“只有两百张彩票,因此不是所有的人都列在名单上。”
“这么说她不在名单上?”
“不在。”
“多可惜!她本来可以抽中以后卖掉。”
“卖掉?”王后大声叫起来。
“是的,这样她就可以得到一笔陪嫁财产,不会落到结婚没有嫁妆的地步。否则很可能会这样。”
“啊!真的吗?可怜的孩子!”太后说,“她没有衣服吗?”
她说这句话用的是永远不会懂得什么是拮据的女人的那种口吻。
“当然,您看,天主饶恕我,我相信她今天晚上穿的裙子就是她今天上午出游时穿的那一条,全亏了国王关怀她,替她挡雨,才能保持得这么完好。”
就在王太弟夫人说这句话时,国王进来了。
王太后和王太弟夫人也许没有注意到他的来到,因为她们正忙于说拉瓦利埃尔的坏话。但是王太弟夫人看见面对长廊站立的拉瓦利埃尔忽然显得局促不安,对围着她的廷臣说了几句话,这些廷臣立刻散开去了。这种情况把王太弟夫人的眼睛引向门口。正在这当儿,卫队长通报国王驾到。
拉瓦利埃尔两只眼睛原来一直望着长廊,听到这声通报,她忽然垂下了眼帘。
国王进来了。
他的打扮华丽而又十分高雅。他跟王太弟和德·罗克洛尔公爵谈着话,王太弟走在他右边,德·罗克洛尔公爵走在他左边。
国王首先朝王太后等人走去,向她们亲切而又礼貌地行礼。他握住母亲的手,吻了一下,向王太弟夫人说了几句话,恭维她的打扮漂亮然后开始在场子里绕一圈。
他也向拉瓦利埃尔行礼,这个礼不轻不重,完全象对别人一样。
接着国王陛一回到他的母亲和妻子身边。
这个在早上受到那么热烈的追求的年轻姑娘,廷臣们看见国王只对她说了一句平平常常的话,于是立刻从这种冷淡态度里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个结论是,国王有过一时的迷恋,不过这一时的迷恋已经化为云烟了。
然而有件事在场的人应该注意到了,就是富凯先生也在拉瓦利埃尔身边的那群廷臣中间,他的毕恭毕敬的态度,对处在各种不同的情绪冲击下,显然感到惊慌失措的年轻姑娘,是个很大的帮助。
富凯先生正准备更亲密地跟德拉瓦利埃尔小姐聊天时,柯尔培尔先生走了过来,向富凯先生,按照礼节规定,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以后,好象下决心留在拉瓦利埃尔的身边,要跟她谈话。富凯立刻让开。
这一出戏,蒙塔莱和马利科尔纳全都一点不漏地看在眼里,并且交换了各人的意见。
德·吉什立在一个窗口,光看着王太弟夫人。但是因为王太弟夫人经常把眼光停留在拉瓦利埃尔身上,所以德·吉什的眼睛被王太弟夫人的眼睛领着,也时不时地朝年轻姑娘望去。
拉瓦利埃尔本能地感到所有这些眼光压在她身上的重量,有的眼光里满含着的是好奇,有的眼光里满含着的是嫉妒。她没有得到同伴们的一句关心话,也没有得到国王的一道爱情的眼光,来抵消这种痛苦。
因此这个可怜孩子所感到的痛苦是难以用笔墨来形容的。王太后吩咐把上面放着彩票的独脚小圆桌搬到她跟前,彩票一共两百张,她请德·莫特维尔夫人念选入名单的人名。
不用说这份名单是按照宫廷礼仪的规定排列的。国王排在最前面,其次是太后、王后、王太弟、王太弟夫人,等等。
念名单时大家的心都在急剧跳动。太后邀来的客人不下三百人。每个人都急着想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不是有幸列在这些享有特权的人的名字中间。
国王和别人一样仔细地听着。
最后一个名字宣布出来以后,他看到拉瓦利埃尔没有列入名单之内。
而且每一个人都可能注意到了这个减漏。
国王好象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似的,脸涨得通红。
拉瓦利埃尔又温和又顺从,什么表示也没有。
在念名单的整个时间里,国王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年轻姑娘感觉到这幸福的眼光充满在她周围,在这种影响之下她心情舒畅。她太快乐,太纯洁,除了爱情之外,不可能有别的思想进入她的脑海,或者说进入她的心田。
国王用长时间的注视来报答她的这种感人至深的自我克制。他向他的情人表明他完全明白她这种自我克制精神有多么宽广,有多么高尚。
名单念毕,所有被遗漏或者被遗忘的妇女的脸上都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马利科尔纳也被忘了,他的难看的脸色清清楚楚地在向也被忘了的蒙塔莱说:
“难道我们就不能跟命运女神商量商量,让她别忘了我们?”
“啊!谁说不能,”奥尔小姐的机灵的笑容在回答。
彩票按照号码发给每一个人。
首先接到的是国王,接下来是王太后、王太弟、王后和王太弟夫人等等。
奥地利安娜这时候打开一个西班牙皮袋,皮袋里有两百个刻有号码的螺钿球,然后她让她的那个年纪最小的侍从女伴从打开的皮袋里摸一个球出来。
所有这些准备工作做得很慢,人们等待的心情中贪婪的成份超过好奇的成份。
德·圣埃尼昂俯向德·托内-夏朗特小姐的耳边说:
“既然我们每人有一个号码,小姐,那就把我们的两个机会合在一起吧。如果我中彩,镯子归您,如果您中彩,只需您那双美丽的眼睛望我一眼,好吗?”
“不行,”阿泰娜依丝说,“如果您中彩,镯子归您。人人为自己。”
“您太狠心了,”德·圣埃尼昂说,“我要用一首四行诗来惩罚您:
“‘美丽的伊里丝①,对我的愿望您太不顺从……’”
①伊里丝:希腊神话中为诸神报信的女神。
“静些!”阿泰娜依丝说,‘您要害得我听不见中彩的号码了。”
“一号,”年轻姑娘从西班牙皮口袋里摸出螺锢球来,说。
“国王,”王太后大声叫起来。
“国王中彩了,”王后高兴地说。
“啊!国王!您的梦!”王太弟夫人十分高兴地在奥地利安娜耳边说。
只有国王没有流露出丝毫得意的神色。
他仅仅感谢命运女神为他做的事,他向被挑选来做这位来去迅速的女神的代理人的年轻姑娘微微鞠了一个躬。
接着他在一片羡慕的嗡嗡低语声中,从奥地利女娜手中接过盛镯子的盒子,说:
“这对镯子真的很美丽吗?”
“打开看看,”奥地利安娜说,“由您自己来判断吧。”
国王打开来看。
“是的,”他说,“玉石浮雕确实美得出奇。做工多么完美!”
“做工多么完美!”王太弟夫人跟着说。
玛丽-泰莱丝王后头一眼就看出,国王不会把镯子送给她。但是他看上去也压根儿没有想到要送给王太弟夫人,因此她感到满意,或者说几乎感到满意。
国王坐下来。
那些最亲近的廷臣陆续过来就近欣赏这一对精美的工艺品,很快的在国王允许下,它们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
每一个人,不论是不是识货的行家,都立刻惊讶得叫起来,接着不绝口地向国王祝贺。
对每一个人说来也确实有可以赞赏的东酉,这些人赞赏的是钻石,那些人赞赏的是雕玉。
夫人小姐们看见这一对宝贝被绅士们垄断了,流露出很明显的不耐烦的神色。
“先生们,先生们,”国王说,什么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说真的,叫人看了还以为你们要象萨宾人①那样戴镯子呢。传给夫人们看看,我觉着她们有理由说她们比你们更在行。”
①萨宾人:意大利古民族。
这几句话在王太弟夫人看来正是她期待的一个决定的开始。
而且她从王太后的眼睛里得到必胜的信心。
国王说这几句话时,正好把镯子拿在手上的那个廷巨在一片乱哄哄中连忙把镯子放到玛丽-泰莱丝王后的手上。这个可怜的女人里她很清楚镯子不是准备给她的,所以她仅仅看了一眼就几乎立刻递给了王太弟夫人。
王太弟夫人,特别是王太弟,用贪婪的眼光把镯子看了很长时间。
接着她把这件首饰传给身边的那些夫人,嘴里只说了下面三个字,但是用的语气比一个长句子的分量还重,这三个字是“了不起!”
从王太弟夫人手里接过镯子的那几位贵夫人尽量地看了一个够,然后才把镯子向右边传过去。
在这段时间里国王平静地跟德·吉什和富凯谈着话。
其实他没有仔细听,而是听任他们说下去。
他的耳朵象所有那些比起别人来具有无可争辩的优势的人一样,听惯了某些措辞,只从四面传来的话里抓住值得回答的重要的字句。
至于他的注意力,在别的地方。
它随着他的眼睛游移不定。
德·托内-夏朗特小姐是名字列在摸彩名单中的那些女士中的最后一名。她就象按照名单上排列的次序在站队,在她后面只剩下蒙塔莱和拉瓦利埃尔。
等到镯子传到最后这两个人手中,似乎已经没有人再注意镯子了。
暂时摸着这两件首饰的手是那么谦卑,使得它们完全丧失了它们的重要性。
尽管如此,蒙塔莱看到了这些美丽的钻石,还是不由得因为高兴、羡慕和贪欲而浑身哆嗦起来,精美的做工却不能对她起到这么大的影响。
很显然,如果要蒙塔莱在金钱价值和艺术美之间做出抉择,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挑选钻石而不挑选雕玉。
因此她爱不释手,十分勉强地把手镯传给她的同伴拉瓦利埃尔。拉瓦利埃尔用几乎可以说是不感兴趣的眼光看了一眼。
“啊!这对镯子多么贵重,多么漂亮啊!”蒙塔莱叫了起来,“你对它们一点也不着迷,路易丝?可是,说真的,难道你不是女人?”
“不,”年轻姑娘用极可爱的忧郁口气说。“可是为什么要想得到不可能属于我们的东西呢?”
国王头向前倾,听年轻姑娘在说什么。
她那颤抖的嗓音刚接触到他的耳朵,他就喜形于色地站起来,穿过整个圈子,从他的位置来到拉瓦利埃尔跟前。
“小姐,”他说,“您错了,您是女人,任何女人都有权利戴女人的首饰。”
“啊!陛下,”拉瓦利埃尔说,“难道您完全不相信我的谦虚吗?”
“我相信您有各种美德,小姐,其中就有坦率;因此我恳求您坦率地说出您对这对镯子有什么想法。”
“它们是美丽的,陛下,它们只可以献给一位王后。”
“您有这样的意见太使我高兴啦,小姐镯子是您的了,国王要求您接受。”
拉瓦利埃尔怀着几乎是恐惧的心情,慌忙把首饰盒子递给国王。国王用手轻轻地推开拉瓦利埃尔的颤抖的手。
场子里一片寂静,这是随惊讶而来的寂静,比随死亡而来的寂静还要深沉。然而在王太后、王后那边的人役有听见他说的话,也不了解他所做的事。
有一个好心的朋友负起了传播新闻的重任。
这就是德托内-夏朗特。王太弟夫人曾经向她做了个手势,要她过来。
“啊!我的天主!”德·托内-夏朗特大声说,“这个拉瓦利埃尔,她多幸福呀!国王刚把镯子送给她了。”
王太弟夫人使出那么大的劲咬住嘴唇,把血都咬出来了。
年轻的王后先看看拉瓦利埃尔,又看看王太弟夫人,开始笑了。
奥地利安娜用她那美丽的、白皙的手托着下巴,猜疑咬啮着她的头脑,强烈的痛苦咬啮着她的心,她就这样呆呆地过了很长时间。
德·吉什看见王太弟夫人脸色发白,猜到是什么原因,匆忙离开场子,不见了。马利科尔纳悄悄走到蒙塔莱身边,趁着一片乱哄哄的说话声,对她说:
“奥尔,我们的好运气和我们的前途就在您身边。”
“是的,“她回答。
她亲热地拥抱拉瓦利埃尔,心里却恨不得一下子把她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