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停下来片刻享受他的胜利。这种胜利,我们已经说过是十分完美的。
接着他转过身来朝着亲王夫人,为了也对她表示一下他的赞美。
年轻人的恋爱可能比成年人带着更多的冲动,更多的活力,更多的激情。不过他们同时也有着和他们青春活力相适应的其他各种发展着的感情。因此,在他们的身上存在的自尊心和爱情总是相等的。这后一种感情,被平衡的规律所战胜,永远不能达到三十至三十五岁男人或女人得到的那种完美的程度。
因此,路易想到了亲王夫人,不过是在充分想过了自己之后;而亲王夫人更多的是想自己,可能丝毫也没有想到过国王。
但是,在所有的这些王室的爱情和自尊心中间的牺牲者,就是德·吉什。
因此大家都能同时看到这位可怜的绅士的激动和沮丧,更何况人们从来没有看到过他这样胳膊下垂,搭拉着脑袋,两眼无神,他的这种沮丧就更引人注目了。在风度和举止问题上,人们通常是不会为他担心的。
因此德·吉什的失败,绝大多数人认为他是在耍弄奉承的手段。
但是,另外一些人—他们属于宫廷中眼光敏锐的人—也注意到他面色苍白和动作迟钝,这种苍白和迟钝是他不能装假也不能隐瞒的。他们有理由断定德·吉什并不是在玩弄什么阿谀奉迎的把戏。
这些痛苦,这些成功,这些议论,全被掌声掩盖、混合而消失了。
但是,当太后和王后表示了她们的满意,观众表示了他们的热情以后,在国王到化装室去换服装,同时轮到亲王按照他的习惯扮成一个女人去跳舞的时候,德·吉什走到亲王夫人身边。—她坐在后台,在等待第二次上场。她让自己一个人在人群中独自呆在一边,好象在预先思量她的舞蹈会产生什么影响。
大家懂得,由于全神贯注在思考,她一点看不到,或者装作没有看到周围发生的事情。
德·吉什发现亲王夫人呆在一幅灌林丛布景旁边,就走到她身旁去。
她的两个穿着树精衣服的侍从女伴看见德·吉什走过来,出于礼貌避开了。
德·吉什于是走到圈子中间,向亲王夫人殿下躬身致敬。
可是亲王夫人殿下不知是看到还是没有看到他致敬,连头都没有转一下。
不幸的人周身的血管都感到一阵战栗,他绝未料到会遭到这样彻底的冷淡的对待;因为他从来没有见到过什么,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因此他也从来投有猜想过什么。
他看到他的致敬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就又走前一步,用一种努力想平静而又不能平静的声音说道:
“我荣幸地向王太弟夫人表示我微薄的敬意。”
这一次亲王夫人总算开恩,眼睛无精打采地朝着伯爵转过来。
“哦!德·吉什先生,”她说,“原来是您,您好!”
说完她又转过头去。
伯爵几乎无法忍耐了。
“亲王夫人殿下刚才舞跳得妙极了,”他说。
“您觉得是这样吗?”亲王夫人漫不经心地说。
“是的,人物的性格完全和夫人殿下一样。”
亲王夫人的头完全掉过来了,眼睛发亮,盯住德·吉什。
“您这是什么意思?”她说。
“就是这个意思。”
“您解释一下。”
“您扮演了一个女神:美丽、傲慢而又轻率,”他说。
“您指的是波莫纳,伯爵先生?”
“我指的是殿下扮演的女神。”
亲王夫人有一刻工夫紧抿着双唇一动不动。
“不过,您自己,先生,”她说,“您不也是一个出色的舞蹈家吗?”
“噢!我,夫人,我属于那种人家根本不会注意的人,或者属于那种人家偶然注意而又忘了的人。”
说完这话,随之而来的是一声能使生命之弦颤抖的深沉的叹息,他的心充满了痛苦,急速地跳动,脑子发胀,目光游移。他鞠了一躬,喘着气退到了灌木丛布景后面去。
王太弟夫人轻轻地耸了耸肩膀,作为全部回答。
由于她的侍从女伴,如同我们已经说过的,在这次秘密会谈时识趣地避开了,她用眼光把她们叫回来。
这是德·托内一夏朗特小姐和德·蒙塔莱小姐。
这两个人在王太弟夫人示意下,赶快走了过来。
“你们听到了吗,小姐们?”亲王夫人问。
“听到什么,夫人?”
“德·吉什伯爵先生讲的话。”
“没有听到。”
“真是,这是明显的事,”亲王夫人以一种怜悯的语气继续说,“流放使可怜的德·吉什先生的精神多疲乏啊。”
接着又提高声调,故意让这个不幸的人听到下面一句话:
“首先他跳得不好,”她又说,“随后他又讲了些无聊的话。”
说完,她站起来,一面哼着歌曲,一面去跳舞了。
德·吉什全听到了。这句挖苦话刺到他的心底,使他的心都碎了。
他于是不顾因他的愤怒会破坏整个舞会的安排,他逃走了,把他的凡尔蒂纳的漂亮的衣服撕得粉碎,一路上撒着葡萄藤、桑葚、扁桃树叶以及他所扮演的神仙身上的各种人工装饰物。
一刻钟以后,他又回到舞台上来。显而易见,只有非常特殊的理由才能使他回来,也许是他的心不得安宁,或者甚至是他离不开这个叫他心碎的人。
王太弟夫人结束了她的舞蹈。
她看到他,但是不朝他看。而他,怒气冲冲,象发疯似的。当她在她的一些仙女的簇拥下,后面还跟着一百来个奉承讨好的人走过的时候,他也掉转身背朝着她。
就在这时,舞台的另一头,靠池塘附近,一个女人坐在那儿,眼睛朝着舞台的一个窗户出神。
从这个窗户里漏出大量亮光来。
这个窗户是国王化装室的窗户。
德·吉什离开了舞台,去寻找他极其需要的空气,他从这个女人身旁经过,并且向她致敬。
她看见这个年轻人,慌忙站起身来,象从她自己想隐瞒的思想中惊醒过来似的。
德·吉什认出了她。他停下来。
“晚安,小姐!”他急忙说。
“晚安,伯爵先生!”
“啊!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德·吉什接着又说,“遇到您我有多么高兴!”
“我也一样,伯爵先生,我很幸运有这个巧遇,”这个年轻的女人说着移动身子想离开。
“啊!不!不!请不要避开我,”德·吉什朝她伸出双手说,“因为这样您就违背了您刚才讲的好话。留下来,我请求您。今晚天气实在太好了,您躲开了喧闹,您!您喜欢一个人呆在一边,您!噢,是的,我懂得这点,有感情的女人都是这样的。人们决不会看到一个这样的女人由于远离一群旋转着的喧闹的快乐的人群而感到惆怅的。啊!小姐!小姐!”
“您是怎么了,伯爵先生?”拉瓦利埃尔带着某种惊恐不安问道,“您看上去很激动。”
“我?不,没有。”
“那么,德·吉什先生,请允许我在这儿向您表示我一直打算的一有机会就向您表示的谢意。我知道是您的保荐我才被亲王夫人接受做侍从女伴的。”
“哦!是的,确实如此,我记得是这样,我也为此感到庆幸,小姐。您爱上某一个人了吗,您?”
“我?”
“哦!对不起,我不知我讲了些什么,一千个对不起。亲王夫人说得有道理,非常有道理,这次突然的放逐完全把我的头脑搞昏了。”
“不过,国王已经很好地接待您了,我觉得是这样,伯爵先生?”
“您看到了吗?……很好地接待……可能……是的……”
“肯定是的,很好她接待。因为,总之,您回来没有得到他的许可吧?”
“这是真的,我相信您是对的,小姐。不过您在这儿一次也没有见到布拉热洛纳子爵先生吗?”
拉瓦利埃尔听到这个名字不禁一阵哆嗦。
“您为什么问这个?”她问道。
“啊!我的天!我又使您不痛快了?”德·吉什说,“如果这样,我真是非常不幸非常值得怜悯!”
“是的,非常不幸,非常值得怜悯,德·吉什先生,因为您看上去痛苦得厉害。”
“啊!小姐,为什么我没有一个忠实的姐妹,一个真正的朋友啊!”
“您有一些朋友,德·吉什先生,您刚才提到的布拉热洛纳子爵先生,依我看就是您一个好朋友。”
“是的,是的,他的确是我的一个好朋友。别了,小姐,别了!请接受我衷心的敬意。”
他象疯子一般从池塘这边逃走了。
他的黑影愈来愈大地从发光的紫杉和宽阔的波光粼粼的水面中间掠过。
拉瓦利埃尔同情地看着他好一会儿。
“哦!对的,对的,”她说,“我开始懂得他为什么痛苦。”
她刚说完,她的同伴德·蒙塔莱小姐和德·托内一夏朗特小姐跑过来了。
她们的任务完毕了,已经脱去了她们的仙女的外衣。美丽的夜晚和舞会的成功使她们喜气洋洋。她们跑来找她们的同伴。
“怎么,您已经来了,”她们问她说,“我们以为我们是最早来赴约会的。”
“我在这儿已经有一刻钟了,”拉瓦利埃尔回答。
“是不是您对跳舞一点都不感兴趣?”
“不是的。”
“对整个场面不感兴趣?”
“更不是。说到场面,我格外喜爱这些黑魆魆的树木,从它们的深处这儿那儿穿出一道亮光,就象一只红色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一下子又闭上。”
“她是个诗人,这个拉瓦利埃尔,”托内一夏朗特说。
“也就是说,她这个人叫人难以忍受,”蒙塔莱说。“每当遇到别人应该笑一笑或者高兴的事情,拉瓦利埃尔就哭;每当我们女人遇到丢了衣服,自尊心受到打击,打扮没有引起人注意应该哭的事情,拉瓦利埃尔却笑了。”
“哎哟!至于我,我的脾气就不是这样,”德·托内一夏朗特小姐说。“我是女人,而女人又不象我这样,爱我的人恭维我,恭维我的人用他的恭维使我愉快,而使我偷快的人……”
“好啦,你有完没有?”蒙塔莱说。
“这简直太困难了,”德·托内一夏朗特哈哈大笑,说道,“你替我说完吧,你是这样聪明。”
“而您,路易丝,”蒙塔莱说,“有人使您快乐吗?”
“这与任何人无关,”这个年轻姑娘说,同时从长着青苔的凳子上站起来,在整个芭蕾舞演出期间,她一直躺在这只凳子上面,“现在,小姐们,我们已经想出了一个使我们今夜解闷的计划,既没有人监视,也没有人陪伴。我们三个人,我们自己取乐。天气好极了,你们注意那边,你们看月亮悄悄地升到了天空,把这些栗树、橡树的树梢镀上了一层银色。啊,美丽的散步!啊!美丽的自由!美丽的林中细草,你们的友谊给我的美好的宠爱;让我们手挽着手到这些大树那儿去吧。他们大家现在正在那儿坐在桌子旁边忙着打扮要去进行一次盛大的散步活动;人们正在备马套车,套王后的母骡和亲王夫人的四匹白色良种牝马。我们赶快占住一块任何眼睛发现不了任何人也不会跟着走来的地方。您记得吗?蒙塔莱,谢韦尔尼和尚博尔的森林,布卢瓦的无边无际的杨树?我们曾在那儿彼此畅谈了许许多多的希望。”
“还有许许多多的知心话。”
“是的。”
“我,”德·托内一夏朗特小姐说,“我也想了很多,不过得当心……”
“她什么都没有讲,”蒙塔菜说,“因此德·托内一夏朗特小姐想的是什么,只有阿泰娜依丝知道。”
“嘘!”德·拉瓦利埃尔叫道,“我听到有脚步声向这边来了。”
“哎!快点!快点!到芦苇里去,”蒙塔莱说,“弯下腰来,阿泰娜依丝,您身材太高了。”
德·托内一夏朗特真的弯下腰来。
人们几乎马上就看到果真有两个绅士走过来,他们低着头,手挽着手,走在和河岸平行的细沙铺的小路上。
这几个女人把身子缩得很小,让人难以发现。
“这是德·吉什先生,”蒙塔莱咬着德·托内一夏朗特耳朵说。
“这是布拉热洛纳先生,”德·托内一夏朗特在德·拉瓦利埃尔耳边悄悄地说。
两个年轻人继续走过来,同时声音激动地交谈着。
“刚才她就在这儿的,”伯爵说,“假如我看到的只是她一个人,我会说是看到一个幽灵了,但我和她讲过话的啊。”
“这么说,您确实是看到她的了?”
“是的,不过,也许我使她害怕了。”
“怎么回事?”
“唉!我的天!由于您知道的原因我当时还有点疯疯癫癫的,以至于她根本不懂我讲的是什么,可能怕起来了。”
“噢!”布拉热洛纳说,“您不必担心,我的朋友。她是善良的,她会原谅您的;她是聪明的,她会了解您的。”
“是的。不过假如她了解了,非常了解的话……”
“怎么样呢?”
“她就要讲出去的。”
“啊呀!您不了解路易丝,伯爵,”拉乌尔说。“路易丝具有各种美德,而没有一个缺点。”
说着,两个年轻人走过去了,随着他们走远,他们说话的声音也渐渐低下去了。
“怎么!拉瓦利埃尔,”德·托内一夏朗特小姐说,“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提到您时称您路易丝,怎么会这样的呢?”
“我们在一起长大的,”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回答说,“很小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
“而且,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是你的未婚夫,大家都知道。”
“噢!我倒不知道,是真的吗,小姐?”
“这就是说,”拉瓦利埃尔红着脸回答说,“这就是说我荣幸地受到过德·布拉热洛纳先生的求婚……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好象国王……”
“国王怎么了?”
“国王不愿意同意这一件婚事。”
“嘿!为什么要国王愿意,国王算什么?”奥尔尖酸地叫起来,“我的天,国王竟然有权利管这一类事情?‘政治是政治’,就象马萨林先生说的那样,‘可是,爱情是爱情’。假如你爱德·布拉热洛纳先生,而他也爱你,你们就结婚,我同意你们,我。”
阿泰娜依丝笑起来。
“哎哟!我是认真说的,”蒙塔莱回答道,“我的意见在这种情况下比国王的意见有价值得多,我想是这样,不是吗,路易丝?”
“好了,好了,这两位先生已经走过去了,”拉瓦利埃尔说,“趁现在没有人,我们赶快穿过草地到树林中去吧。”
“更妙的是,还有宫堡和舞台上射来的灯光,”阿泰娜依丝说,“它仿佛是走在我前面的出色的伙伴。”
“跑!”三个人一齐说。
于是,她们优雅地提起她们绸连衣裙的长长的褶裥,敏捷地穿过伸展在池塘和花园浓荫之间的空地。
蒙塔莱轻捷得象一只母鹿,阿泰娜依丝激动得象一头小母狼,她们在干燥的草地上蹦跳着,有时,一个鲁莽的阿克泰翁或许会在暗淡的光线中瞥见她们的在漆黑的缎裙的轮廓下显现出来的矫健的小腿。
拉瓦利埃尔,最娇弱也最怕羞,她让她的裙子飘曳着,由于她的脚软弱无力而落在后面,她很快就求饶了。
她落在后面,她的两个同伴就不得不等她。
就在这时候,一个躲在长满柳树苗的沟里的男人迅速爬上沟坡,朝着宫堡方向跑去。
这三个女人从她们这方面走到了花园的边界,那儿每条路她们都认得。
壕沟四周筑有长着花草的宽大的林荫道,在这一边,一些封闭的栅栏保护着散步的人,防止车马闯入。
事实上,人们听到远处太后、王后和王太弟夫人的马车在坚实的道路上辚辚而过。好些骑马的人跟在她们后面,那声音简直象维吉尔有节拍的诗句。
远处一阵音乐和这阵车马的声音同时响起来。当这阵和谐的声音中止后,骄傲的歌唱家夜莺给这些它感到聚集到身边来的伴侣送去了变化无穷、极其美妙而又深奥非凡的歌声。
歌唱家的四周,在这些黑黝黝的大树的深处,有一只灰林鸮也为这些美妙的歌声所感动,眼睛在闪闪发光。
看来,这个全王宫的晚会同样也是树林中神秘的主人们的晚会。可以肯定,族丛中的母鹿、树枝上的野鸡、洞穴中的狐狸都在倾听着。
人们看不到这些夜间出没的动物,只能从树叶突然发出的响声中知道它们的存在。
每当这时候,林中仙女们就发出一声轻叫,然后,立刻又放下心来,笑着继续往前走。
她们终于走到了那棵橡树王下面。这是一棵最古老的橡树,在它年轻的时候,曾听到过亨利二世为了美丽的迪阿纳·德·普瓦蒂埃①而叹息,后来又听到过亨利四世为了美丽的加布里埃尔·德·埃斯特雷②而叹息。
在这棵橡树下面,园丁铺满了苔鲜和草皮,以至于这块圆形的地方对一位国王疲乏的四肢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休息圣地。
这棵树的巨大的树干粗糙不平,但足够做四个人的靠背。
谈话的声音透过这些斜向树干的枝桠,消失在天空里。
①迪阿纳·德·普瓦蒂埃〔1499-1566):曾是法王亨利二世的情妇。
②加布里埃尔·德·埃斯特雷(1573-1599):曾是法王亨利四世的情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