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国王在亲王夫人处出现时,亲王夫妻吵架的消息已经在廷臣中间传遍了,大家都惴惴不安。
一场有关这件事的风暴正在形成。德·洛林骑士正得意地在这一群群人中间,分析着这场风暴的每个因素,他扩大那些最弱小的因素,怀着他的不良意图操纵着那些最强大的因素,以产生尽可能恶毒的效果。
正如奥地利安娜预料的那样,国王的到来给这件事增加了严肃的气氛。
在一六六二年,王太弟对王太弟夫人不满,以及国王介入了王太弟的私事,这不是一件小事。
因此人们看到那些围在德·吉什伯爵周围的最大胆的人,一看见国王进来就害怕地离开他了。伯爵本人也和大家一样有点恐慌,一个人回到了他自己的住处。
国主象他习惯做的一样一面打着绍呼,一面走进王太弟夫人的套间。宫廷贵妇们在长廊里他经过的地方排成长列向他致敬。
陛下尽管是心事重重,可是他仍然以主子的目光向排列在两边的年轻而动人的女人扫了一眼,她们都端庄地低垂着眼帘。
所有的人都因为国王投射来的目光脸红了,唯独一个人例外。她丝一样柔软光滑的长发卷成环形,衬托在世间最美的皮肤上。这个例外的人面色苍白,几乎支持不住了,尽管她的同伴用胳膊肘不住地在顶她。
这是拉瓦利埃尔,蒙塔莱在低声给她打气。蒙塔莱自己的勇气是绰有余裕的。
国王不禁掉过头来看了一下,这一来所有已经抬起的头又重新低下去了,只有那个金黄色头发的人呆着不动,好象她身上仅剩的力量和智慧都已经耗尽了。
走进王太弟夫人的房间,路易发现他的弟媳妇半躺在她的小房间里的坐垫上。她站起来行了一个深深的屈膝礼,同时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了几句为她得到的荣誉而表示感激的话。
接着她就坐下了,虚弱得支持不住,这种虚弱大概是装出来的,因为她的双颊上带着娇媚动人的颜色。而她的眼睛由干不久前淌了一点眼泪,仍旧是红红的,不再有光泽了。
国王一坐下,凭着他特有的准确的观察力,发现这个房间里的紊乱,同时他从亲王夫人的脸上,捉摸到一种同样的紊乱的神情,他用调皮的语气说:
“我的妹妹,您说我们今天什么时间排练芭蕾舞好?”
王太弟夫人无精打采地慢慢地摇了摇她那迷人的头,说道:
“哦!陛下,请免掉我这一次排练吧,我正要叫人禀告陛下,今天我不能排练了。”
“什么!”国王略显吃惊的样子说,“我的妹妹,您不舒服么?”
“是的,陛下。”
“那么,我叫人去把您的医生找来。”
“不用了,因为那些医生对我的病无能为力。”
“您吓坏我了!”
“陛下,我想请求陛下允许我回英国去。”
国王做了一个手势。
“回英国去!您讲的是心里话吗,夫人?”
“我是不得已才讲的,陛下,”亨利四世的外孙女果敢地说。
她美丽的黑眼睛闪闪发光。
“是的,这件事我很遗憾不得不向陛下吐露真情:我觉得我在陛下的宫廷里太不幸了,我想回到自己的家里去。”
“夫人!夫人!”
国王挪到她身边。
“请听我说,陛下,”这个年轻的女人继续说,她已渐渐地用她的美貌和灵敏的气质打动了对方,“我对受苦已经习惯,在我还年轻的时候,就受到羞辱,遭到蔑视。啊!请陛下不要阻止我吧!”说到这儿,她微微地笑了一笑。
国王脸红了。
“而我想,我可以相信天主就是为了这个才让我降生的,我一个强有力的国王的女儿。可是,既然天主打击了我父亲的生命,他当然可以打击我的骄傲。我非常痛苦,我也使得我的母亲非常痛苦,但是我保证,万一天主使我回到独立自主的地位,即使做一个靠劳动获取面包的民间女工,我也不会再受丝毫被侮辱之苦。这一天终于来到了;我又重新得到了符合我地位和出身的财产,我又登上了王位的阶梯,我以为和一个法兰西亲王结亲,我将在他身上得到一个亲戚,一个朋友,一个同等的人,但我发现我得到的却是一个主人;因此,我感到气愤。陛下,我的母亲对这些事一无所知,您是我尊敬的,我……爱的人……”
国王战栗了,再没有任何声音比最后这句话更悦耳了。
“您,我想,陛下是知道一切的。既然您到我这儿来了,您或许会了解我的。即使您不来,我也会到您那儿去的。我要的是准许我自由地离开。我信赖您的高尚正直,您是一个杰出的人,您能为我辩白并保护我。”
“我的妹妹!我的妹妹!”国王结结巴巴地说,他已经被这种激烈的进攻征服了,“您可曾认真地考虑过您设想的计划会遇到多大的困难吗?”
“陛下,我没有考虑,我感觉得到。我被人家攻击,我本能地回击,就是这样。”
“不过人家对您怎么了呢?嗯。”
大家可以看到,亲王夫人刚才通过这种女人特有的手段,避免了任何责备,却提出了一个更严重的指责,她由被告变成了原告。这是一个说明她确凿有罪的迹象。但是任何女人,甚至最不机灵的女人,也懂得利用这种明显的罪恶来取得胜利。
国王忘掉了他到她这儿来为的是向她讲“您对我的弟弟怎么了呢”这句话的,他讲的话却变成了“人家对您怎么了呢?”
“人家对我怎么了?”王太弟夫人说,“啊!只有女人才了解,陛下,人家叫我哭了。”
她用一只指头—世间再也找不出这样一只象珍珠般洁白细腻的指头—指着自己含着泪水的亮晶晶的眼睛。她又哭起来了。
“我的妹妹,我求求您,”国王说着又向前挪了挪,到她身边拉住她湿润而又颤动的手。她让他抓着。
“陛下,人家起先不让我哥哥的一个朋友留在这儿。米罗德·德·白金汉对我来说是一个可爱有趣的客人,一个懂得我的习惯的同胞,我几乎要说是一个伙伴,因为我们和我们的另一些朋友在我的圣詹姆斯宫旁边美丽的河畔共同度过了一些美好的日子。”
“不过,我的妹妹,维利尔斯爱上了您吗?”
“完全是借口!”她神色庄严地说,“德·白金汉是不是爱上我有什么关系呢?对我来说,有一个男人爱我,难道有什么危险吗?……啊!陛下,只被一个男人爱是不够的。”
她又笑起来,笑得这么温柔,这么调皮,使得国王感到他的心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总之,是不是我的弟弟嫉妒了?”国王打断她的话说。
“对,我同意这个看法,就是这个原因。而人家却撵走了德·白金汉先生。”
“撵走!……啊!不是的。”
“驱逐,排斥,撵走,随您喜欢怎么说,陛下。一个欧洲第一流的绅士就由于一个眼色或者一束鲜花,象一个乡巴佬一样眼睁睁地披迫离开法兰西国王的宫廷,路易十四的宫廷。这和最高雅的宫廷是不相称的……对不住,陛下,我忘记了我这样说冒犯了您至高无上的权威。”
“肯定不是!我的妹妹,不是我撵走了德·白金汉先生的……我非常喜欢他。”
“不是您?”亲王夫人巧妙地说,“啊,太好了!”
她加重了“太好了”这几个字的语气,就好象她说的是“倒霉”这两个字。
有几分钟时间寂静无声。
接着她又说道:
“德·白金汉先生走了……我现在知道是为什么和被谁……我原来以为可以得到清静了……并没有……现在亲王找到另一个借口,这就是……”
“这就是,”国王嬉皮笑脸地说,“另一个人出现了,这是很自然的,因为您漂亮,夫人,人家总是要爱您的。”
“那么,”亲王夫人叫道,“我只有让孤独伴着我了。哦,这正是人家所希望的,这正是人家准备让我这样的。可是不行,我宁可回伦敦去。在那儿,人们了解我,人们看得起我。我有我的朋友,用不着担心人们敢把他们称为我的情人。呸!这是一种可耻的猜疑,而这种猜疑竟来自一个绅士!哦!自从我看到亲王在我面前显得好象是个女人的暴君以来,他在我头脑里就毫无地位。”
“好啦!好啦!我的弟弟的过错仅仅是因为爱您。”
“爱我!亲王爱我?哎哟!陛下……”
她哈哈大笑起来。
“亲王永远不会爱一个女人,”她说,“亲王非常爱他自己。不!我是不幸的,亲王的嫉妒是最坏的一种:没有爱情的嫉妒。”
“不过您得承认,”国王说,他在这场变化多端而又热烈的谈话中开始激动起来,“您得承认吉什爱您。”
“噢!陛下,我一点都不知道。”
“您应该看到的,一个爱您的人总要流露感情的。”
“德·吉什先生没有流露过。”
“我的妹妹,我的妹妹,您在为德·吉什先生辫护。”
“我!我为德·吉什先生辩护?啊!陛下,我真不幸,连您也来怀疑我了。”
“不是,夫人,不是,”国王赶紧说,“您不要难过。哎哟!您哭了!我求求您,冷静些。”
她还是哭,好几滴很大的泪珠滚落在她的手上。国王捧住她的一只手,吮吸上面的一滴泪水。
她这么悲伤又这么温柔地看着他,使得他心慌意乱。
“您对吉什一点没有什么吗?”他的不安已经超过他的调解人的身分了。
“就是没有,什么也没有。”
“那么,我就能让我弟弟放心了。”
“唉!陛下,什么也不能使他放心,您别相信他是嫉妒。亲王听了别人的坏话,他又生性多疑。”
“当关系您时,人家是会这样的。”
亲王夫人眼睛垂下,缄默不语。国王也象她一样。他始终抓着她的手。
这一分钟的静默好象一个世纪那么长。
亲王夫人温和地抽回她的手。她今后的胜利是肯定无疑的了。她可以为所欲为。
“亲王埋怨,”国王嗫嚅地说,“您喜欢个人社交,不大喜欢和他谈话,和他在一起活动。”
“陛下,亲王整天就是对着镜子自我欣赏,要不就是和德·洛林骑士先生一起搞一些和女人过不去的恶毒的阴谋,他就是这样消磨日子的。”
“啊!您讲得过分一些了。”
“我讲的是事实,请您观察好了。陛下,您会看到我究竟有没有道理。”
“我会观察的。不过,在这段时间里,给我弟弟一个什么样的答复才能使他满意呢?”
“我走好了。”
“您总是讲这种话!”国王冲动地嚷起来,他以为十分钟以来已经产生了变化,就是亲王夫人的整个思想已全部改变了。
“陛下,我在这儿不再可能得到幸福,”她说,“德·吉什先生妨碍了亲王,人家也要叫他离开吗?”
“假如有必要,为什么不能?”路易十四笑着回答说。
“那好!在德·吉什先生之后呢?……再说,我会怜惜他的,我预先通知您,陛下。”
“啊!您怜惜他?”
“当然罗,他可爱,他对我友好,他使我消愁解闷。”
“啊,要是亲王听到您讲这种话怎么办!”国王不高兴地说,“您知不知道我绝不承担使你们和好的责任?我甚至连想都未想过。”
“陛下,眼下您能禁止亲王不嫉妒一个偶然碰到的任何人吗?我十分清楚德·吉什先生不是一个偶然碰到的人。”
“又来了!我告诉您,作为一个好兄长,我将厌恶德·吉什先生。”
“啊!陛下,”亲王夫人说,“我恳求您,不要被亲王的好恶所影响,保持您国王的身分。这样对您,对大家都更好些。”
“您是个值得崇拜的爱嘲笑人的女人,夫人,我知道甚至这些被您嘲笑的人都崇拜您。”
“而这就是为什么,您,陛下,我当作我的保护人的您,将要去同那些迫害我的人站到一起的原因,”亲王未人说。
“我,迫害您的人?但愿不要这样才好!”
“那么,”她无精打采地继续说道,“请同意我的要求。”
“您要求什么?”
“回英国去。”
“噢,这个,绝不能!绝不能!”路易十四叫起来。
“那么我是一个囚犯了?”
“如果说是被囚禁在法兰西,可以这么说。”
“那么我应该怎么办呢?”
“不要急!我的妹妹,我会告诉您的。”
“陛下,我象个卑贱的女仆那样洗耳恭听。”
“您别陷在一些自相矛盾的内心活动里,您也别用您的孤独使我们担心,您要象平常一样出现在我们面前,不要离开我们,我们象一家人一样生活。确实,德·吉什先生是可爱的,不过,总之,假如我们没有他的智慧……”
“哦!陛下,您完全知道您这是谦虑。”
“不,我可以向您保证。一个人可能是国王而同时感到自己不及某个绅士那样有机会讨人喜欢。”
“我也可以向您保证,您对您讲的这些话一个字也不相信。”
国王含情脉脉地看看亲王夫人。
“您肯不肯答应我一件事?”他说。
“什么事?”
“这就是在您的房间里,不要再因为一些外人而失掉您应该给我们的时间。您愿不愿意我们订立一个攻守同盟来对付共同的敌人?”
“和您联盟,陛下?”
“为什么不?您不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吗?”
“不过陛下,您是一个忠实可靠的同盟者吗?”
“您看吧,夫人!”
“那么这个联盟从哪一天开始呢?”
“就从今天。”
“我来拟订这个条约?”
“太好了!”
“您将在上面签字?”
“我闭着眼睛签。”
“哦!那么,陛下,我口头同意,您是宫廷中的太阳,当您出现在我这儿时……”
“怎么样呢?”
“一切都发亮了。”
“啊!夫人,夫人,”路易十四说,“您完全知道一切光明都来自您,就算我用太阳来做纹章,那只不过是一个标志而已。”
“陛下,您对您的同盟者过奖了。不过,您是想骗我吧?”王太弟夫人用她的指头顽皮地指着国王威胁说。
“怎么!当我向您保证我的真情的时候,您却认为我是在骗您?”
“是的。”
“那么是谁使您产生怀疑的?”
“是一件事情。”
“只是一件事情?”
“是的。”
“什么事情?假如我一件事情也不能战胜,那我就太不幸了。”
“这件事与您的权力一点不相干,陛下,甚至与天主的权力也不相干。”
“那么到底是一件什么事情?”
“就是过去。”
“夫人,我不懂,”国王说,正因为他太懂了。
亲王夫人抓住他的手。
“陛下,”她说,“我不幸这么长时期使您不满意,以至于使我今天几乎有权利在心里寻思,为什么您能接受我作为您的弟媳妇。”
“使我不满意!您使我不满意了?”
“好啦,您不要否认吧。”
“请允许我不承认。”
“不,不,我记得。”
“我们的联盟从今天开始,”国王带着一种并非做作的热情叫起来,“您就不要再想过去的事吧,我也不想过去的事。而我只想现在的事。我眼前就是,就在这儿,您瞧。”
于是他把亲王夫人带到一面镜子前,她从里面看到了自己能使一个圣人都抵挡不住的红艳艳的美丽的面孔。
“这不相干,”她喃喃地说,“这一点也不能保证一个非常牢固的联盟。”
“要发誓吗?”国王问,他己由于整个交谈中激起情火的言词兴奋得要发狂了。
“我不拒绝一次真正的起誓,”亲王夫人说,“这好象总还是一种保证。”
国王跪在一块方砖上,抓住亲王夫人的手。
她带着一种画家画不出、诗人也只能想象的微笑把两只手伸给他,他把他滚烫的面孔埋在她的手掌里。
不管他还是她,都找不出一句话来说。
国王感到亲王夫人在抽回她的手的时候轻轻地碰了碰他的面颊。
他马上站起来从房间里走出去。
廷臣们注意到他的脸红,由此推断房间里的场面是很激烈的。
但德·洛林骑士赶紧说:
“哎哟!不会的,先生们,请放心。当国王发怒的时候,他的脸是发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