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密斯平时饮食是很有节制的,但是这一次尽管非常注意控制酒量,他对贝兹莫的这顿早餐还是吃得十分满意,何况主人又极其殷勤。
在贝兹莫这方面,五千皮斯托尔的出现使他兴奋得喜笑颜开。他的眼睛不时地转过去瞟着这笔钱,快乐得心花怒放。
他的目光也不时地转向阿拉密斯,带着一种亲切的感动的样子。
阿拉密斯仰天躺在椅子上,用嘴唇在杯子里抿了几滴酒,象个行家似地品尝着。
“但愿别人不要再象往常一样来跟我讲巴士底狱的坏话了,”他眯着眼睛说,“单就每天有半瓶勃艮第葡萄酒来说,这些犯人也够幸福的了!”
“所有十五个法郎的人都喝这种酒,”贝兹莫说,“这是一种沃尔内①的陈酒。”
“如此说来,我们可怜的大学生,我们可怜的塞尔东能够喝到这种名贵的沃尔内酒了?”
“喝不到!喝不到!”
“我相信曾经听您说过他是属于十五个利弗尔一类的。”
“他,从来不是!一个做几行诗的人……您是怎么说的?”
“做二行诗的。”
“属于十五个利弗尔的!休想!他的一个邻居才是属于十五个利弗尔的。”
“他的邻居?”
“是的。”
“哪一个?”
“另外一个人,贝尔托迪埃尔第三。”
“我亲爱的典狱长,请原谅我听不懂您的话,对您讲的语言,我必须重新学习过才行。”
“这倒是的,对不起。贝尔托迪埃尔第三,您看,意思就是这个人住在贝尔托迪埃尔塔的第三层。”
“这样说来,贝尔托迪埃尔是巴士底一座塔楼的名称了?不错,我听说过每座塔楼都有它的名称,那么这座塔楼在哪儿?”
“喏,您到这儿来看,”贝兹莫走向窗口说,“就是左边这一座塔楼,第三层。”
“很好。哦!就是那儿的犯人属于十五个利弗尔的。”
“对。”
“他在里面有多少时间了?”
“哦,天啊!差不多七、八年了吧。”
“怎么,差不多?您连准确的日期都不知道?”
“这不是我任期内的事,亲爱的德·埃尔布莱先生。”
“不过卢维埃尔和特朗勃雷好象有责任告诉您的。”
“哦!我亲爱的先生……对不住,对不住,大人。”
“请不要介意,您说的是……”
“我说的是巴士底狱的秘密并不是随着典狱长的钥匙移交的。”
①沃尔内:法国科多尔省一市镇,以产葡萄酒闻名。
“啊,原来是这样吗?那么这是一个神秘的犯人了,是一桩国家机密吗?”
“哦!一桩国家机密,不,我不相信。这是一桩和所有巴士底狱里面的秘密一样的秘密。”
“很好,”阿拉密斯说,“那么为什么您谈到塞尔东的时候比谈到……来得自然呢?”
“比贝尔托迪埃尔第三?”
“对。”
“因为按照我的想法,一个作二行诗的罪名总要轻于这个象……”
“对,对,我懂得您的意思了。但是这些看守……”
“这些看守怎么了?”
“他们和您的犯人交谈吧?”
“那当然。”
“那么您的犯人一定跟这些看守讲他们是无罪的。”
“他们只会讲这个,一般都是这么说的,老一套。”
“对,不过现在,您刚才讲到的这种外貌相似—?”
“怎样?”
“就不会使您的看守吃惊吗?”
“哦!我亲爱的德·埃尔布莱先生,必须是象您这样的宫廷里的人才关心这方面的细节。”
“您说得太有道理了,我亲爱的贝兹莫先生。请再给我来一点这种沃尔内酒。”
“不要来一点,来一杯。”
“不,不。您仍旧是地地道道的火枪手,而我,我已成为主教了。给我来一点,给您来一杯。”
“好吧。”
阿拉密斯和典狱长碰杯。
“后来,”阿拉密斯把酒杯举到齐眼高,发亮的眼睛凝视着杯中象融化了的红宝石似的美酒,好象要让他全身的感官都来一齐享受它似的,一面说道:“后来这个您称为一个相象的人,别人可能不会注意到吧?”
“哦!怎么不。所有其他的人都会认出这个人是跟谁相象的。”
“亲爱的贝兹莫先生,我相信,这只是您想象出来的玩笑吧。”
“决不,我保证。”
“请听着,”阿拉密斯继续说,“我看到过许多和我们讲到的这个人相象的人,但出于尊敬,没有人谈到这件事情。”
“可能有一些象这个象那个的人,而这个人是惊人的相象,要是您看到他……”
“怎么样呢?”
“您自己也会承认这一点。”
“要是我看到他,”阿拉密斯带着轻快的神气说,“可是我十之八九不可能看到他。”
“为什么呢?”
“因为,假如我的脚一踏进那种可怕的房间,我相信我就永远被埋葬了。”
“哎呀,不会的,住的地方是好的。”
“不见得。”
“怎么,不见得?”
“我不相信您的话,就是这样。”
“对不起,对不起,请不要讲贝尔托迪埃尔第三的坏话。哟!那是一个好房间,配有舒适的家具,铺着地毯。”
“见鬼!”
“是的,是的,这个孩子并不是不幸的,巴士底狱最好的房间给了他。够运气了。”
“得了,得了,”阿拉密斯冷冰冰地说,“您决不可能让我相信在巴士底狱有舒服的房间,至于您的地毯……”
“至于我的地毯,怎么?”
“怎么!这是您想出来的,我看只有蜘蛛、耗子,甚至癞蛤蟆。”
“癞蛤蟆?啊!在黑牢里,我不说没有。”
“但我看既没有什么家具,更没有什么地毯。”
“您一定要亲眼看到才相信吗?”贝兹莫冲动地说。
“不,哦!当然,不!”
“甚至我向您保证有这个相象的人,您也不相信,就象不相信有地毯一样?”
“一个幽灵,一个影子,一个不幸的垂死的人。”
“决不是!决不是!一个硬朗得象新桥①一样的小伙子。”
“又悲伤,又阴郁?”
“都不是,活活泼泼的。”
“哪儿会!”
“这是真话,我讲过了,就不收回。”
“这不可能!”
“来。”
“到哪儿去?”
“跟我来。”
“去做什么?”
“到巴士底狱的一座塔楼去。”
①新桥:巴黎一座桥,建于十七世纪初,建筑牢固,故有“硬朗得象新桥一样”的说法。
“怎么?”
“您去看看,您亲自去看看,您亲眼去看看。”
“狱规准许吗?”
“啊!这没有什么关系。今天是我的副官出门的日子,副典狱长正在巡杳各个堡垒,在这儿我们是主人。”
“不,不,亲爱的典狱长;想到那些我们必定要拔出的门栓的声音,我就打寒噤了。”
“哪里会!”
“您也许会把我忘在什么贝尔托迪埃尔第四、第五上……砰……!”
“您是在开玩笑?”
“我是认真跟您讲的。”
“您拒绝一次独一无二的机会。您知道,为了得到我向您提出的这一免费的优待,某些王族甚至会出到五万利弗尔的。”
“果真这样,这也未免太好奇了吧?”
“这是禁果①,大人!禁果!您是一个教会里的人,您应该懂得这个。”
“不,假如说我有某些好奇的话,只可能是针对这个可怜的写二行诗的大学生的。”
“那么好,我们去看着这个人,他恰好住在贝尔托迪埃尔的第四层。”
“为什么您说恰好?”
“因为,我,假如我有一种好奇心的话,我一定要去看看住在贝尔托迪埃尔第三层的那个漂亮的装饰着挂毯的房间和它的房客。”
①禁果:《圣经》故事中上帝禁止亚当、夏娃吃的果子,此处意为禁止接触的东西。
“唔!几件普通的家具,一张平凡的面孔,有什么可看的。”
“十五个利弗尔,大人,十五个利弗尔,这总是值得着看的。”
“呀,对了,我忘记问你这一点了,为什么这个人是十五个利弗尔的,而可怜的塞尔东只是三个利弗尔?”
“噢!您看,这种区别是一件绝妙的事,人们就在这里看到国王显示的仁慈……”
“国王的!国王的!”
“我要说的是红衣主教。‘这个不幸的人,’德·马萨林先生说过,‘这个不幸的人是注定了要永远呆在监狱里的。’”
“为什么?”
“天哪!依我着来,他的罪是无限的,因此惩罚也就得是无限的。”
“无限的?”
“当然罗!您知道……如果他没有得天花的运气的话①。对他来说,要得天花也并不容易,因为巴士底狱的空气也不坏。”
①当时天花是一种危险病症。
“您的推理简直不能再妙了,亲爱的贝兹莫先生。”
“是吗?”
“您这是说这个不幸的人必须不断地、无止境地受苦了……”
“受苦?我没有说这个,大人,一个十五个利弗尔的人是不苦的。”
“至少受着坐牢的苦吧?”
“当然罗,可这是命中注定的。不过这个痛苦我们也为他减轻了。总之,您会承认,这个孩子并不是为了吃所有这些好东西才到这个世界上来的。真的,您去看看,我们这儿有整个的馅饼,有螯虾—我们刚弄到的,是马恩河里的螯虾,您瞧,又肥又大,象龙虾一样。好吧!这一切都要送到贝尔托迪埃尔第三去,外加一瓶您感到这么好喝的沃尔内酒。看到这些,我希望您就不会再有怀疑了。”
“不,我亲爱的典狱长,不,在这一切里面,您只想到那些最幸运的十五个利弗尔的人,而您总是忘了可怜的塞尔东,我的被保护人。”
“好吧!出于对您的尊敬,每逢节日他可以有一些饼干,一些果酱和一小瓶波尔图①葡萄酒。”
“您是一个正直的人,我已对您说过,我再对您重复一遍,我亲爱的贝兹莫。”
“我们走吧,我们走吧!”典狱长说,他有点飘飘然,一半由于喝下的酒,一半由于阿拉密斯的赞扬。
“请记住,我这样做是为了满足您的要求,”这个高级神职人员说。
“哦!您回来时就会感谢我的。”
“那么去吧。”
“等我通知管钥匙的看守。”
贝兹莫拉了两下铃,一个人出现了。
“我到塔楼上去!”典狱长叫道,“不要警卫,不要打鼓,不要有声音,就这样!”
“假如我不把外套留在这儿,”阿拉密斯装出害怕的样子说,“我真以为我因为自己的事情去坐牢了。”
那个看守走在典狱长的前面,阿拉密斯走在右边,院子里几个分散的士兵站在典狱长经过的地方排好队,站得笔挺,象木桩一样。
①波尔图:见上册第528页注。
贝兹莫让他的客人跨过好些梯级,这些梯级通向一个象广场似的平坦的空地。从那儿,他们来到吊桥,站岗的士兵在桥上迎接典狱长,并且辨认一下是不是他。
“先生,”典狱长这时转过身来,有意用使得站岗士兵每一句话都听得清楚的声音朝着阿拉密斯说,“先生,您的记忆力很好,对不对?”
“您为什么问这个?”阿拉密斯问。
“为了您的平面图和您的测量,因为您知道,即使是建筑师,到这些人中间去时也不允许带一张纸,一支羽笔或铅笔的。”
“有意思!”阿拉密斯肚里想,“看来我成为一个建筑师了,这会不会又是达尔大尼央的一次玩笑,他在美丽岛时曾看到我做过工程师吗?”
然后他高声说:
“请放心,典狱长先生,在我们这一行里,看一眼,用脑子记一下,就足够了。”
贝兹莫眉头都不皱一下。警卫就把阿拉密斯当作建筑师了。
“那好,我们首先到贝尔托迪埃尔去吧,”贝兹莫说,始终故意让站岗的士兵听到他说的话。
“我们去吧,”阿拉密斯答道。
然后贝兹莫朝着管钥匙的看守说道:
“你趁这个机会把我指定的糖食带给三号。”
“四号,亲爱的贝兹莫先生,四号,您老是忘了。”
“真是的。”
他们上去了。
单单这个院子里面所有的门闩、栅栏、锁,就足够一个城市用的。
阿拉密斯既不是爱幻想的人,也不是易动感情的人。年轻时他做过诗,但是他的心肠是硬的。象所有五十五岁的人一样,他爱过许多女人,或者不如说他被许多女人强烈地爱过。
但是,当他的脚踏上无数不幸的人曾经走过的,被磨损了的石级时,当他感到全身沉浸到拱门内被眼泪润湿的阴暗气氛中时,他毫无疑问地被感动了,因为他的头垂下来了,他的眼睛模糊了,他跟在贝兹莫的后面走着,没有对他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