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刚叙述完的这一场面发生过后的第三天,另外一种性质的场面在卢佛宫正酝酿上演。
那天是星期一,是结婚证书签字的日子。上午十一点钟,邦弗尼托从内斯勒宫邸出来,径直走进卢佛宫。他心里很乱,然而步伐坚定,登上了大楼梯。
他被优先领进了候客大厅,在那儿,他看见大法官和奥尔贝克呆在一个角落里和一位公证人正在商谈什么。科隆帕象一尊雕像那样面无人色,一动也不动,坐在另一个角落里茫然漠视。显然,他们是故意避开她,不让她听见他们的谈话。可怜的孩子低垂着头,眼睛无神,就留在她原来坐的位置上。赛里尼从她身旁走过时,对着她低垂的额头抛出了一句话:“别泄气!我在这里。”
科隆帕听出了他的声音,抬起头,惊喜地叫出了声。但还没等她向她的保护人问些什么,他已经走进隔壁的大厅里去了。一个门卫为金银匠掀起了绒绣门帘,他就走进国王的书房。这几句鼓舞的话对重新点燃科隆帕的勇气起了灵丹妙药的作用。可怜的孩子原以为自己被抛弃了,因而也就完了。虽说她对天主和邦弗尼托笃信无疑,但当埃斯图尔维勒阁下把她拖来这里时,她已是半死不活的了。在临出发前,她是那么沮丧绝望,她忘了自己的尊严,甚至哀求埃唐普夫人让她去修道院,向她保证不和阿斯加尼奥来往,唯一的要求是别把奥尔贝克伯爵强加给她。公爵夫人要的是全盘胜利,为了达到她的目的,应该使阿斯加尼奥相信他所爱的女人背叛他了。因此,安娜冷酷无情地拒绝了可怜的科隆帕的请求。后者想起了邦弗尼托告诫她要坚强、镇定,哪怕在婚礼的祭台前也要如此,于是她振作起来,刚才瞬时的怯懦还未褪尽,她又一鼓作气听任别人把她带到卢佛宫,在这儿,国王原定在中午要在她的结婚证书上签字。
在这儿,她一时上升的勇气又一次消失了,因为她只有三个前途:看见阿斯加尼奥到来;弗朗索瓦一世在她苦苦哀求之下动了恻隐之心;或是痛苦而死。
邦弗尼托来了,邦弗尼托告诉她不要失去希望,科隆帕又恢复了她的全部勇气。
赛里尼走进国王的书房时,只看见埃唐普夫人在里面;他正求之不得,因为假如她不在那儿,他还会请求渴见她哩。公爵夫人对自己的胜利还有些不太放心,不过,这封致命的信被烧掉了,被她亲手烧掉了,此外,她坚信,她没有什么可畏惧的了;但是,她对自己的能力放不下心,又对自己爱情的坎坷惴惴不安起来。公爵夫人永远是这样的:当她功名利禄的野心稍稍平息时,她的心中的激情又把她吞噬了。她那充满了虚荣心和激情的梦想,就是使阿斯加尼奥幸福的同时,使他变得伟大;可是,公爵夫人也察觉出来了,阿斯加尼奥虽说是贵族出身(因为他是加第家族的后裔,这个家族是古代佛罗伦萨的贵族),除了期望在艺术上有所建树之外,并不企求其他的荣光。
假如他有什么希冀的话,那就是些花瓶、水壶或是雕像的某些完美的形式;假如他觊觎钻石、珍珠等这些地球上的财富的话,这是为了把它们镶嵌在金子上时,使它们成为比上天用露珠点缀的花朵更为美丽的花朵。爵号和荣誉假如不是来自他自身的才华,假如它们不是褒奖他个人的声誉功绩,那么这些东西对他毫无意义。这个无用的梦想者,在公爵夫人繁忙而动荡的生活中,又能起什么作为呢?一遇到风暴,这株脆弱的小树就会和着已经挂着的花朵,和它即将结出的果实一齐被摧残得粉碎。也可能由于泄气,也可能出于冷漠,他会听之任之,让那个国王的情妇随意摆布;但是,他活象一个脸色苍白、神情忧郁的幽灵,仅靠自己的回忆来维持生活。最后,在埃唐普公爵夫人的眼中,阿斯加尼奥还是过去的他,他是一个优美、迷人的生灵,条件是必须永远让他生活在纯洁和安静的气氛之中,因为他是一个可爱可亲的孩子,大概永远也不会变为一个成年人。他可以对感情而决不会对思想忠诚不渝。他天生就只知道爱人和被人爱,所以一遇上生活中可怕的冲突和斗争就可能会支持不了。埃唐普夫人要爱的正是这样的人,但是,他并不是一个能满足她的野心的人。
公爵夫人正在这样想的时候,突然,邦弗尼托倏然而至。她的纷繁的思绪在她的脑子里飘忽不定,使她的脸也变得阴沉沉的黯淡无光。
这两个敌人用目光相互打量着;一丝带着讥讽的微笑同时挂在他们各自的嘴角,他们互抛了一个眼色,都向对方表明,他们各自都准备投入战斗,而这场战斗将是异常激烈的。“来得正巧,”安娜心想,“这个人是一个劲敌,战胜他很有意思,是一个可以和我匹敌的对手。不过今天,说真的,形势对他太不利了,我就是打败他,也没什么太了不起。”
“肯定地说,埃唐普夫人,”邦弗尼托在心里说,“您是一个有主见的女人,我和一个男人斗过不止一次,其困难也比不上我和您斗带来的困难多。因此,您大可放心,您彬彬有礼地来软的一套与我斗智,我将使出浑身解数与您斗法。”大家都没有吭声,在这当儿,这两个对手各自嘀咕了一阵。公爵夫人首先打破了僵局。
“您是很准时的,赛里尼师傅,”埃唐普夫人说,“可是陛下在奥尔贝克伯爵的结婚证书上签字的时间是在中午;现在还只有十一点一刻。请原谅我为陛下说几句:陛下并没有迟到,而是您早到了。”
“夫人,我很幸运能提前到来,因为我的急躁脾气使我有幸能与您单独会晤;这个使我感激不尽的巧遇本来就是我的愿望,如果我不能如愿以偿的话,我是要不停地请求获得这样的荣誉的。”
“啊哈!邦弗尼托,”公爵夫人说,“您是因为不走运而学会了说奉承话的吗?”
“我不走运?不,夫人;而是别人不走运吧。我有一个古怪的美德,就是同情倒霉失意的人;证明就在这儿,夫人。”说完,赛里尼从他的披风下面拿出阿斯加尼奥的金百合花,他在今天早上刚完工。公爵夫人惊喜地叫喊了一声。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精美的首饰,在《一千零一夜》故事里的神奇的花园里能找到的花朵中没有一朵在神仙或是仙女的眼睛里能放出如此炫目的光芒。
“哦!”公爵夫人向百合花伸出手去大声说道,“您答应过把它给我,邦弗尼托,但是我得承认,我并没抱很大的指望。”
“那为什么不相信我说的话呢?”赛里尼笑着说,“您对我不公正,夫人。”
“啊!假如您告诉我,您要报复,而不是向我讨好的话,我对您的话要相信多了。”
“那么谁告诉您这不是报复,或者这不是讨好呢?”邦弗尼托接着说,同时,他把手缩回了,好象是不想把百合花给她。
“我不理解您说的是什么。”公爵夫人说。
“您以为,把米兰公国从法国手里夺去的某种交易的保证,”邦弗尼托说,一面向公爵夫人指着在花萼里颤动的钻石,它们使人想起查理五世行贿时不吝千金,“变成了一滴露珠点缀在这上面,就能产生良好的效果了吗?”
“您这是在打哑谜吧,我亲爱的金银匠;不巧的是国王马上就要来了,而我没时间去猜您的谜底。”
“这么说,我就把谜底告诉您吧。这个谜底是一句古老的语谚:Verbavolant,seriptamanent,意思是说:‘白纸黑字赖不掉。’”
“那好!这么说您就错了,我亲爱的金银匠,白纸黑字已被烧掉了。因此,您就别想象恫吓一个孩子那样来恫吓我了。把百合花给我吧,它是属于我的。”
“请等一等,夫人,但在此以前,我应该忠告您,在我手中的东西是我的护身法宝,一旦落入您的手里,就失去了全部价值了。我的作品比您想象的还要珍贵些。普通人以为只是一件首饰的东西,对我们这些艺术家,有时,我们却藏着一件秘密。您希望我把这件秘密指给您看么,夫人?……听着,再方便也没有啦,只需把一根暗簧推一推就成了。这样,花茎,如您所见,就会微微张开,在花萼的底部,出现的不是在某些自然界的花朵里,或是在某些虚情假意的人心中藏着的蛀虫,而是某种相似的东西,可能是更为恶劣的东西,它是埃唐普公爵夫人亲手写的,亲自署名的可耻的证据。”
邦弗尼托一面说,一面就去推动弹簧,打开花茎,从熠熠生光的花冠里抽出一张纸。这时,他就慢慢地把纸展开,摊开来给公爵夫人看,公爵夫人气得脸色发白,惊慌得不知说什么好。
“您没有料到这一着是么,夫人?”邦弗尼托一面折起信纸,把它放进百合花里,一面冷静地又说道,“假如您知道我的脾气,夫人,您就不会如此惊讶了。一年以前,我在一尊小塑像里藏了一把梯子;一个月以前,我在一尊塑像里藏了一个姑娘,今天,我能在一朵花里放进些什么呢?至多是一张纸,我做的也仅止于此。”
“可是,”公爵夫人大声说,“这张纸,这张污秽的纸,是我亲手烧掉的;我亲眼看见烧纸的火焰,我还踩到过纸灰哩!”
“您看过您烧掉的信纸上写些什么吗?”
“没有!没有!我是多么荒唐,我没有看!”
“这就非常遗憾了,因为现在,您就会相信这句话:‘一个女工的信在燃烧时,其火焰和灰烬与一位公爵夫人的信在燃烧时是一样的。’”
“这样,他欺骗了我,这个卑怯的阿斯加尼奥!”
“啊!夫人,啊!快别这么说,对这个纯洁、神圣的孩子,根本不必怀疑;他即使骗您,也只是使用了您用来攻击他的武器来回敬您。哦!不,不,他没欺骗您:他不会用欺骗来赎取他本人和他的科隆帕的生命的。不!他自己也受骗了。”
“被谁骗了?快把这个人告诉我。”
“被一个孩子,被一个文书,被一个刺伤您的亲信马尔玛涅子爵的人,被一个名叫雅克·奥伯里的人骗了,马尔玛涅子爵大概向您提起过他了。”
“是的。”公爵夫人喃喃地说,“是的,马尔玛涅是对我说过这个文书,这个雅克·奥伯里千方百计想接近阿斯加尼奥,从他身上把信取走。”
“而且就在这时,您走进阿斯加尼奥的牢房。不过,您是知道的,文书个个动作敏捷,而我们这一位更是得天独厚。当您从埃唐普宫邸出来时,他就已经钻进他朋友的牢房,而您,当您进去时,他就从里面出来了。”
“可是我没看见他,我没看见任何人!”
“您没想到四处仔细看看;假如您想到这一层,您就会掀起一张草席,而在这片草席下面,您就会看见一个洞,它和隔壁的牢房是相通的。”
“但是阿斯加尼奥,阿斯加尼奥又怎样呢?”
“当您走进去时,他睡着,是吗?”
“是的。”
“是啊!当他睡着的时候(阿斯加尼奥起先已经拒绝把这封信交给他),奥伯里就把这封信从他的内衣口袋里掏出来,然后把自己的一封信放在他的口袋里。您看见信封还是原样,就以为把埃唐普公爵夫人的信纸烧掉了。事实并非如此,您只是烧掉了热尔韦兹一佩莱特·波皮诺小姐的一封信。”
“不过这个刺伤马尔玛涅的奥伯里,这个差一点没杀害一个贵族的平民百姓,他将为他的狂妄无礼付出很大的代价,他要被送进监狱,他要被判刑。”
“他是自由的,而且是多亏了您,夫人,他才得到了自由。”
“怎么回事?”
“他就是您和我同时向弗朗索瓦一世请求赦免的那个可怜的犯人。”
“哦!我是多么荒唐!”埃唐普公爵夫人咬着嘴唇喃喃自语道。
接着,她盯了邦弗尼托一阵后,又用喘息不定的声音继续说:
“那么在什么条件下您才愿意还给我这封信?”
“我想,我已经让您去猜想了,夫人。”
“我猜不出,您说吧。”
“您向国王请求,把科隆帕嫁给阿斯加尼奥。”
“算了吧,”安娜强装出笑容接着说,“假如您以为我的爱情会在威胁面前退缩的话,那么您对埃唐普公爵夫人就不够了解了,金银匠先生。”
“您在回答我之前,没有作认真的思考,夫人。”
“但是,我坚持我的答复。”
“请您允许我坐得随便些,夫人,并且能不转弯抹角地和您谈一会儿心。”邦弗尼托说,他的神态自然而不俗,这正是高尚的人们所特有的气质,“我只是一个卑贱的雕刻匠,而您是一位伟大的公爵夫人;不过,请让我和您说,虽说我们社会地位悬殊,我们生来就相互了解。请别摆出王后的架势来吧,摆样子没有用。我的意图不是要伤害您,而是要让您看看清楚。而您的自豪感也不合时宜,既然您的自尊并不起作用。”
“说实话,您是一个古怪的人,”安娜勉强地笑着说,“说吧,瞧,我听您说哩。”
“我刚才向您说过了,公爵夫人,”邦弗尼托冷冰冰地接着说,“虽然我们的社会地位差距很大,但我们的处境几乎是一样的,因此,我们是可以互相谅解,甚至可能相互帮助的。当我建议您放弃阿斯加尼奥的时候,您大叫不行,在您看来,这件事既不可能又荒谬绝伦;然而,我,我已经给您做出了榜样,夫人。”
“榜样?”
“是的,如同您爱阿斯加尼奥一样,我爱科隆帕。”
“您?”
“我。我爱她!就象我从来没有爱过别人一样。为她,我可以献出我的血,我的生命,我的灵魂;但是,我把她,把她给了阿斯加尼奥。”
“这是一种无私的情感,”公爵夫人讥讽地说。
“哦!请别把我的痛苦当作笑料吧,夫人;我苦恼愁闷,请别嘲笑我吧。我受的罪够多的了。可是,您看见了,我理解了,这个女孩子并非为我而生,就象阿斯加尼奥不是为您存在的一样。请认真听我说,夫人:我们两个人——假如把‘我们’连在一起说不太伤您的自尊心的话——我们是两个特殊的、古怪的人,我们的生活与众不同,感情与众不同,和其他人也很难交往。我们两人,夫人,都为一个专制的,怪异的偶像效劳,对他的崇拜使我们的心灵变得伟大,把我们上升到高于常人的境界。对您,夫人,野心就是一切;对我,这就是艺术。然而,我们的天主嫉妒心重,不论我们怎么样,他们始终是处处在控制着我们。您把阿斯加尼奥当成一顶王冠那样想望,我把科隆帕当成一个加拉代那样思念。您作为一个公爵夫人去爱,我作为一个艺术家去爱;您采取迫害手段,我呢,我忍受折磨。啊!请您别以为我在思想里诅咒您,因为我欣赏您的精力,同情您的胆识。让世俗小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去吧;按照您的观点,把世界搅乱为自己所爱的人留下一席之地是伟大之举。我承认这是一种杰出的、强烈的感情,我赞赏那些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敢作敢为的性格;然而我也拥护超乎常人的性格,因为任何不能预见的因素,任何超乎寻常的因素都诱惑着我。不过,我一面爱着科隆帕,一面认为,夫人,我那高傲、野性难驯的本质对这颗纯洁、天使般的心灵是不协调的。科隆帕爱我的与世无争的,和蔼可亲的学生阿斯加尼奥;我那粗犷,有力的脾气会使她害怕。因此,我以高昂、权威的声音命令我的爱情偃旗息鼓;由于它还在骚动,我就招呼神圣的艺术来帮助我,我和艺术,我俩一起驯服了这不驯服的爱情,我们把它钉死在地面上。接着,雕刻,我的真正的,独立的,唯一的情妇在我的额上按上了她热烈的嘴唇,而我顿时就感到宽心多了。象我一样去做吧,公爵夫人,请让这些孩子去追逐他们天使般的爱情吧,别在他们的天堂里干扰他们。我们自己的领域,这就是世界,以及人间的苦难,纷争和它的迷人之处。在您的奢望中,寻找一个遁身之地来与痛苦抗衡吧;刻意颠覆王国来自寻开心,和国王们以及世上的君主们寻欢作乐作为休息。这样做很好,我将鼓掌,我将为您欢呼。可是,请别毁坏这两个可怜的无辜的人的安宁和欢乐,他们在天主和圣母玛丽亚的目光下,互相爱得是多么甜美啊。”
“说真的,您究竟是什么人,邦弗尼托·赛里尼师傅?我不认识您。”公爵夫人吃惊地问,“您是什么人?”
“一个能自主的男人,真正的天主啊,就象您是一个能自主的女人一样。”金银匠以他那惯有的天真神态笑着说,“假如您不认识我,您看,我比您就讨便宜多了:因为我却认识您,夫人。”
“可能吧,”公爵夫人说,“而我觉得能自主的女人比能自主的男人的爱情更深,更强烈,因为她们对你们的超乎人性的自我牺牲精神不屑一顾,她们将不惜一切来捍卫她们的情人,直至最后一分钟。”
“那么您固执地拒绝让阿斯加尼奥和科隆帕结合了?”
“我坚持爱他是为了我自己。”
“好吧。不过,既然您不肯自愿退让,那就小心点吧!我有一双粗壮的手腕,而我很可以在混战中抓得您叫不出一点儿声音来。您已经思考成熟了,是吗?您不同意阿斯加尼奥和科隆帕结合,而且毫无回旋余地,是吗?”
“毫无回旋余地。”公爵夫人接着说。
“那好吧,准备开战吧!”邦弗尼托大声说,“因为新的战役就要开始了。”
正在这时,门开了,掌门官通报国王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