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弗尼托的雕像完成的当天,他就派人禀告弗朗素瓦一世,他的朱庇特浇铸成功了,请示他哪一天,法国的国王有兴致垂顾奥林匹斯山的君主。
弗朗索瓦一世回答邦弗尼托说,他的表弟,皇帝陛下和他约定在下星期四到枫丹白露去打猎,那天,他只要把他的雕像搬移到枫丹白露的大画廊里去就成了。
答复很干脆。显然,埃唐普夫人在国王面前已经说了他所宠爱的艺术家不少的坏话了。
但是,邦弗尼托听到这个答复,或是出于本身的自尊,或是出于对天主的信赖,只是微笑着回答道:
“好吧。”
星期一到了。邦弗尼托叫人把朱庇特装上四轮马车,他本人骑上马,亲自护送,须臾不离,以防不测。星期四十点,杰作和他的作者到达了枫丹白露。
只要看一看邦弗尼托,哪怕只看他一眼,就能明显地看出,在他的精神上闪现出一层不可名状的高尚的自豪感,心里充满着光明的希望。作为艺术家,他的意识告诉他,他完成了一件杰作;作为一个正直的人,他的良知告诉他,他即将完成一种高贵的行动。因此,他象一个心地坦荡、无所畏惧的人那样,高昂着头颅,精神无比焕发。国王就要看到朱庇特了,肯定会觉得它美;蒙莫朗西和普瓦叶将会提醒他过去作出的诺言;皇帝和整个宫廷的要人都将在那儿;弗朗索瓦一世别无他法,也只能把他以前许的愿兑现了。
埃唐普夫人没有他那么欢悦偷快,但和他一样斗志昂扬,也在私下筹划着:邦弗尼托想求见她和国王的打算落空了,她在第一个回合中得胜,这仅仅是闯过了一关。可是,她感到还有第二个难关,国王对邦弗尼托许过愿,她要不惜一切把这一关也闯过去。因此,她比邦弗尼托提前一天到达枫丹白露,以她女性的机灵,作了一些安排。在她身上,这种机灵几乎是一种天才的表现。
赛里尼要不了多久就会感觉到了。
他刚跨入他的朱庇特将要在里面展出的那个画廊的门槛,他立刻就感到狠狠的一击,认出了过去攻击过他的那只手,顷刻之间,他茫然不知所措。
这间大厅本来挂着不少罗梭的油画,显得光彩夺目,仅仅这些油画本身已经使任何其他杰作相形减色了,而在刚刚过去的三天里,又由普里玛蒂斯从罗马运到这儿来一些雕像,这些都是古代雕刻的精品,二十个世纪以来人们所羡慕的绝世之作,它们以压倒一切的傲气,敢于向一切艺术佳作比高低,阿莉亚纳,维纳斯,赫拉克勒斯,阿波罗,以至朱庇特,奥林匹斯山的伟大的朱庇特,这些理想的形象,天才的梦想,永恒的铜制品组合在一起,如同神仙聚会,使人感到靠近他们就是亵渎天庭,如同壮丽宏伟的法庭,任何艺术家对它的裁判都胆战心惊。
现在,一个新的朱庇特在这间奥林匹斯式的艺术宫殿里挤到了另一个朱庇特的身旁;邦弗尼托向斐第阿斯提出决斗,这件事实的本身就意味着是一种亵渎神明的行为,这时,虔诚的艺术家即使对自己的丰功伟绩深信不疑,也免不了会惴惴不安,踌躇不前。
此外,这些不朽的雕像早已占据了它们应有的最优越的位置,只给赛里尼的可怜的朱庇特留下了最最阴暗的角落,人们先要在诸神威严而炯炯的目光注视下经过,最终才能走到这个地方。
邦弗尼托神情忧郁,低垂着头,站在画廊的门口,环视着厅内的一切,目光迷乱而悲伤。
“安托万·勒玛松阁下,”他向伴随着他的国王的秘书说,“我希望,我应该立即把我的朱庇特带走,弟子不企望和他的师傅的作品比高低,孩子不应和他的长辈决雌雄。因为我的自尊心和我的谦逊不让我这样去做。”
“邦弗尼托,”国王的秘书答道,“请相信一个诚挚的朋友说的话吧:假如您这样做,您就会毁了自己。说句体己话,别人正期待您泄气哩,这就等于自己认输了。陛下急于要看您的作品,他会什么话也听不进去的,我在他面前替您说情也是白搭。再则,他照例会听了埃唐普夫人的话,毫无回旋余地地收回他以前对您的恩宠。这是大家都料得到的。而我也在担心。邦弗尼托,对您,斗争的危险不是来自这些无生命的神,而是来自这些活生生的人。”
“您说得对,阁下,”金银匠接着说,“我听您的。谢谢您提醒我,我在这儿无权奢谈自尊心。”
“很好,邦弗尼托。不过,请您再听听我最后的忠告吧:今天,埃唐普夫人表现得过分和蔼可亲了,脑子里肯定又有什么坏主意。她把皇帝和国王引到林子里去散步,献媚邀宠,他们难以抗拒。我为您担心,担心她懂得诀窍,故意在那儿把他们缠到晚上。”
“您这么想吗?”邦弗尼托脸色变白,大声问道,“这样的话,我就完了,因为,假如在弱光下看我的塑像,其价值就失去一半。”
“但愿我没有猜对。”安托万·勒玛松接着说,“等着瞧吧。”
赛里尼果真就开始等待了,心里又急又怕。他已经拣了一个最好的位置,放上他的朱庇特,可是暮色降临时,他不得不承认,他的雕像产生的效果看来只能算是平平,而到了夜晚,它就成了平庸之作,心怀仇恨的公爵夫人与考虑周密的雕刻家的计算一样精确,他在一五四一年已经琢磨出十九世纪的一种评价方法了。
邦弗尼托看到太阳西沉,悲痛欲绝,他贪婪地谛听着外面的任何动静。整个宫殿除侍从仆役的走动声外,一片寂静。三点钟敲过了,这样,埃唐普夫人的意图就很明显了,而她的成功,也是不容置疑的了。邦弗尼托瘫倒在一张安乐椅上。一切都完了,首先是他的荣誉完了。在这场惊心动魄的斗争里,他差一点失败,又因为他原来以为在这场斗争中自己是稳操胜券的,所以已经不把它放在心上了,哪想到斗争将以他的耻辱而告终呢?他痛心疾首地凝望着他的雕像,周围日色晦暗了,雕像的线条已经不那么明朗有力。
突然,他得到了上天的启示似的,站起身来,把随身带来的小个子约翰叫着,就匆匆忙忙地向外走去。表示国王回来的声音还没有传来。邦弗尼托奔到城里的一个细木匠家里,在他和他的木工们的帮助下,不到一小时,他就做成了一个外观不起眼的橡木基架,架下安了四只小球,小球象小轮子那样能运转自如。
现在,他想到国王如果这时回来就战栗不已;不过,到了五点钟,他的活计结束了,夜色降临了,戴王冠的主宾仍然没有回到宫殿。埃唐普夫人不论在哪儿,总是胜利的。邦弗尼托很快就把他的雕像,连同它的底座放在配合得天衣无缝的基架上。朱庇特左手握着地球仪,右手伸在比他的头颅略高的上方,擎着霹雷,象要投掷的样子。在霹雷的火焰之中,金银匠藏了一枝蜡烛。
他刚准备就绪,就听见鼓乐声大噪,通报国王和皇帝驾回。邦弗尼托点燃了蜡烛,把小个子约翰安排在雕像后面,让他整个儿被雕像挡住;他等着国王来临,心怦怦直跳。
十分钟后,大门上两道门扉开启,弗朗索瓦一世挽着查理五世的手出现了。
在他们两人后面跟着王子,公主,纳瓦尔国王,再后面是王公大臣,大法官,她的女儿和奥尔贝克最后才到。科隆帕脸色苍白,精神萎靡,但当她看见赛里尼后,便抬起了头,一个充满着信赖的会心的微笑在嘴角上升起,使她的脸上陡现光彩。赛里尼向她使了一个眼色,仿佛在说:
“放心吧;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情,别灰心失望,我在关心着您。”
在门打开的当儿,小个子约翰在他的师傅的示意下,把雕像轻轻推了一下,雕像在它的活动基架上缓缓地滚过来,把历代珍品甩在后面,简直象个活生生会动的人出现在国王面前。所有的人都立即把目光向这个方向投去。柔和的烛光由上至下,产生了一种比日光远为理想的效果。
埃唐普夫人咬着嘴唇。
“我觉得,陛下,”她说,“奉承得也有些过分了,应该派地上的国王去迎见天上的国王。”
国王微笑了,不过,显而易见,这个奉承举动并不使他讨厌,按照他平时的习惯,他只认作品不认作者的,于是,雕像刚滚在半路上,他就径自向它迎去,无声地,长久地凝望着它。查理五世虽说在他高兴的时候,也曾握过提香的画笔舞弄了一阵子的,不过就他的本性而言,我们说,与其说他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还不如说他是一个见解深刻的政治家。这时,他以及无权评头品足的大臣们都谨慎地在等待着弗朗索瓦一世发表意见,然后才好表示自己的意见。
出现了令人焦急的片刻的宁静。在这当儿,邦弗尼托和公爵夫人互换了一个充满仇恨的眼色。
这时,国王突然大声叫着说:
“多美啊!太美啦!我得承认,超过了我的预料。”
于是,大家都纷纷恭维赞颂了一番,皇帝叫得最起劲。“假如艺术家能象城市那样可以夺过来的话,”他对国王说,“我现在就向您宣战,夺取这位作者,我的表兄。”
“说这样的话未免太早。”埃唐普夫人怒气冲冲插话说,“我们还没看见那些古代的美丽的雕像呢,它们都陈列在那儿,比起我们现代的所有的这些不值一提的玩意儿,也许更有价值些。”
这时,国王就走近古代雕像,它们是由下至上被火炬的光照亮着的,因此上身都是黑黝黝的,当然啦,它们的艺术效果就不如朱庇特那么理想。
“斐第阿斯是高超的,”国王说,“不过,在弗朗索瓦一世和查理五世的时代,也可以出现一个斐第阿斯,就象在伯里克利时代出现了一个斐第阿斯一样。”
“哦!该在白天看这些作品,”安娜悻悻地说,“此刻的印象不一定是真的。人为的灯光矫饰不就等于艺术。何况,这块罩布算什么?是不是要向我们隐瞒什么缺陷?照直说吧,赛里尼师傅。”
那是一块很薄的呢,盖在朱庇特身上,为了更增添他的威严。
邦弗尼托一直呆在他的雕像旁边,一动也不动,默不作声,表面上也象雕像一样冷冰冰的。当他听见公爵夫人的话以后、他不屑地微笑了一下,从他那一对乌黑的眼睛里投出两道闪光,接着,他以一个异教徒艺术家的神圣的胆识,用一只有力的手,掀开了罩布。
邦弗尼托等着公爵夫人如何发作。
陡然,出于一种不可思议的意志的力量,她却令人毛骨悚然地温和地微笑起来,同时,她把手大大方方地伸给赛里尼,后者对这个突变一时愣住了。
“好了,我刚才说错了,”她以撒娇的孩子那样的口吻大声说,“您是一个伟大的雕刻家,赛里尼!原谅我的批评,把您的手给我吧,我们从今以后就是朋友啦,您愿意吗?”接下,她又飞快地低声说道:
“您将要提出的要求,您可要再三斟酌呀!赛里尼,无论如何不要提让科隆帕和阿斯加尼奥的婚事,否则,我向您起誓,阿斯加尼奥,科隆帕和您,你们都得完蛋!”
“那么假如我提出另一件事,”邦弗尼托不动声色地说,“您会帮助我么,夫人?”
“会的,”她毫不思索地接口说道,“我还可以向您起誓,不论您请求什么事,国王会同意满足您的。”
“我不需要请求让阿斯加尼奥和科隆帕结婚,”这时邦弗尼托说,“因为提出这个请求的将是您,夫人,”
公爵夫人轻蔑地笑了笑。
“你们细声细气地在那儿说什么呢?”弗朗索瓦一世问道。
“埃唐普公爵夫人好心好意提醒我,”邦弗尼托答道,“陛下如果满意了,他曾经答应过要给我一个恩宠。”
“作出这个诺言的时候我也在场,陛下。”陆军元帅走上前说,“我和普瓦叶掌玺大臣都在场。陛下甚至还要我们,我的同事和我,负责提醒您……”
“对,元帅,”国王和颜悦色地打断他的话说,“对,假如我记不得了,你们要提醒我;不过,我现在记得非常清楚,我以贵族的名义起誓!因此,如同您看见的,您的提示,虽说是令人愉快的,但对我是不必要的。我答应过邦弗尼托,当他的朱庇特浇铸成功后,我将满足他的一个请求。是这样吗,陆军元帅?我的记忆力好么,掌玺大臣?轮到您说了,赛里尼师傅,我听您的安排,不过请您别老想着您的丰功伟绩,还要想着点王权有限,我们的权力仅仅是为了我们的宝座和我们的情人才斟酌着用的。”
“好吧!陛下,”赛里尼说,“既然陛下对他的不称职的仆人是如此宽宏大量,我只是单纯地、简单地请求陛下宽恕一个可怜的文书,他在夏德莱城堡的码头上和马尔玛涅子爵干架了,而他在自卫时,又用剑刺穿了他的身体。”
在场的每个人对他提出的这个平凡无奇的请求都感到吃惊,特别是埃唐普夫人,她莫名其妙地看着邦弗尼托,以为自己听错了。
“活见鬼!”弗朗索瓦一世说,“您真是在请求我运用我的赦免权,因为昨天我听掌玺大臣亲自说,这是一桩要处绞刑的案件。”
“哦!”公爵夫人大声说,“陛下,我本打算自己和您说说这个年轻人的情况的。我已得到了马尔玛涅的消息,说他的伤势好多了,他让人对我说,这次决斗是他挑起的,而文书……您叫文书什么来着,邦弗尼托师傅?”
“雅克·奥伯里,埃唐普公爵夫人。”
“而文书,”埃唐普夫人赶紧接口说,“一点错也没有。因此,非但不要责备邦弗尼托,或是找他的碴儿,陛下,请相信我吧,赶快同意他的这个请求吧,我担心他会后悔对您的要求太少了。”
“好吧!师傅,”弗朗索瓦一世说,“您所请求的事,就这么办吧,俗话说:‘给得爽快,心情愉快’,那么释放这个年轻人的命令就在今晚执行,您听清了吗,我亲爱的掌玺大臣?”
“尊命,陛下,一定照陛下的吩咐去办。”
“说到您,邦弗尼托师傅,”弗朗索瓦一世说,“星期一到卢佛宫来见我吧,我们将谈一些细节问题,一个时期以来,我的财政总管忽视了这些与您有关的问题了。”
“可是,陛下,陛下清楚,进出卢佛宫得……”
“好吧!好吧!我下了这道命令,我来取消它。这本是一条战时措施,既然在我的周围,您不再有敌人了,那么和平时期的规定重新生效。”
“好吧!陛下,”公爵夫人说,“既然陛下正在大赐恩德,那就请满足我,满足我一个小小的请求吧,虽说我没有制造朱庇特。”
“对,”邦弗尼托嘘声说,“可是您经常制造达那厄。”
“什么请求?”弗朗索瓦一世插嘴说,他没有听见赛里尼的挖苦话,“说吧,公爵夫人,请您相信,这个场面虽说庄严,但对我想使您愉快的愿望丝毫没有影响。”
“好啊!陛下,那陛下大概会满足埃斯图尔维勒阁下的一个愿望,他想请求陛下于下星期一在我的年轻的朋友——埃斯图尔维勒小姐和奥尔贝克伯爵的结婚证书上签字。”
“哦!这可谈不上是我对您的一个恩赐,”弗朗索瓦一世接着说,“这是我自己的一个心愿,而我现在仍然欠您一笔债哩,我说的是真话。”
“这么说,陛下,说定了,在星期一?”公爵夫人问。
“在星期一。”国王说。
“公爵夫人,”邦弗尼托低声接着说,“公爵夫人向阿斯加尼奥定制的美丽的百合花在这样一个隆重的婚礼仪式之前不能完成,夫人不遗憾吗?”
“当然,我会遗憾的,”公爵夫人说,“可是,这是不可能的事,因为阿斯加尼奥被关在狱中。”
“一点不错。但是我是自由的,我。”邦弗尼托说,“我会完成的,并把它带给公爵夫人。”
“哦,以我的名誉保证!假如您完成它,我会说……”
“您会说什么,夫人?”
“我会说,您是一个可爱的人。”
说完,她把手递向邦弗尼托,后者神态高雅洒脱,向国王投了一瞥并征得同意后,在上面印了一个吻。
这时,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叫喊声。
“什么事。”国王问。
“陛下,我向陛下请求原谅,”大法官说,“是我的女儿身体不舒服。”
“可怜的孩子!”邦弗尼托喃喃地说,“她以为我出卖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