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请我们的读者允许我们暂时离开一下夏德莱城堡,返回到内斯勒宫来吧。
邦弗尼托大声一吼,他的工匠便跑来,跟着他去浇铸场。大伙都知道他干起活来劲头十足,可是他们从来就没有看到过在他的脸上表现出如此异常的热情,在他的眼睛里反映出如此异常的光辉;这时,假如谁有机会来塑造他的形象,就如他即将浇铸朱庇特的那样,谁就会献给世界一座最美的塑像,它可以堪称为艺术的天才杰作。
一切都准备就绪了。模型上了蜡,又被涂上了一层泥,加了铁箍,放进密封的熔炉之中,等待着焕发生命。木柴也已堆放好了,邦弗尼托在四个不同的地方点起了火,由于木柴是松木,艺术家早就晾干了,火舌就迅速地在炉子的四周升起,俄顷,模子就成了硕大的熔炉的中心。这时,蜡开始熔化,从通气孔逸出,而模子在焙烧着。同时,工匠们在熔炉边上开了一条可以灌进金属液体的大槽子,因为邦弗尼托一分钟也不愿意白白浪费掉,一旦模子焙烧成功,他就想进行浇铸。
一天半之间,蜡从模子上逸出,一天半之间,当工匠们象战舰上的水手那样,分成四班,轮番休息和工作时,邦弗尼托照料着一切,他围着炉子来回转着,往炉膛里加木柴,替工匠们鼓气。最后,他判断全部蜡都熔化了,模子焙烧到火候了,第二步工作就结束了。最后一部分工作就是把青铜熔化灌入,把像浇铸出来。
这时候,因为工匠们对邦弗尼托表现出来的超人的力量和狂热的激情的来龙去脉一无所知,希望邦弗尼托能同意休息儿个小时,可是,这就等于把阿斯加尼奥多关几个小时,让科隆帕多受几个小时的折磨。邦弗尼托拒绝了。他即将把青铜铸造成一个神,而他本人仿佛变成了与青铜相同的金属了。因此,槽刚开成,他就用优质缆绳把模子捆紧,并且用备用的纹盘,小心翼翼地把模子提起,放到槽沟的上方,轻轻地把它放在上面,直到它和熔炉相齐平,放下去后,他就在模子四周堆上开沟槽时挖出的土进行加固,一层层地压紧,并用逐层埋进作为通气用的陶土管。这些准备工作做完,一天过去,夜晚到来了。整整两天两夜,邦弗尼托没躺着,没坐着,更没睡着。工匠们哀求他,斯科佐纳斥责他,可是邦弗尼托什么也听不进去,似乎有一种魔力在支撑着他,对哀求和斥责,他的回答只是命令每个工匠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一份工作,其口气之简短、严厉,如同一位将军在指挥他的士兵作战。
邦弗尼托希望即刻就着手浇铸;强壮有力的艺术家看见工作得心应手,越发想试试自己非凡的身手。虽然他疲劳不堪,忧心仲忡,热情过度,他还是强制自己干下去,这铁铸般的身体服从着他的意志,而他的伙伴们却被他逼着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好比在一次战斗中,受伤的战士离开自己的队伍,到战地医院去那样。
浇铸炉准备就绪,邦弗尼托叫人把铸铁锭和铜锭填进去,匀称地一层层地堆放起来,这样,在锭与锭之间就有空隙以利燃烧,金属熔化就更快,更彻底了。他象刚才一样在炉子里点着了火,由于柴薪是松木做的,淌出来的松油和着燃烧的木柴,顿时就火光冲天,火焰窜得比预料的还高,火舌舔着了浇铸场的木屋顶,屋顶也马上着火了。除海尔曼外,所有的伙伴看见这熊熊的大火,特别是受到热浪的灼烫,都纷纷退走;不过有海尔曼和邦弗尼托两人,就足够应付一切了。他俩每人拿了一把斧头,开始砍场棚的支撑柱,不一会儿,大火融融的棚顶就倒坍了。这时,邦弗尼托和海尔曼就用钩子把燃烧着的断木碎块扒进炉膛里,炉子的温度更高了,金属开始熔化。可是,干到这一步,邦弗尼托·赛里尼己经精疲力竭。他将近有六十个小时没有睡过觉,整整两天两夜没有吃过东西,而且打一开始,他就是整个工作的灵魂,肩负起最累的活计。他象着了魔似的拼命干着,红润的脸变成了死人般地灰白。在灼人的热浪中,没人能够呆在他的身旁,他感受到四肢在抖索,牙齿在打战,恍如置身在拉波尼的冰天雪地之中。工匠们看见了他的变化,向他走拢来;他不承认自己已经不行了,还想挣扎几下子,因为对他这个人来说,甚至在人力所不及的情况下退缩一步,也是一种耻辱。但是,最后他必须承认,他感到撑不住了。所幸的是,熔化阶段已经结束,最困难的一步完成了,剩下的是手工活儿,比较容易做。他呼唤帕哥罗,帕哥罗不在。这时,伙计们齐声叫唤着他的名字,帕哥罗来了,据他说,他刚才在为浇铸成功祈祷。
“这不是祈祷的时候!”邦弗尼托大声说,“何况天主也说过,‘干活就是祈祷。’现在是干活的时候,帕哥罗。听着,我感觉到我快要死了;可是,不论我死还是不死,我的朱庇特必须活得好好的。帕哥罗,我的朋友,我把浇铸的指挥权交给你,因为我相信,如果你用心,你能做得和我一样好。帕哥罗,你很清楚,铁水马上就要烧好了,什么时候到火候,你是不会搞错的。等铁水红了,你给海尔曼和左撇子西蒙每人一尊臼炮。啊!我的天主!我在说什么哪?对。然后,他们就在炉子的两个塞子上猛击一下。这时,铁水就会淌出来。还有,假如我死了,您就对国王说,他答应过我,满足我一个要求,您就以我的名义去请求,这个要求……这就是……啊!我的天主!我记不起来了。我向国王要求什么呢?啊!是的……阿斯加尼奥,内斯勒宫的主人……科隆帕,大法官的女儿……奥尔贝克……埃唐普夫人……啊!我神志不清了!”
说着,摇摇晃晃的邦弗尼托就跌倒在海尔曼的怀里,后者象抱着一个孩子那样,把他抱到他的房间里,而帕哥罗就担负起指挥浇铸的工作,发布命令,让工作照常进行。
邦弗尼托的估计是对的,要不,就是晕死过去了。斯科佐纳适才大概也象帕哥罗一样在一旁祈祷,这时忙跑过来帮助他,但是邦弗尼托还是不停地叫喊着:
“我死了!……我就要死了!……阿斯加尼奥!阿斯加尼奥!阿斯加尼奥怎么办呢?”
这时,在他发烧的头脑中许多幻影一一闪过:阿斯加尼奥,科隆帕,斯特凡娜,所有这些人都象怪物一样在他眼前变得高大起来,又象幽灵那样渐渐隐没。接着,在这些幻影之中,被他一匕首捅死的鲜血淋淋的金银匠蓬贝奥和被他一火枪打死的锡耶纳的驿站长一一走过来了。过去和现在在他的脑子里交融在一起。一会儿,克莱芒七世把阿斯加尼奥囚禁在狱中;一会儿,又是科斯姆一世要强迫科隆帕嫁给奥尔贝克。接着,他在向埃莱奥诺尔公爵夫人说话,又说她是埃唐普夫人,他又是哀求,又是威胁。接着,他又冲着哭哭啼啼的斯科佐纳笑:他告诉她要留意帕哥罗,不要让他在奔跑的时候,象一只猫那样,撞在突椽上,把头颈折断了。在这些混乱的谵语之后,不时地出现短暂的衰竭和虚脱,这时,大家真的以为他快要死了。这样折腾了三个小时,邦弗尼托一直处于我们前述的神志迷糊的状态之中。突然,帕哥罗脸色苍白,气急败坏地冲进他的房间,一面高声说:
“让耶稣和圣母帮助我们吧,师傅!因为现在一切都完了,除了上天,不会再有谁帮助我们了。”
邦弗尼托虽说精神垮了,奄奄一息,昏迷不醒,但这几句话就象一把锋利的尖刀一样直刺进他的心底。遮盖住他的智慧的罩子撕破了,如同拉撒路听见基督的声音站起来那样,他陡然从床上坐起来叫喊道:
“邦弗尼托还活着,谁在这儿嚷嚷说一切都完了?”
“哎呀!是我,师傅,是我。”帕哥罗说。
“真是太不要脸了!”邦弗尼托大声说,“你好象不断地在背叛我!不过,请放心吧,你刚才所祈求的耶稣和圣母就在这儿支持好心的人们,也会惩罚叛徒……”
这时,传来了工匠们的呜咽声,他们高叫着:
“邦弗尼托!邦弗尼托!”
“他在这儿!他在这儿!”艺术家答道,他冲出他的房间,面色苍白,但刚强有力,头脑清晰,“他在这儿!那些没有完成他们各自的任务的人就要倒霉了!”
邦弗尼托三脚两步便跑进了浇铸场,他发现,他离开时干劲冲天的工匠们这时一个个都木呆呆的无精打采。连海尔曼仿佛也累垮了;这个巨人的双腿直哆嗦,不得不依在浇铸场剩下的一根还竖着的柱子上。
“啊哈,请听我说,”邦弗尼托的声音象霹雳似地在他们之中炸开了,他咆哮着说,“我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本能地感觉到了!我首先向你们担保,有办法补救。现在,我到现场来了,服从命令吧,不过,要无条件地服从。别说话,别做手势,不管是谁犹犹豫豫的,我就把他宰了,这是对不肯好好干活的人说的话。此外,对好工匠,我只需说一句话:这件作品完成,你们非常喜欢的伙伴,阿斯加尼奥的自由和幸福,就有着落了。干活吧!”
说完,赛里尼就走近窑炉,亲自看看工作进行得怎么样。柴火不够,锭子又冷却了,用行家的话来说,锭子变成一块夹生的糕点。
邦弗尼托立即判断出,这一切都是可以补救的;帕哥罗大概放松了照管,这时,炉内的温度下降了;要重新把火焰烧旺,要重新使锭子熔成液体。
“木柴!”邦弗尼托大声说,“木柴!在能加上木柴的地方都加上木柴,赶快到面包铺去买木柴,当场付钱,假如需要,论斤称两;把屋里最后一点木屑都拿出来。海尔曼,假如佩里纳太太不愿替你开门,就把小内斯勒的门撞开;那儿什么都可以拿,我们是在敌人的领地上嘛。拿木柴来!木柴!”
说着,邦弗尼托身先士卒,抓起了一把斧子,用劲砍着仍然竖立在那儿的两根木桩,木桩连同部分棚顶立即倒坍下来,邦弗尼托马上把这些东西推进炉窑;这时,伙伴们从四面八方扛着木料回来了。
“啊哈!现在,”邦弗尼托大声说,“你们准备服从我么?”
“当然!当然!”所有的人都叫着说,“当然,您命令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只要我们还剩下一口气。”
“那么先把橡木拣出来,先把橡木扔进炉膛!橡木烧起来旺些,因此,可以很快把炉子烧旺。”
橡木立刻被一抱一抱地扔进炉子。直起喉咙,拼命叫的当然是邦弗尼托。
这个人的精神感染了所有其他的人:他的命令,手势,大家都能及时理解,照办不误。只有帕哥罗不时地在嘴里咕哝几句:
“您想做力所不及的事情,师傅,这是在向上天挑战么。”
对这句话,赛里尼只是回报了一个眼色,似乎在说,“放心吧,我们之间的事情还没完呢。”
这时,虽然帕哥罗说了他恶毒的预言,锭子重新开始熔化了,为了加速熔化,邦弗尼托不时地在炉子里加上几斤铅,用一根长长的铁棍,翻动着铅、铜和青铜,这样,借用他本人的一句话来说,就是锭子的僵尸又开始复活了。邦弗尼托看见工作有进展,兴奋之下,再也不感到头脑乱哄哄的,也不感到软弱无力:他也复活了。
最后,金属锭熔解沸腾了。邦弗尼托立即打开模子的孔,命令敲打窑炉的塞子,大家马上照着吩咐去做,可是,这件巨大的杰作仿佛直到最后都要自命不凡,显得非要泰顿巨神家族才能完成它似的,因为塞子被打开后,邦弗尼托发现不仅金属液体的流速达不到要求,而且可能份量也远远不够。这时,只有艺术家才具备的那种超凡脱俗的想法,在邦弗尼托的心中冒出了一个来。他说:
“你们一半人留在这里往炉子里添木柴,另一半人跟我走!”
说完,他带着五个伙伴,向内斯勒宫堡奔去;一刻功夫以后,他们带着银质、锡质的餐具、金块,和完成一半的水壶又全都跑回来了。邦弗尼托首先作出榜样,于是每个人便把他心爱的物件投进熔炉里,它即时便把所有的青铜啊,铅啊,银啊,生锡锭啊,以及精良的雕镂品都吞没了,犹如吞噬艺术家本人那样从容自如,假如他也愿意纵身跳进去的话。
由于增加了这些易熔物质,青铜完全熔化了,就如对它方才的犹豫不决表示忏悔似的,开始沿着槽沟,汹涌奔来。这时,大家都在不安地等待,心情越来越紧张,突然,邦弗尼托发现,流淌的铜液还没有满到模子的孔口,这时,他就用一根长杆子去探测,他感到铜液虽然还没有流到浇口,但已经从朱庇特的头顶溢出来了。
这时候,他双膝下跪,感谢天主,那尊要把阿斯加尼奥和科隆帕救出的作品完成了!现在,天主能恩准这件作品圆满地完成它的历史使命吗?
邦弗尼托只有到第二天才能知道这一切。这天夜里,正如大家可以想象到的,这是一个焦虑不安的夜晚。邦弗尼托疲劳过度,他即使睡着一会儿,也只是打了个盹,而且,这一个盹儿根本就谈不上是休息。艺术家合上了眼睛,真实的事物就替代了虚景幻影。他看见了他的朱庇特,这诸神之王,美丽的奥林匹斯山的君主,象他的儿子伏尔甘那样,扭曲变形了。梦中,他百思而不解。是模子做得不对?是浇铸时出了差错?是他本人在制造时算错了什么?是命运在嘲弄工匠吗?想到这一层,他的心胸在膨胀,他的脑门剧烈地在跳动,他猛然惊醒,心怦怦地直跳,额上沁出了汗珠。有一刻工夫,他还在怀疑着什么,在乱糟糟的头脑里,分不清是非。最后,他想,他的朱庇特还躲藏在模子里,就如孩子躲藏在他的母亲的怀中那样。他想起了每一步都是那么谨慎小心,一丝不苟。他恳求天主,他不仅要造出一件漂亮的杰作,而且要产生巨大的影响。过了一会儿,他稍镇静安心了些,由于睡魔纠缠,他重新入睡,又做起第二个梦来,它和第一个梦一样荒诞可怕。
天亮了。随着曙色升起,邦弗尼托挣脱了残余的睡意,一骨碌爬了起来,穿上衣服,霎眼间,便来到了浇铸场。铜像还是相当的烫,显然马上取下来是不合适的。可是,邦弗尼托心急如焚,他急于想看看今后可以使他遭不测之祸,或是使他充满希望的这件东西。他忍耐不住了,开始把头颅部分掀开来。当他的手能摸到模子上时,他的脸又变得如此苍白,仿佛他就要死了。
“您还病着哪,师傅?”一个声音说,邦弗尼托听出这是海尔曼的嗓音,“还是呆在您的床上好些。”
“你错了,海尔曼,我的朋友,”邦弗尼托说,他看见海尔曼起得这样早,感到非常吃惊,“因为,我会死在我的床上的。而你,你起来这么早干什么?”
“我散散步,”海尔曼红着脸说,连眼白都红了,“我很喜欢散步,您要我帮忙吗?师傅?”
“不,不,”邦弗尼托大声说,“除了我,谁也不要动这个模子!你等着,等着!”
说着,他就开始慢慢地掀开塑像的上半身。由于奇迹般的巧合,铸液不多不少正好够。假如邦弗尼托早先没想到把他的银器、盘子和水壶扔进熔炉的话,浇铸液体就会不够,头颅也浇铸不出来了。
幸好,头颅浇出来了,而且美妙绝伦。
邦弗尼托看见头颅后,胆子大了些,就渐次把身体的其他部分都掀开来了。渐渐地,模子象一层皮那样脱落了,最后,朱庇特从头到脚摆脱了羁绊,显出了他那威武的形象,奥林匹斯山的君王应该就是这样的!铜像的每一部分都没使艺术家失望,当最后一片陶土落下来时,所有的工匠们都发出了欢呼声,因为他们早已陆陆续续地,悄悄地汇拢在赛里尼的面前。赛里尼因为看见作品幸而成功了,顿时思绪纷繁,没注意到他们来到这儿。
这时,邦弗尼托听见了把他本人也捧成一个神的欢呼声,便抬起了头,自豪地带着微笑说:
“啊!我们将要看看,法国的国王是否敢于拒绝一个能造出这样一尊雕像的人向他提出的任何一个请求。”
接着,他似乎为自己这种自发的,但又是完全与他的气质相符的自豪感感到懊悔似的,双膝跪下,合起双手,向天主大声祈祷。
当他做完祈祷后,斯科佐纳跑来了,向邦弗尼托说,雅克·奥伯里夫人请求与他密谈,她身上携有她丈夫的一封信,她只能交给邦弗尼托本人。
邦弗尼托让斯科佐纳说了两遍,‘奥伯里夫人’,因为他不知道,文书居然还有正式娶老婆的能耐。
他急急忙忙地撇下了他所有的伙伴去会见客人。这些伙伴因为他们师傅的光荣,也变得得意洋洋,自命不凡起来。然而,当帕哥罗走近仔细一看时,他发现在朱庇特神的脚踵上有一个小小的缺陷,一个小小的意外使金属液体没有流到模子脚后跟的部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