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伯里单独呆在那儿,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沉思之中;在他与刑事长官的谈话中,有不少内容值得思考。不过,我们得赶紧说一句,哪一位如果能看出他在想什么的话,一定会看到阿斯加尼奥和科隆帕的命运决定于他手中掌握的那封信上。在他纷繁的思绪中,他首先想到的是这个问题,在想到他自己以前——这件事,他打算有时间再考虑——他先要替他们操心。他沉思了约摸半个来小时,突然,他的牢门再次打开,掌管钥匙的狱卒出现在门口。
“要一个神父来的是您吗?”他嘟哝着问道。
“当然,是我。”雅克说。
“活见鬼!我怎么晓得他们都想和一个造孽的修道士打什么交道,”狱卒叽里咕噜地说,“不过就我所知,他们不会让这个可怜虫安静五分钟的。嗯,进去吧,我的父亲,”他边说边给神父让路,“快点做完吧。”
接着,他把门关上了,嘴里总是在叽里咕噜的,让神父和囚犯单独在一起。
“是您叫人请我来的吗,我的儿子?”神父问。
“是的,我的父亲。”文书回答道。
“您想忏悔吗?”
“不,不完全是这样;我有一个简单的想法希望和您谈谈。”
“说吧,我的儿子,”神父说着,在小凳子上坐下来,“假如我的微弱的光辉能引导您……”
“我正是希望得到您的启示才请您来的。”
“我听您说。”
“我的父亲,”奥伯里说,“我是一个罪大恶极的人。”
“唉呀!”神父说,“认识自己有罪的人至少是幸运的。”
“不过,还没完,我不仅自己犯了大罪,如同我对您说的,我还叫别人掉入了罪恶的陷坑。”
“您作的孽有弥补的办法吗?”
“我想有的,我的父亲,我想有的。被我一起拖下水的这个女人是一个无辜的年轻的姑娘。”
“这么说,您勾引她了?”神父问。
“勾引,是的,我的父亲,这个词很确切。”
“那么您希望能弥补您的过失?”
“至少,我有此愿望。”
“这样做只有一个办法。”
“我很清楚,正因为如此,所以长时期来我忧疑不决。假如有两个办法,我选择另一个。”
“这么说,您打算娶她。”
“请等一等。不!我不想说谎;不,我的父亲,我不想,我是无可奈何的。”
“最好有一种更纯洁,更诚挚的感情。”
“有什么办法呢?我的父亲,确实有些人天性想讨老婆,有些人却一辈子想当光棍。独身生活是我的志愿,我向您起誓,如果不是出现了象我现在所处的情况……”
“那好!我的儿子,既然您可以重新考虑您那良好的愿望,我就要对您说,越早越好。”
“什么时候才算早呢?”奥伯里问。
“嗨!”神父说,因为这是inoxtremis婚姻,可以得到一切必需的开销,我想后天……”
“后天,好吧。”文书叹口气说。
“还有她,那个姑娘呢?”
“怎么了?”
“她同意么?”
“同意什么?”
“结婚。”
“当然罗!她还能不同意!感激不尽哪。不是每天会有人向她提出这类建议的。”
“这么说没有什么阻力罗?”
“没有。”
“您这方面的父母呢?”
“不在这儿。”
“她的父母呢?”
“不知道是谁?”
“她的名字?”
“热尔韦兹一佩莱特·波皮诺。”
“您委托我把这个消息带给她吗?”
“假如您愿意为我代劳,我的父亲,我对您真是感激不尽了。”
“今天她就会知道了。”
“那么请告诉我,我的父亲,您可以顺便给她捎一封信吗?”
“不,我的儿子,我们这些人,我们是为囚犯本人效劳的,我们宣过誓,在他们去世之前,不为他们给任何人传递信息。假如您安排后事,怎么说都行。”
“谢谢,这样就没有意思了。我们就说定结婚吧。”奥伯里轻声说道。
“您没有别的事要对我说吗?”
“没有,不过,假如有人怀疑我所陈述的是事实,假如有人从中作梗,阻挠我的愿望实现,那么他在刑事长官那里会找到上述的热尔韦兹一佩莱特·波皮诺的状子,她在法庭上会作证,我陈述的句句是真话。”
“我能克服一切困难,相信我吧。”神父回答道,他心里猜出,他在答应承担帮忙的这件事情中,雅克·奥伯里并不热心,他是屈从于一个需要,于是接着说,“再过两天……”
“再过两天……”
“您就要把名誉还给那个为您失身的女人了。”
“哎呀!”文书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好吧,我的儿子,好吧。”神父说,“我们作的牺牲愈大,天主就愈高兴。”
“见鬼!”文书大声说,“如果这样,天主该谢谢我了。去吧,我的父亲,去吧。”
说实在的,雅克·奥伯里作了这样一个决定,内心并不是没有激烈的斗争的,如同他向热尔韦兹说过的那样,他对婚姻的厌恶感,是从父辈那儿继承下来的。但是,他对阿斯加尼奥的友谊、他把朋友毁了的想法,又有祖先流传下来的种种侠义行为的例子,这一切都把他引导到作自我牺牲的地步,他也是这样去做了。
不过,读者可能会问,热尔韦兹和奥伯里的婚姻与阿斯加尼奥和科隆帕的幸福有什么相干呢?奥伯里娶了他的情妇,又怎能把他的朋友救出来呢?
对这一点,我可以告知读者,你们太缺乏洞察力了。诚然,读者可以从自己的立场上回答我,这样的洞察力,他们未必非要不可。
那么请读者费心把本章读完,假如他们目光敏锐一些的话,就会心情舒畅,顺利地读下去了。
神父走后,奥伯里既不可能反悔,也就安心些了:任何决定,哪怕后果再可怕,一旦下定了,也就会带来平静;激烈斗争的思想休息了,狂热跳动的心麻木了。
因此,雅克·奥伯里就在休息和麻木的状态中呆着,一直到他听见在阿斯加尼奥的牢房里有动静的时刻。他以为,这是狱卒给他送饭来了,等他走后,又可以保证有几小时的安静。于是,他安心等了几分钟,过后,他确信再也听不出什么声音了,就钻进地道,象往常那样爬了一段路,用头顶开了草席。阿斯加尼奥的牢房里一片漆黑。
奥伯里低声叫唤,没有应声,这说明牢房里空无一人。奥伯里最初的感情是兴奋异常。他想,阿斯加尼奥自由了,如果阿斯加尼奥获得了自由,他,他也不必……可是,他立即便想到了昨晚他听见的要给阿斯加尼奥调换一个条件好些的牢房的吩咐。他们服从了埃唐普公爵夫人的意见,文书刚才听到的声响,就是他的朋友迁居时发出来的。
奥伯里刚才的希望倒是很迷人的,可惜如同闪电一样,稍纵即逝了。
他又把草席放下来,倒退着回到了他的牢房。一切安慰都被夺走了,连看看他为之作自我牺牲的朋友都不可能了。他除了思考之外,别无他法。可是雅克·奥伯里已经想了好长时间,而他思考的结果是如此令人沮丧,他干脆去睡了。于是,他倒在床上。这时才上床睡觉也委实嫌晚了些,因此,尽管心事重重,他很快便呼呼入睡了。
他梦见他被判了极刑,被绞死了,可是,刽子手没准备好,绳索没润滑,绞得不彻底,不过,他们还是好歹把他掩埋了。在梦中,雅克·奥伯里象传说的那样,吞食自己的双臂,突然,那个一心想要得到他一段绞索的书记官来取绞索了,他又打开了掩埋他奥伯里的地穴,这样,他又重新得到了生命和自由。哎呀!梦毕竟是梦。当文书醒过来时,他发觉,他的生命还是危在旦夕,他的自由已经完全丧失了。
当晚,夜里和次日过去了,雅克只有他的狱卒来看望过他。他试着向狱卒提了几个问题,可是他毫无办法从狱卒口中套出一句话。
半夜,雅克·奥伯里入睡不久,他听见他的牢门轻轻地开了,便惊跳了起来。囚犯不论睡得多香,开门声总是会把他们惊醒的。
文书支起了身子。
“起来,穿上衣服。’狱卒粗声粗气地说,在他身后,借着他提的灯火,可以看见大法官府邸的两个卫兵拿着的戟。无需再下达命令了,因为雅克·奥伯里的床既没有被单,也没有任何遮盖物,他是和衣睡下的。
“你们想把我带到哪里去?”雅克·奥伯里睡眼惶松地问道。
“您真喜欢问。”狱卒说。
“不过,我很想知道。”文书接着说。
“算了吧,算了吧,别多噜嗦了,跟我走吧。”
既然任何反抗都是徒劳的,囚犯服从了。
狱卒走在前面,雅克·奥伯里紧跟着,两个卫兵跟在后面。雅克·奥伯里向四周张望着,他甚至毫不掩饰自己惶恐的心情,他害怕在晚上被处决,不过,有一点使他宽心:他既没看见神父,也没看见刽子手。
十分钟后,雅克·奥伯里来到他进夏德莱城堡时被带进的第一间大厅。到了那儿,他曾有一刻妄想能被带到边门去(人们不幸时总是想入非非),但是他失望了,他的向导在大厅角落里打开了一道暗门,走进一条秘密走廊,这个走廊通向一个院子。囚犯走进院子时,沐浴在新鲜空气之中,重见了天日,他的第一个本能便是拼命地呼吸。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不利用白不利用。
接着,他在院子的另一头看见一座十四世纪建造的小教堂的菱形的窗口,他开始对一件什么事情有点眉目了。
讲故事要老老实实的,因此我们不得不说,当他想到这一层,他差一点儿没瘫下来。
然而,他又想到了阿斯加尼奥和科隆帕,想到了他即将完成的这件光荣的任务的崇高和伟大,便在悲痛中振作了起来。于是,他迈着坚定的步伐向教堂走去,走到门口时,一切他都明白了。
神父坐在大祭台上,在小祭台上,有一个女人在等着他,这就是热尔韦兹。
在走向小祭台的途中,他又看见了夏德莱城堡的监狱长。
“您请求在死前替被您玷污的姑娘恢复名誉,”监狱长说,“这个请求是正当的,我们同意了。”
文书的眼前飘过了一片乌云,然而,他的手触摸到了埃唐普夫人的信,于是他又恢复了勇气。
“呵,我的可怜的雅克!”热尔韦兹扑进文书的怀里,同时大声说道:“呵!谁会告诉我,我所向往的这个时刻会在这样的一个背景下敲响呢!”
“有什么办法呢?我亲爱的热尔韦兹!”文书大声说道,同时把她一把搂在怀里,“天主知道谁该罚,谁该奖;让我们服从天主的意志吧。”
接着,他把埃唐普夫人的信塞在她的手里,轻轻地对她说:“给邦弗尼托,不能给别人。”
“什么?”监狱长迅速地走近这对夫妇,咕哝着问道,“什么事?”
“没什么,我对热尔韦兹说,我爱她。”
“看起来,她大概也来不及发现您讲的不是实话,她也不会有什么异议,那么就请你俩走近大祭台,快点做完吧。”奥伯里和热尔韦兹一声不响地向等着他们的神父走去。他俩走到他面前,跪了下去。弥撒开始了。
雅克本来十分希望和热尔韦兹交谈几句,而热尔韦兹也渴望对奥伯里表示她的感激;但是,有两个卫兵分别守在他们两旁,监视着他俩的动作,听着他俩的谈话。幸运的是,监狱长刚才大概一时发了善心,让他们互相拥抱了一会儿,于是这封信就从雅克的手中到了热尔韦兹的手上。假如错过了这个机会,由于对这对夫妇的监视太严,雅克的一片真诚也将变得毫无意义了。
神父大概接到命令,因为他的演讲说得非常简短。也许他私下在想,对一个在两三天之内就要被绞死的人,以父辈的口吻作一番洋洋洒洒的新婚祝词是没有必要的。
演说结束了,新婚降福和弥撒仪式也做完了,奥伯里和热尔韦兹以为他们至少能单独呆一会儿的,但没有能如愿。热尔韦兹泪如雨下,哭得象泪人儿似的,卫兵们也不理会,还是把他们分开了。
然而,他们还是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奥伯里的眼色似乎在说:“想着我交待的事情。”
热尔韦兹的眼色似乎在应答道:“放心吧,我当晚,或是最迟在明天就会完成的。”
接着,他们各自都被带走了。热尔韦兹被殷勤地送到沿街的门口,雅克被客客气气地带回到自己的牢房。
在往回走时,文书喟然长叹一声,自从他被关进监狱后,他还从未这样深深地叹息过:他结婚了。
就这样,雅克·奥伯里成了当代的古尔蒂乌斯,他出于对朋友的忠诚,一头扎进了婚姻的深渊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