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丽的安娜·德·埃莉富于表情的脸上,混和着怜悯和悲伤的神态,阿斯加尼奥为此上当受骗了。还没等公爵夫人启口,他就认定,把他和科隆帕变成牺牲品的这场灾难与她完全无关。
“您在这里,阿斯加尼奥!”她以柔美悦耳的声调说,“我本要馈赠宫殿给您的,却在监狱里找到您。”
“哦,夫人,”年轻人大声说,“您对迫害我们这件事毫无关系,是真的吗?”
“您居然还会怀疑到我,阿斯加尼奥?”公爵夫人说,“这么说,您恨我是不无道理了。而我,我只得暗自伤心,我非常了解的那个人却对我一点儿也不了解。”
“不,夫人,不。”阿斯加尼奥说,“有人告诉我,是您导演了这一切,可是,我并不愿意相信这种说法。”
“好!阿斯加尼奥,您不爱我,我知道,不过至少对您来说,恨我也是应该的。您说得对,阿斯加尼奥,我不仅没有组织这一切,对这些事,我还根本不知道。是大法官埃斯图尔维勒先生——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打听到这一切的——把这些都告诉给国王听了,从国王那儿得到了逮捕您、软禁科隆帕的命令。”
“那么科隆帕在她父亲那里吗?”阿斯加尼奥接着问道。“不,”公爵夫人说,“科隆帕在我那儿。”
“在您那儿,夫人!”年轻人大声说,“为什么她在您那儿?”
“她真是美,阿斯加尼奥,”公爵夫人轻声说道,“我理解,您爱她,胜于世上的任何女人,哪怕这些女人中最深情的一个向您奉献出最富有的一块领地也不行。”
“我爱科隆帕,夫人,”阿斯加尼奥说,“而您知道,人们把爱情,这上天的财富,看得比地上的一切财富都重要。”
“对呀,阿斯加尼奥,对,您爱她甚于一切。有过一刻功夫,我还希望您对她的爱只是一般的爱情呢。我是想错了。对呀,现在我可看清楚了,”她叹了口气又补充说,“把你俩长时间地分开将会违背天主的意志。”
“啊!夫人,”阿斯加尼奥合起双手大声说,“天主给了您成全我们的权力。请您自始至终都是这么伟大,这么仁慈吧!夫人,造就两个孩子的幸福吧!他们将会永生永世地爱您,为您祈祷。”
“那好吧!好,”公爵夫人说,“您把我说服了,阿斯加尼奥。好,我正准备保护你们,捍卫你们;不过,哎呀!可是事到如今,已经太迟了!”
“太迟了!您在说什么?”阿斯加尼奥大声问道。
“可是事到如今,阿斯加尼奥,可能我连自己也保不住了。”
“保不住了!这怎么讲,夫人?”
“因为我爱过您。”
“因为爱过我!您,为了我毁了自己?”
“是的,我是多么轻率啊,是的,为了您我毁了自己;因为我曾给您写过一封信,所以一切都完了。”
“这怎么讲?我不懂您在说什么,夫人。”
“您难道不懂,大法官仗着国王的命令,不会对内斯勒宫进行彻底的搜查么?您难道不懂,在这次搜查中,他们尽力想找到您爱科隆帕的根据,就要着重在您的卧室里搜查么?”
“那又怎样?”阿斯加尼奥不耐烦地问道。
“还怎样呢?”公爵夫人接着说,“假如在您的卧室里,他们找到了我一时糊涂写给您的这封信,假如这封信被鉴别出是我的手笔,假如这封信被那个我欺骗的,并且为了您,我还愿意不惜背叛的国王看见了,您难道不懂得,我就不能为您,也不能为科隆帕再做什么了吗?您难道现在还不懂得,我不是完蛋了么?”
“啊!”阿斯加尼奥大声说道,“您就放心吧,夫人,毫无危险。这封信在这儿!在这儿呢,它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我。”公爵夫人舒了一口气,她的脸由惶恐不安转为喜气洋洋的了。
“随身带着信,阿斯加尼奥!”这回轮到她大声叫了起来,“随身带着信!那么说说看,您出于什么感情随身带着这封幸运的信呢?”
“为谨慎起见,夫人。”阿斯加尼奥轻声说。
“为谨慎起见!我又想错了,我的天主啊!我的天主啊!不过,我还得要肯定一下,要完全相信。为谨慎起见!好吧!”她好象勉励了一下自己。又接着说,“那么,既然我仅仅只需对您的谨慎表示感谢,阿斯加尼奥,告诉我,当别人会随时闯进您的牢房,当别人可以对您强行搜身时,您认为随身带着这封信是谨慎的吗?告诉我!如果这封信被认出来,后果是使唯一能把您和科隆帕救出来的人失去了保护你们的可能,您认为留着这封信是谨慎的吗?”
“夫人,”阿斯加尼奥以他柔和中带着忧伤的嗓音说,纯真的人们不得已对某些事情产生怀疑时,总是这样的,“我实在不知道,您想把我们——科隆帕和我——救出来的愿望,是出自真心呢,还是口头上说说而已的。照您的说法,这封信能把您毁了,您来到这儿的目的,是否是为了获得它?最后,我实在不知道,一旦您获得了这封信,您是否就会从自告奋勇担当的保护人的角色,变成了敌人的角色,但是,我所知道的,夫人,这就是:这封信是您的,它属于您。这就是,只要您来索取它,我,我是无权保留它的。”
阿斯加尼奥站起来,径直走向放着他的紧身上衣的那张椅子,在口袋里摸索着,从里面抽出一封信,公爵夫人一眼就把信封认出来了。
“在这儿,”他说,“夫人,这封信您十分需要,对我没什么用处,倒有可能加害于您。请把它拿走吧,撕掉它,毁了它。我做了我该做的事;您,您可以去做您愿意做的事。”
“啊!您真是一个高尚的人,阿斯加尼奥!”公爵夫人大声说,她在冲动之下说出了这句话,即使在道德最败坏的人的心灵深处,有时也会爆发出这么一种感情的。
“有人来了,夫人,请小心些!”阿斯加尼奥大声说。
“您说得对。”公爵夫人说。
果真,脚步声愈来愈近了,她说完就赶紧把手向灯伸去,把信放到火上,火焰舔着信,不一会儿,就把它吞噬了。公爵夫人直到火几乎烧到她的手指,信烧掉了四分之三,旋转着飘落下来时才放手。当残信着地时,已完全变成了灰烬;然而,公爵夫人还是在这堆纸灰上踩了一脚。
正在这时,大法官出现在牢门口。
“我听说,您在这儿,夫人,”他神色不安地说,交替地看着阿斯加尼奥和夫人,“因此,我就赶忙走下来听取您的吩咐。您有什么事需要我,或者需要我手下的人去办吗?”
“没有,阁下,”公爵夫人说,她掩饰不住从心里漫溢到脸上的兴奋的情绪,“没有,不过,我对您的殷勤好意还是十分感谢的。我来只是为了讯问您派人逮捕的这个年轻人,为了肯定一下,他是不是象别人说的那样,确实是罪大恶极的。”
“讯问的结果如何?”大法官问,口气里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一丝讥讽的意思。
“结果是阿斯加尼奥的罪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大。因此,我劝您,阁下,尽可能给予他一些照顾。眼下,可怜的孩子住得太差了。您就不能给他换一间房间吗?”
“明天将会考虑这个问题,夫人,因为,您也知道,您的愿望对于我就是命令。您还有什么事要吩咐吗?您的讯问还要继续下去吗?”
“不,阁下,”安娜回答说,“我想知道的事,我都知道了。”说完这几句话,公爵夫人向阿斯加尼奥最后投去了交织着感激与情欲的一瞥,走出了牢房。
大法官跟着走出去了,门又关上了。
“天哪!”雅克·奥伯里喃喃地说,公爵夫人与阿斯加尼奥的交谈他听得一清二楚,“天哪!多及时啊!”
当马尔玛涅恢复知觉后,他第一件关心的事,就是派人去向公爵夫人报告,他刚被剑刺伤,可能致死,在死之前,他有一件对她极端重要的秘密要向她禀告。于是公爵夫人赶忙去了。这时,马尔玛涅对她说,他被一个名叫雅克·奥伯里的文书攻击并刺伤了,这个人想方设法想进入夏德莱城堡,接近阿斯加尼奥,并给赛里尼带回一封他随身携带的信。公爵夫人听他说了这几句话,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咒骂自己又一次超出了平时处事谨慎的限度,感情用事,于是也不顾时间已经到了半夜两点钟,就向夏德莱城堡跑,亲自叫人打开了那个囚犯的牢门,在那儿,她刚向阿斯加尼奥玩了一出我们已介绍过的把戏。虽说阿斯加尼奥还不是一个十足的傻瓜,至少公爵夫人认为,问题已经按照她的愿望了结了。正如雅克·奥伯里所说的那样,“多及时啊。”
可是,事情仅仅做了一半,当然,更困难的一半还在后面。文书拿到了一封险遭焚毁的信,但是要使这封信具有真正的价值,在雅克的手中是不行的,必须转交给赛里尼。
然而,雅克是囚犯,货真价实的囚犯,并且,他从老囚犯那儿得知,一旦被关进夏德莱城堡,要想出去并非易事。我们应该说,他就象一只公鸡啄到一颗珍珠那样,他要想把手中的财宝利用上,真是难上加难。
使用暴力逃跑吧,不可能。雅克·奥伯里身边有一把匕首,他可以用来把替他送饭的狱卒杀了,取走他的钥匙和他的衣服。可是,一来这个极端的做法让天性高洁的文书感到厌恶;再则,应该说,也不够安全。他会被认出来,搜身,珍贵的信会被抄去,重新入狱的可能性有十之八九。
耍点子逃跑更是不可靠。牢房在地下八到十尺深,巨大的铁栅栏交叉钉在气窗上,只有白天的一缕日光能穿进他的牢房。要想拔除一根这样的铁栅栏,也得花上好几个月,此外,就算这根栅栏被除掉了,又能逃到哪儿去?落在四周不可逾越的围墙的一个过道上,在那儿,第二天早晨,他还是要被人发现的。仅剩下贿赂这条路子了。然而,由于刑事长官的判决,罚他二十枚巴黎苏,赔偿热尔韦兹的名誉损失,囚犯囊中倾其所有也只有十个巴黎苏,这点钱即使诱惑最差劲的监狱里的最低下的狱卒也是不够的,对一个王家狱堡的掌管钥匙的看守就更是拿不出手了。
因此,我们不得不同意这个说法,雅克·奥伯里真是进退两难了。
他的思想里不时闪现出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可是这个办法大概本身总带着很严重的后果,好事多磨,因为每一次当这个想法又冒出来时,他的脸上总是明显地阴沉下去了,接着,他就叹了几口气,说明这个可怜的孩子内心在激烈地斗争着。
这场斗争太激烈,太长久了,整整一夜,雅克毫无睡意。他一直走来走去,坐立不安。熬夜思考问题,是他一生中头一遭;雅克也熬过夜的,可那是为了酗酒,赌钱和谈情说爱。曙光升起时,脑袋里的斗争平息下去了,结果大概是以一种相反的力量的胜利而告终,因为雅克·奥伯里前所未有地痛苦地长叹一声,象一个被打得落花流水的人那样,一头栽倒在床上。
他刚入睡,就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脚步声走近了,钥匙插进锁洞,门锁响了,门开了,有两个法院的职员站在门口:一个是刑事长官,另一个是他的书记官。
雅克·奥伯里对这次来访本来是没有好感的,可是他认出了这两位老相识,一时兴奋又冲淡了这种情绪。
“啊!啊!我的年轻人,”刑事长官认出了雅克·奥伯里说,“我又碰上您了,您终于让人把您送进夏德莱城堡了?天哪!您是个多么有趣的小伙子啊!您勾引了年轻的姑娘,您刺穿了年轻的世家子弟。可是,要小心点哪!这一次,哎呀!一位世家子弟的生命可比一个女工的名声来得值钱呀,您再付二十枚巴黎苏可脱不了身啦。”
法官的话的份量虽说重,不过说话的口气却让囚犯略微放心些了。他曾幸运地落到这个一脸和气的人的手中。“他的外表是那么和善,仿佛他是不会带来什么重大不幸的。他的书记官和他不一样,每当刑事长官威胁他一次,他总是附和着点头。雅克·奥伯里看见这两个人并肩靠在一起这是第二次了,尽管他的处境险恶,使他心事重重,他内心也禁不住对天赐的偶然巧合从哲学上加以思考了:居然在一个富于戏剧性的特定的场合下,把外形和性格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凑到一块儿来了。
审讯开始了。雅克·奥伯里什么也不隐瞒,他声称,他认出马尔玛涅子爵就是多次背叛他的世家子弟后,他就夺取了一个侍从的剑,向他挑战。马尔玛涅接受了挑战,子爵和文书格斗了一阵子,结果是子爵倒下去了。他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您再也说不出什么了!您再也说不出什么了!”法官轻声说,一面向书记官口述他的审讯记录,“啊哈!说这些己经足够了,我觉得,您的案子是一清二楚不用多说的,特别是因为马尔玛涅子爵是埃唐普夫人的宠臣之一。因此,我的好小伙子,这个案子已经提到上一级那里处理了。”
“真见鬼!”文书说,他开始有些不安了,“请告诉我,法官先生,事情真如您说的那么严重么?”
“比说的更严重!我亲爱的朋友,比说的更严重!因为我没有恫吓受审者的习惯。不过,我预先警告您,假如您要采取什么办法……”
“采取什么办法!”文书大声说,“请说说看,请说说看吧,刑事长官先生,难道您认为有处死的危险?”
“当然,”法官说,“当然。怎么!您在光天化日之下攻击一个世家子弟,您强迫他决斗,您用您的剑穿透他的身体,而您还在问是否有处死的危险!是的,我亲爱的朋友,是的,甚至可以说,非常危险。”
“这类格斗可是每天都有啊!我也没看见有谁在追究罪犯。”
“对,在世家子弟之间没关系,我年轻的朋友。哦!两位世家子弟高兴割断对方的喉管,他们处在这样的地位就有这个权力,国王也听之任之。但是,假如有一天,平民百姓想同世家子弟决一雌雄,由于平民百姓人数比世家子弟多二十倍,长此以往,不久,就没有世家子弟了,这将是很遗憾的。”
“那么您以为我的案子会延续多久呢?”
“大约五六天吧。”
“什么!”文书大声说,“五六天,就这么短?”
“当然,事实是清楚的。有一个人快要死了,您承认您杀了他,这样就可以作出公正的判决。不过,”法官接着说,脸上表现出了更为温和宽厚的神色,“假如您高兴延长两三天的话……”
“非常高兴。”
“好吧,我们就把报告写得长长的,这样就争取了时间。本质上您是一个好小伙子,能为您做几件事情,我将是很高兴的。”
“谢谢。”文书说。
“那么现在,”法官站起来说,“您还有什么请求?”
“我想见一位神父,有可能吗?”
“可能的,何况这是您的权利。”
“好吧,这么说,法官先生,请去请求给我派一个神父来吧。”
“我会完成您的嘱托的。别怨恨我,我年轻的朋友。”
“哪里的话!相反,我感激不尽了。”
“文书先生,”书记官这时走近雅克·奥伯里,低声问道,“您愿意帮我一个忙吗?”
“非常愿意。”奥伯里说,“什么事?”
“这就是您可能有些朋友,有些亲属,您打算把所有的东西留给他们吧。”
“一些朋友?我只有一个,他和我一样在坐牢。一些亲属?我只有一些堂表兄弟,而且是些很远的亲戚。就这些。您说说吧,书记官先生,您说说吧。”
“先生,我家里很穷,有五个孩子。”
“怎么啦?”
“怎么!我在工作中从不走运,虽说我总是勤勤恳恳克尽职守,这可不是说大话。我的所有的同行都在我眼皮下面一个个发财了。”
“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呵!为什么?我这就告诉您。”
“说吧。”
“因为他们走运。”
“哦!”
“可是,为什么他们会走运呢?”
“我要问的正是这个,书记官先生。”
“我要说的也正是这个,文书先生。”
“您说了,会使我很高兴。”
“他们走运,……他们走运,因为在他们的兜里有绞架的绳子,您理解吗?”
“不。”
“您不够聪明。您会立下遗嘱,是吗?”
“立下遗嘱,我!为什么立?”
“哎呀!为了在您的继承人之间不引起讼诉啊。好吧!您就在这个遗嘱上写上,您委托马克一希尼法斯·格里莫瓦诺,刑事长官身边的书记官,从刽子手那儿索取您的绳索的一小段。”
“啊!”奥伯里呜咽地叫出了声,“嗯,我懂了。”
“那么您同意我的请求了?”
“什么!”
“年轻人,请回想一下您刚才答应我的话吧。许多人都象您一样作了保证,然而,一些人死时未留下遗言,另外一些人把我马克一希尼法斯·格里莫瓦诺的名字写错了,因而发生了争执;还有一些人,他们确实是有罪的,先生,我发誓!真的罪大恶极,但却被释放了,却在别处让人吊死了。这样,当您落到我们手上的当儿,我真的是不知如何办才好了。”
“好吧,书记官先生,好吧。”雅克说,“这一次,您就放心吧,假如我被吊死,您会得利的。”
“您会被绞死的,先生,您会被绞死的,别再有侥幸的想法了。”
“完了么?格里莫瓦诺?”法官问。
“来了,刑事长官先生,来了。这么说定了,文书先生?”
“说定了。”
“讲话算数吗?”
“决不反悔。”
“行了,”书记官一面走一面喃喃地说,“我想,这一次,我总该得到点儿什么了。我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的老婆和我的孩子们。”
说着,他就跟在刑事长官后面走了。刑事长官在出去时,还和颜悦色地责备书记官让他等了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