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明亮处猛地进入黑暗里,文书一时头晕眼花。他在哪儿?他毫无所知;他离阿斯加尼奥近还是远?他不知道。在他刚走过的走廊上,除了向他开启的那道门以外,他发现另外还有两扇门,不过,他第一个目标达到了,他和他的朋友生活在同一个城堡里。

不过,他可不能老是呆在原地不动,在牢房的另一端,也就是说离他将近十五步远的地方,他发现有一缕光线透过通风窗口射进来,他轻轻地向那儿伸过腿去,本能地希望能走到光亮的地方去,但当他迈第二步时,他仿佛踩了一个空,他踉跄地往下跨了三四步,他这么往下一冲,脑袋几乎就要撞到墙上去了,这时,他的两只脚突然绊到了什么东西,跌倒了。其结果,雅克·奥伯里只是扭伤了一点儿。

不是出于本意帮了文书一个忙的障碍物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

“对不起,”雅克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脱下自己的便帽说,“对不起,我似乎觉得踩着了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假如我看得清楚,我是决不会如此冒失的。”

“您踩在,”一个声音说,“一个六十岁的活人身上,踩在一个就要死去的人身上。”

“这么说,”雅克说,“正当您象任何虔诚的基督徒应该做的那样,在忙着和天主结帐的时候,我来打扰了您,那更使我感到过意不去了。”

“我罪有应得,文书阁下;就象一个普通人那样造过孽,可是我受的罪却象一个殉教者那样。我希望,天主在衡量我的过错和痛苦的时候,会觉得我受苦的重量超过了全部的过失。

“但愿如此,”奥伯里说,“我衷心祝愿您如愿以偿。不过,眼下如果您不感到太累的话,我亲爱的伙伴——我说‘我亲爱的’,是因为我猜想我刚认识您就闯下了一个小祸,您是不会见怪的——如果您不感到太累的话,请告诉我,教教我,您凭什么一眼就看出我是文书。”

“因为我依据您的服装,特别是依据您在腰带上挂着一只墨水瓶这点上看出来的,而一个世家子弟在那儿是挂匕首的。”

“您是依据我的服装和墨水瓶看出来的?啊哈!我亲爱的伙伴,假如我没听错的话,您告诉我说,您快要死了。”

“我希望最终能把我欠下的罪孽还清;是的,我希望今天在地球上入睡,明天在天堂里醒来。”

“我一点儿也不反对,”雅克答道,“不过,我想提醒您,眼下在您这样的处境,寻开心,说俏皮话并不合适。”

“谁告诉您我是在寻开心?”垂死的人深深叹了一口气轻声说。

“什么!您对我说,您依据我的服装和我在腰带上挂着的墨水瓶就看出我是谁,而我,我甚至连自己的双手都看不出来。”

“这是有可能的,”囚犯说,“不过假如您象我这样在牢房里呆上十五年,您这双眼睛也能在黑暗里看见东西,就象过去在大白天一样。”

“让魔鬼把我的两只眼睛剜了,也不要教我学会这个本领!”文书大声说,“十五年,您已经坐了十五年牢了?”

“十五年或者十六年,可能还要长些,也可能短些;我已经很久没有计算日子了。”

“这么说,您受了这么重的刑罚,总是罪大恶极的了。”文书大声说。

“我是无辜的。”囚犯回答道。

“无辜的!”雅克惊恐地大声说,“啊哈!请说说吧,我亲爱的伙伴,我已经向您说过一次了,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但是我也回答过您了,我不在开玩笑。”

“可是这更不是撒谎的时候,因为笑话是单纯的思想游戏,它既不会冒犯上天,也不会冒犯地下,而谎言却是一桩毒害灵魂的致命的罪孽。”

“我从不撒谎。”

“您是无辜的,而您在监狱里呆了十五年?”

“十五年左右吧,我已经告诉过您了。”

“啊哈!”雅克大声说,“我么,我也是无辜的!”

“那么让天主保佑您。”垂死的人答道。

“什么,让天主保佑我?”

“是的,因为罪人可能还能希望别人能原谅他,而无辜的人则毫无希望。”

“您说的话,我的朋友,是多么富有哲理!可是,您得知道,这话一点也不能安慰人。”

“我说的是实话。”

“不过总的说来,”雅克接着说,“总的说来,是吧,您总有一些小过失可以反省的。好吧,从您嘴里出,从我耳朵里进,请说给我听听吧。”

雅克现在果真已能在暗中辨别出一些东西了,就拿了一张小凳子,把它靠近临终者的床榻边上,选中了一处墙角落,在那儿放下了凳子,坐下来,他在这张临时搭成的尽可能最舒适的安乐椅上坐稳了。

“啊!啊!您一声不响,我亲爱的朋友,您对我不信任。好吧!我懂了,十五年的铁窗生活大概使您对一切都不信任了。好吧!我名叫雅克·奥伯里,我二十二岁,我是文书,您看见了,至少您是这么说的。我让人把我关进夏德莱城堡是有企图的。我在这里已有十分钟了,在这里能认识您,我十分荣幸。我的全部生活就这些。现在,我对我自己所了解的,您都知道了,轮到您说话了,我亲爱的伙伴,我听着呢。”

“我么,”囚犯说,“我叫艾蒂安·雷蒙。”

“艾蒂安·雷蒙,”文书喃喃地说,“我没有听说过。”

“首先,”那人说,他刚作了自我介绍,“当天主高兴要我在人世间消失的时候,您还是一个孩子;其次,我在人间位卑人贱,默默无闻,以致在我消失时,也没有人知道。”

“可是,您究竟干了些什么?您究竟是谁?”

“我是波旁元帅的心腹。”

“哦!哦!您象他一样背叛了祖国,这么说,我不奇怪了。”

“不是;我只是拒绝背叛我的主人,如此而已。”

“说说看吧,怎么回事?”

“我在巴黎元帅的府邸里,而他却住在他的波旁——拉尔番波城堡里。一天,他的卫队长给我带来了元帅大人的一封信。信上命令我即刻交给信使一只封好的小包裹,这件东西藏在公爵的卧室里床头柜的最里面。我把队长带进元帅的卧室,我走向床边,打开床头柜,包裹果真在那里,我把它交给信使,他拿了就走了。一小时后,一位军官领着一些士兵从卢佛宫来,他们也命令我打开公爵的卧室,把他们带到床头柜那儿。我照办了。他们打开柜子,但什么也没找到,他们要找的,正是公爵的信使刚刚带走的包裹。”

“见鬼!见鬼!”奥伯里轻声说,他已经要身历其境似的,满怀兴趣地听他遭到厄运的伙伴叙述往事了。”

“军官对我肆加威胁,我一句话也不答,要不,就算回答也只是说我根本不知道他们要找的是什么东西,其实,我本可以说,我刚把包裹交给了公爵的信使,这样,他们就会去追他,把他抓获的。”

“哟!”奥伯里打断他的话说,“做得好!您的行为不愧是一个忠诚优秀的仆人。”

“这时,军官把我交给两个卫兵看管,他在另外两名卫兵的护送下回到了卢佛宫。半小时以后,他又回来了,传令说,要把我送进里昂的皮埃尔一昂一西斯城堡;他们把我上了脚镣,缚住双手,扔进一辆车子,在我的左右各安置了一个卫兵。五天后,我被关进了一座监狱,应该说,这座监狱还没有现在这一座这么黑,条件这么差。不过没关系,”垂死人轻声说,“监狱毕竟是监狱,和其他监狱一样,我最终终究习惯了。”

“哎哟!”雅克·奥伯里说,“这证明了您是哲学家。”

“三天三夜过去了,”艾蒂安·雷蒙接着说,“最后,在第四个晚上,一个轻轻的响声把我惊醒了,我睁开了眼睛,看见门悄悄开了,一个带着面纱的女人由守门人陪着走进来。狱卒把一盏灯放在桌子上,在夜来的女客人的示意下,狱卒卑恭地走出去了。这时,她走近我的床,掀开面纱。我叫出了声。”

“什么?她是谁?”奥伯里问道,赶忙靠近讲这个故事的人。

“是路易丝·德·萨瓦本人,也就是昂古莱姆公爵夫人,国王的母亲,国王的母亲。”

“哦!哦!”奥伯里叫道,“她到象您这样一个可怜虫这里来找什么呢?”

“她来找那只我交给公爵信使的加上封印的包裹,包裹里藏着这位轻率冒失的王妃写给她现在正欲迫害的那个人的情书。”

“行了,行了,行了!”雅克·奥伯里轻声说,“这个故事和埃唐普公爵夫人跟阿斯加尼奥的故事是何等相象啊。”

“唉呀!任性多情的王妃的爱情故事都差不多的,”囚犯答道,似乎他的耳朵之聪颖与他的目光之锐利是不分上下的,“仅仅只是那些牵涉进去的小人要遭殃而已。”

“等等!等等!不幸的预言人,”奥伯里大声说道,“好的,您在那儿说什么啊?嗨!我也是,我牵涉到一个任性多情的王妃的私生活中去啦。”

“那好哇!如果果真如此,那就向白天,向光明,向生活告别吧。”

“让您和您的地狱里的预言见鬼去吧!在这类事情中我算得上是什么?他们爱的不是我,而是阿斯加尼奥。”

“他们爱的难道是我吗?”囚犯又说,“难道是一个是否存在都没有人知道的我吗?不,我是被夹在贫乏的爱情和强烈的复仇之间啦,在这两者的冲击下被压垮的是我。”

“见鬼!”奥伯里大声说,“您真使人高兴不起来,正直的人啊。不过,还是再说说王妃吧,正因为您的故事使我发抖,它引起了我无限的兴趣。”

“我刚才说过了,她要的就是这些信件。如果我能把这些信给她,她答应给我高官厚禄和爵位。为了得到这些信,她大概还会向第二个桑勃朗萨勒索四十万埃居;而那一位也许会上绞架,以报答她的垂恩。

“我回答她说,我身边没有信。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对她说的话,我根本不懂。

“接着,好话后面便是威胁了。可是我既不吃软也不吃硬,因为我说的是真情。这些信,我已经交给我的高贵的主人的信使了。

“她怒气冲冲地走出去了,以后的一年,我没听到别人重提这件事。

“一年后,她又来了。过去的一幕又重演了一遍。

“这次是我请求她,哀求她放我出去,我以我的妻子,我的孩子们的名义恳求她,可是毫无用处。我不把信交出来就得死在监狱里。

“一天,我在我的面包里发现了一把锉刀。

“我那高贵的主人想起了我。当然,他不能公开露面,他过着流亡、隐蔽的生活,既不能用祷告,又不能以武力来解救我。

“他派他的一个仆人到法国来,买通一个狱卒,要他把这把锉刀交给我,并对我说明了锉刀的来源。

“我锉断了我窗口铁栅栏上的一根铁条,并用呢毯搓了一根绳索,我滑下来了。但到绳索的底端,我发现脚下并不是土地,我祈祷着天主,松手落下来,在摔到地上时,我跌断了一条腿,夜间巡逻队发现我昏过去了。

“于是他们把我转移到索恩河畔的夏龙城堡,我在那儿呆了将近两年。两年后,折磨我的那个女人又来到我的牢房。还是这些信,始终是这些信把她吸引过来了。这一次,她把刑讯人员带来了,她让他们对我审问,严刑拷打,但也无济于事,她什么也得不到,她什么也不能得到。我除了把这些信交给了公爵的信使以外,一无所知。

“一天,在供我用水的一只水瓮底里,我发现有一只盛满了金子的口袋,这次又是我的高尚的主人想起了他可怜的忠仆了。

“我用钱买通一个狱卒,或者说,这个混蛋装得象被我收买了。半夜,他打开我牢房的门。我走出来了。我跟着他穿过长廊,我已经嗅到了人一世间的气息,我已经觉得自己是个自由人了,突然,一队士兵向我们扑来,把我们两人捆绑了起来。我的向导在我的苦苦哀求下感动原来是装出来的,他想到的是我手上的金子,事后,他又背叛了我,另外得到一笔揭发有功的奖金。

“我又被转移到夏德莱城堡的这间牢房里来了。

“在这儿,路易丝·德·萨瓦来了最后一次,这一次,她把会刽子手带来了。

“和威胁利诱,酷刑一样,死亡也不能把我吓倒。他们缚住我的双手,一根绳子穿过一只环,套在我的头颈上。我的回答还是一样的。我还补充说,囚禁的生活我已经过腻了,我的敌人们赐我一死反倒遂了我的心愿。

“也许是我的态度使她改变了主意。她走出去了,刽子手也跟在她后面出去了。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看见到他们。我的高贵的公爵现在怎样了?残忍的公爵夫人现在怎样了?我一无所知,因为打那以后,可能十五年过去了,我没和任何一个人交谈过一句话。”

“他俩都死了。”奥伯里回答说。

“两个都死了!我的高贵的公爵死了!可是他如果活着还很年轻哪,只有五十二岁。他是怎么死的?”

“他在罗马围城时被杀的,而且很可能……”

雅克·奥伯里差一点没说出“是我的一个朋友干的”,可是他忍住了没有说出来。因为他想,如果说出来,在他和老头之间的气氛可能就会冷淡下来,我们知道,现在,雅克·奥伯里变得谨慎些了。

“很可能?……”犯人又问。

“是一个叫邦弗尼托·赛里尼的金银匠干的。”

“二十年前,我会诅咒这个杀人犯的;今天,我从心底里说:‘降福给这个杀人犯吧!’那么,他们把我那高贵的公爵体面地安葬了么?”

“我想是的,他们在加埃塔大教堂建造了一个墓,墓上有一篇墓志铭,上面写着:与在里面安息的这个人相比,亚历山大大帝只不过是一个小丑,而恺撒只是一个胆小鬼。”

“那么另一个人呢?”

“另一个人,谁?”

“她,虐待我的人。”

“她也死了,九年前死了。”

“是这样的。有一天夜里,在我的监狱里,我看见一个人影跪着在祈祷。我叫了起来,那影子就消失了。这是她来求我饶恕她呢。”

“这么说,您认为,在她死的一刻,她宽恕了您?”

“为了她的灵魂得到安息,我希望如此。”

“这么说,他们应该放您出去了?”

“她可能吩咐过了,可是我实在太卑微了,在那动乱的年代,他们早把我忘了。”

‘这么说,您,在您即将去世的时候,您回过来也宽恕她了?”

“把我扶起来,让我为这两个人祈祷吧。”

说完,垂死的人由雅克·奥伯里搀扶着,同时为保护他的人和虐待他的人一起祈祷。前者是陆军元帅,他对他念念不忘;后者是摄政女王,她对他始终怀恨在心。

囚犯说得对。雅克·奥伯里逐渐适应在黑暗中看东西了,在昏暗中,他看清了濒死者的脸。他是一个很清秀的老头子,胡子雪白,前额的头发已经秃了,被痛苦折磨得瘦骨嶙峋的。就象多明我会修士在实行他的《圣热罗姆的忏悔》时所梦见的那一种人。

他祈祷完,喟然长叹,晕过去了。

雅克·奥伯里以为他死了。不过,他还是向水瓮跑去,掬了一点水在手心上,把水洒在他的脸上,濒死的人又恢复了知觉。

“您救了我,做得对,年轻人。”老头说,“这就是给您的报赏。”

“这是什么?”奥伯里问。

“一把匕首。”垂死人答道。

“一把匕首!这件武器怎么会落在您的手上?”

“听我说:

“一天,狱卒把我的面包和水带给我时,把灯笼放在小凳子上,这只凳子偶然正放在墙旁边。在这面墙里,有一块突起的石头,在这块石头上,有几个字母是用刀刻上的,我没时间去读这些字母。

“我用手扒了些土,并用水把土捏成泥团团,我把这些字母用泥团印了下来,这几个字母是:Ultor。

“这个表示‘复仇者’的词说明了什么呢?我又去看那石头。我试着摇动它。它象一颗在牙槽里活动的牙齿那样动摇了。我捺着性子,摇了二十来次,终于把它挖了出来。我立即把手探进它留下的洞里,得到了这把匕首。

“我本来对自由已经失去了希望,这时候,这个愿望又萌发了,我决心用这把匕首与隔壁一间什么牢房挖通,在那儿,在那间牢房的主人协助下,共同制定一个越狱计划。此外,即使一事无成,掘土,挖墙,总也算是一项工作;如果您象我那样坐了二十年的牢,年轻人,您也会看见,时间是多么可怕的敌人啊!”

奥伯里从头到脚直打颤。

“那么您执行您的计划了吗?”他问道。

“是的,比我想象的还要方便些。我呆在这儿有十二或十五年了,他们大概再也不会想到我还有越狱的可能。甚至有可能,他们已经忘记我是谁了。他们留着我,就象留着扣在一只环上的一根链条:元帅和摄政女王都死了,以前只有他们两人才想到我;现在,就在这儿,谁还会知道,当我说出艾蒂安·雷蒙的名字时,我在叫谁呢?没有人知道。”

奥伯里想到这个不幸的人被人们忘得一干二净时,感到额头上沁出颖颗汗珠。

“以后呢?”他问,“以后呢?”

“以后!”老头说,“我挖地挖了一年多,终于在墙基下面挖出了够一个人钻出去的洞。”

“还有,您把挖出的土如何处理了呢?”

“我把它们象沙子一样洒在牢房里,我在上面把它们踩实,和地面的土混成一体。”

“这个洞在哪儿?”

“在我的床底下。十五年来,没有人会想到把床掉换位置。狱卒每天只到我的牢房里来一次,等狱卒走后,门又重新关上,脚步声消失了,我把我的床移开,重新工作。过后,当狱卒再来的时候,我又把床放回原处,再睡在上面。

“前天,我躺上去之后再也爬不起来了,因为我已筋疲力尽。今天,我的生命到了尽头。欢迎你,年轻人,你将帮助我死去,而我呢,反过来我将使你做我的继承人。”

“做你的继承人?”奥伯里吃惊地问。

“当然罗。我把这把匕首留给你。你笑了吧。对一个犯人来说,有什么更珍贵的财产能留给你呢?这把匕首,可能就意味着自由。”

“您说得对。”奥伯里说,“我谢谢您。还有那个您挖的洞,开在哪个方向?”

“我还没挖通,不过,已经接近了。昨天我听见了隔璧的牢房里传来了说话声。”

“见鬼!”奥伯里叫道,“您以为……”

“我以为再挖几个小时,您就能结束我的工作了。”

“谢谢,”奥伯里说,“谢谢。”

“现在,来一个神父。我想要一个神父。”垂死的人说。

“请等一会儿,我的父亲,”奥伯里说,“请等一会儿,他们决不会拒绝一个垂死的人提出的这样一个愿望的。”

“他跑向门口,这次他没碰着什么,因为他已习惯在黑夜里看东西了。他手脚并用地敲门。

一个狱卒走下来。

“您干什么这样吵吵闹闹的?”他问道,“您要什么?”

“和我在一起的老头快死了,”奥伯里说,“他要一个神父;您会拒绝他这个请求吗?”

“呣!……”狱卒咕哝道,“我不知道这些家伙都要叫神父来有什么意思。好吧,马上就给他叫一个去。”

果真,十分钟后,神父来了。他带着临终圣体,前面有两个侍童,一个拿着十字架,另一个拿着铃。

这个殉难者的忏悔的场面是够庄严的了,他只是揭示了他人的罪孽,而且,非但不为自己表示忏悔,反而为他的敌人们祈祷。

虽然雅克·奥伯里是很不容易动感情的人,他却不由自主地跪下双膝,回忆起他以为早已忘却的孩提时代的祷词来了。当犯人忏悔完了,神父在他面前欠了欠身子,并请求他降福。

老头象一个上帝的选民那样微笑了,他把手伸向神父的头的上方,把另一只手伸向奥伯里,深深地叹了口气,向后面倒了下去。

这是最后一声叹息。

象来的时候那样,神父带着两个侍童走出去了。牢房刚才被几枝大蜡烛的摇晃的烛光照亮了一会儿,这时又沉浸在黑暗中。

这时,只有雅克·奥伯里单独和死者在一起。

这样一个伴侣是相当凄惨的,特别是他让人产生了那么多的遐想。躺在这儿的这个人是无辜的,可是他被投入了监狱,一呆就是二十年,他能出狱仅仅因为死亡——这个伟大的自由解放者——找他来了。

因此,快快乐乐的文书对自己陌生了:他第一次正视着一种崇高而阴郁的思想,他第一次回顾了炽热而曲折的人生和静穆而深邃的死亡。

在他的心底里,一种自私的思想萌芽了:他想到了自己,象这个人一样,他清白无辜,也象这个人一样,被牵进王公贵族的感情的旋涡里,这个旋涡将粉碎、吞噬、消灭一个人的生命。阿斯加尼奥和他也会象艾蒂安·雷蒙那样被消灭;可是谁又会想到他们呢?

可能有热尔韦兹?

肯定有邦弗尼托,赛里尼。

不过,前者除了哭还是哭,而后者除了声嘶力竭地索取阿斯加尼奥握有的信件之外,也只能承认自己的无能了。那么,唯一活命的机会,唯一的希望,就寄托在这个死人的遗物上,一把古旧的匕首,它已经让它前面的两位主人白白地等待了许多时间。

雅克·奥伯里已经把匕首藏在他的心口上了,现在,为了确信它还在,他紧张地用手去摸他的匕首。

正在这时,门又开了,有人来抬尸体。

“什么时候把我的晚餐送来?”雅克·奥伯里问道,“我饿了。”

“再过两个小时。”狱卒答道。

接着,牢房里只剩下文书一个人形影相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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