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加尼奥入狱以及科隆帕被劫后的一小时,邦弗尼托·赛里尼正沿着奥古斯丁沿河堤岸缓辔徐行。他刚和国王以及他的宫廷随从们分手,一路上,他使出他的拿手好戏,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添枝加叶说了不少故事,让他们听得兴趣盎然,乐而忘疲,可是,他现在刚刚静了下来,又陷入深思了:谈笑风生的人变成了一个深思熟虑的人。他一边蹓着马,一边低首思考起来。他思念着朱庇特铸像,现在,它不仅牵系着他的艺术家的荣誉,而且还牵系着他亲爱的阿斯加尼奥的幸福。青铜在进入火炉熔炼之前,已经在他的头脑里沸腾了。但在外表上,他还是显得很镇静。

当他到达府邸的门口时,停了分把钟,他感到奇怪,居然没听见锤击声。黑洞洞的宫堡里死一般地沉寂,仿佛无人居住的样子,主人敲了两下门,没有回音;敲第三下时,斯科佐纳把门打开了。

“啊,您来了,师傅!”她看见邦弗尼托·赛里尼后大声说道,“唉呀!您怎么不早回来两个小时呢!”

“发生了什么事?”赛里尼问。

“大法官、奥尔贝克伯爵和埃唐普公爵夫人来过了。”

“以后呢?”

“他们搜查了住宅。”

“怎么样呢?”

“他们在玛尔斯神像的头颅里找到了科隆帕。”

“不可能!”

“埃唐普公爵夫人已经把科隆帕带到她的宫里去了,大法官派人把阿斯加尼奥关进了小城堡。”

“啊,我们被出卖了!”邦弗尼托手击着额头,脚跺着地大声说。

接着,如同在其他的事情上一样,这个男人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报复,他让他的马自个儿走进马厩,自己冲进工场叫喊道:“全体集合!全体!”

不一刻功夫,所有的工匠都到齐了。

这时,每一个人都要接受例行诘问,可是大家对科隆帕的藏匿之处以及这个少女的敌人是怎么发现这个地点的都一先所知。邦弗尼托最先是怀疑帕哥罗,但问到他时,他的回答毫无破绽,让师傅听了对他也放心了。不言而喻,在任何时候,他是不会对正直的海尔曼产生怀疑,也不会想到左撇子西蒙会有什么问题。

邦弗尼托看到,在这方面一无所获,无可报复,就象通常那样,闪电般地下了决心,采取了断然措施。他确信佩剑还挂在肋部,匕首随时可以从皮鞘里抽出来后,就命令大家各守岗位,以便在需要时,他能找到他们。他走出工场,急速地走下台阶,奔到街上去了。

这一次,他的脸,他的步伐以及他的一举一动都显示出他异常激动。一点也不错,他的头脑里千头万绪在交叉冲突,他心乱如麻。正当他最需要阿斯加尼奥的时候,他失去了他,因为要铸造他的朱庇特,所有的学徒都要一齐上,他们之间最聪明的一个还要带着他们干。科隆帕被劫走了,她在她所有敌人的围困之中,可能会失去勇气。可怜的孩子高尚纯洁的品格和信心,本来是抵御不良的思想和邪恶的阴谋的一道防线,现在在种种阴谋诡计和威胁利诱之下,可能会被攻破,把她毁了。接着,在这些纷乱的思绪中,在他的思想深处,突然冒出了一段往事。他想起,有一天,他向阿斯加尼奥透露了埃唐普公爵夫人可能会进行残酷报复时,阿斯加尼奥微笑着回答道:“她不敢害我,因为我一句话就能把她毁了。”那时候,邦弗尼托希望能知道这件秘密,但年轻人回答说:“今天,师傅,说出来是背叛行为。等到那一天,这样做变成自卫行动时,我才说。”邦弗尼托理解这句话的微妙的含意,就没有再问下去。眼不,必须要见到阿斯加尼奥。首先,他要达到的,就是向这个目标努力。

对邦弗尼托来说,决心一下,就会立即付诸行动。他刚想到应该去见阿斯加尼奥,就马上去敲夏德莱城堡的门。边门打开了,大法官的一个狱卒问赛里尼是什么人。另外有一个人在暗处,站在他的后面。

“我叫邦弗尼托·赛里尼。”金银匠回答道。

“您想干什么?”狱吏又问。

“我想见被关在这所监狱里的一个囚犯。”

“他叫什么名字?”

“阿斯加尼奥。”

“阿斯加尼奥受到秘密监禁,不得见任何人。”

“那么阿斯加尼奥为什么被秘密监禁呢?”

“因为他被控告犯了一个死罪。”

“那么,我更有理由要见到他了。”邦弗尼托大声说。

“您的逻辑真古怪,赛里尼老爷。”躲在暗处的人以嘲弄的口吻说,“而这个逻辑在夏德莱城堡不适用。”

“我请求的时候,谁在笑?我请求的时候,谁在嘲讽?”邦弗尼托大声问道。

“我,”那人说,“我,罗贝尔·埃斯图尔维勒,巴黎大法官。每个人都有倒霉的时候,赛里尼老爷。任何斗争都有正反两面。您赢了第一个回合,我呢,赢了第二个回合。您不公正地夺取了我的府邸,我就合法地逮捕了您的高徒。您不愿意把那个还我,请放心吧,我也不会把这个还您。现在,您既勇敢又大胆,您有一支忠实于您的伙计队伍,来吧,夺取我宫堡的人!来吧,攀登我宫墙的人!来吧,闯入我大门的人!来攻占夏德莱城堡吧!我等着您!”

他说完了这几句话,边门又关上了。

邦弗尼托咆哮了一声,向厚实的大门冲去,但是,尽管他拼足力气手脚并用,大门还是纹丝不动。

“用劲,我的朋友,用劲,打门,打门呀!”大法官在门的里面叫道,“您只能制造些响声,而且假如您用得不象话,当心哨兵!当心弓箭手!哦!这是因为夏德莱城堡可不是内斯勒宫,您没看见吗?它是属于我们的国王陛下的。面且我们将看到,在法国,您是否比国王更能当家作主。”

邦弗尼托环顾四周,看见沿河堤岸上有一块界石,两个中等个子的男人使尽全力可能会把它刨出来。他径直向界石走去,轻松地把它扛在肩上,象一个孩子扛一块普通的石板那样。可是,还没等他迈开几步,他就想到,一旦门被撞开了,他就会面对里面的卫兵,而这样做可能连他自己也要进班房,当前,他的自由决定阿斯加尼奥是否能获得自由,万不能进监狱!于是他又扔下了界石,界石在本身重量的作用下,陷进地里好几寸。

大法官大概是通过某个秘密的窥视孔在看着他,因为听见他又爆发出一阵狞笑。

邦弗尼托拔腿走远了,要不,他会克制不住自己要在这扇可诅咒的大门上碰碎自己的脑袋的。

他径直向埃唐普的宫邸走去。

看不到阿斯加尼奥,假如他还能看见科隆帕的话,总还存有一线希望。有可能,阿斯加尼奥在某一次倾诉爱情时,把他拒绝说给他的师傅听的这樁秘密,说给他的未婚妻听了。开始,一切尚属顺利;宫邸的门开了,他穿过院子,走进前厅,在那儿,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仆人,他是一个足有四尺宽,六尺高的巨人,衣服的线缝处,都镶着饰带。

“您是谁?”他一边从头到脚打量着金银匠,一边问道。

在任何其他情况下,对这无礼的目光,邦弗尼托可能都会象他通常做的那样,不客气地回报一下的,可是现在的问题是要见到科隆帕,要援救阿斯加尼奥,他克制住了。

“我是邦弗尼托·赛里尼,佛罗伦萨的金银匠。”他回答道。

“您想干什么?”

“见科隆帕小姐。”

“科隆帕小姐不能见。”

“为什么她不能见?”

“因为她的父亲,埃斯图尔维勒老爷,巴黎的大法官把她交给了埃唐普公爵夫人照看,并委托她对她严加管束。”

“可是我,我是一个朋友。”

“这就更可说明,您是可疑的。”

“我告诉过您了,我必须见到她。”邦弗尼托说,他开始不耐烦了。

“我呢,我告诉过您了,您不能见她。”仆人回答道。“那么,至少可以见见埃唐普公爵夫人吧?”

“和科隆帕小姐一样,不能见。”

“我是她的金银匠,甚至我也不能见她么?”

“您比任何其他人更不能见她。”

“那么,我是被禁止入内的了?”邦弗尼托大声说。

“一点也不错。”仆人回答说,“就是这么回事。”

“你知道么,我是一个古怪的人,朋友,”邦弗尼托·赛里尼狞笑着说,通常,这一笑是他脾气发作的前奏,“别人不让我进去的地方,我偏要进!”

“您怎么办呢,讲给我听听好不好?还可以让我乐一下呢。”

“譬如,当有一道门和一个象你这样的傻瓜在面前时……”

“那又怎样?”

“又怎样!”邦弗尼托说,他说到做到,“那我就把傻瓜打翻在地,破门而入。”

与此同时,邦弗尼托甩起一拳就把仆人打得滚出几步远,又飞起一脚把门踢开了。

“来人!”仆人大叫道,“来人!”

可是,这个可怜的家伙声嘶力竭的叫喊是多此一举;邦弗尼托从门厅走到了前厅时,迎面遇到了六个仆人,他们似乎是特地等候他的。

他猜想,埃唐普公爵夫人早已得知他要来,因此,她已采取了一切预防措施了。

在其他任何情况下,邦弗尼托身带匕首和佩剑,就会扑向这群奴仆,很可能还会讨到些便宜;可是在国王情妇的宫邸里采取暴力可能会招致可怕的结果。于是他一反常态,理智又一次战胜了愤怒的感情;他相信他至少能晋见国王,我们已经知道,在任何时候,他都可以自由出入王宫,于是他又把刚出鞘的剑推了回去,向原路退回。他象头后撤的狮子那样,每退一步,停顿一下,慢慢地退出门厅,走过院子,向卢佛宫走去。这次,邦弗尼托又恢复了常态,他神情安详,步伐坚定,不过,他只是表面显得镇静而已。他的额头上沁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他心中郁积着一股子怒气,他愈是控制它,就愈感到痛苦。果真如此,对这个性情暴躁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无效的奔波,比吃闭门羹,比受无礼的仆人的粗野的回绝更为他反感的了。对这些身强力壮,血性方刚的男子来说,没什么比当他们遇到了人为的抵抗时不打自败更感到沮丧的了。现在,如果有人能用胳膊碰撞他,他宁愿少活十年;他边走,边不时地抬起头来,凶狠狠地注视着与他擦肩而过的行人,仿佛是在向他们说:“喂!你们中间有没有一个活得不耐烦的混蛋?如果有的话,让他来找我吧,我听他吩咐!”

一刻钟后,邦弗尼托走进卢佛宫,在侍从室站定,请求立即晋见陛下。他想把一切都告诉弗朗索瓦一世听,求助于自己的忠心耿耿,即使他得不到释放阿斯加尼奥的恩准,至少,也恳求能见他一面。一路上,他一直在想该如何向国王启口,由于邦弗尼托对自己的口才素来很自负,他对已经打好腹稿的一篇短小精彩的演说很满意。说实在的,这来回奔波求情,晴天霹雳似的这些坏消息,以及遭到的这些污辱,他未能克服的这些障碍,所有这些都使这位桀骜不驯的艺术家的血管里热血奔腾:他的脑门轰轰直响,他的心在剧烈跳跃,他的双手在颤抖。他自己也闹不清,是什么激情使他精力倍增,跃跃欲试;有时,生命的一天能浓缩在一分钟之内。

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下,邦弗尼托对一个侍从提出了晋见国王的请求。

“国王不接见。”年轻人说。

“您不认识我了吗?”邦弗尼托惊奇地问道。

“相反,认识,完全认识。”

“我叫邦弗尼托·赛里尼,陛下总是接见我的。”

“正因为您的名字叫邦弗尼托·赛里尼,”侍从说道,“您才不能进去。”

邦弗尼托莫名其妙,愣住了。

“啊!是您。”年轻人向一个和金银匠同时来的一个僚臣说,“是您,德·泰尔姆先生,请进!请进!德·拉法叶伯爵,请进!德·普莱侯爵。”

“那么我呢?我怎么啦?”邦弗尼托大声说,脸都气白了。

“您吗?十分钟前,国王进来时说过:‘假如这个胆大妄为的佛罗伦萨人来了,让他知道我不愿意看见也并劝告他老实些。假如他不愿意在夏德莱城堡和圣天使城堡之间作一抉择的话。’”

“帮助我吧!呵,要耐心!帮助我吧!”邦弗尼托·赛里尼低沉地、缓缓地说,“因为,公正的天主啊!国王怠慢我,我还不习惯哪,梵蒂冈与卢佛宫不相上下,而莱昂十世比弗朗索瓦一世毫不逊色,可我从来就没有在梵蒂冈的大门口等候过。是呀,是这么回事:国王到埃唐普夫人的宫里去过了,国王刚从他的情妇的府上出来,他情妇向他说了我的坏话。是的,就是这么回事,为了阿斯加尼奥,得捺住性子,为了科隆帕也得捺下性子。”

不过,邦弗尼托虽说再三勉励自己要耐心,他仍然身不由主地靠在一根柱子上,心胸在膨胀,双腿软绵绵的。这最后一下冷遇不仅损伤了他的自尊心,而且也损伤了他的情谊。他的思想充满了苦涩和绝望,他双唇紧闭,目光呆滞,双手痉挛,痛苦得不能自持。

不过,这仅是分把钟的事情。他马上又醒悟过来,头一甩把挂在额头上的一络头发甩了上去,迈着坚定稳健的步伐走出去了。呆在那里的所有的人都不无尊敬地目送他远去。如果说,邦弗尼托表面上沉着,这是因为他自身具有不可思议的自控能力,因为事实上,他比一头陷于绝境的鹿更徬徨,更迷惑。他在街上走着,有一刻他竟不知道何去何从,眼前只看见一片云雾,耳畔只听见血在沸腾,他象喝醉酒的人那样神智模糊,内心嘀咕着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一小时来,他已经第三次被人赶出来了。他,邦弗尼托,亲王、教皇与国王的宠儿;他,邦弗尼托,当他人还未到,所有的门都会迎他敞开的,居然第三次吃了闭门羹!可是,他虽然受了三次委屈,也无权感情从事,他应该含垢忍辱,直到把科隆帕和阿斯加尼奥救出来为止。和他擦肩而过的人们,不论是无所牵挂的,心平气和的还是忙忙碌碌的,他都觉得他们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他刚受到的三次屈辱。可能这是他一生中唯一的时刻,这个受到侮辱的伟大的人对自己也怀疑起来了。不过,他心里游移不定,思想混乱,徬徨徘徊了将近刻把钟之后,他自己冷静了下来,抬起了头颅。他不再气馁了,精神又振作起来。

“算了吧,”他大声说道,他显得是那么镇定,理智完全控制住了感情,“算了吧,他们欺负人顶个屁用,他们压不垮一个艺术家。行了,雕刻家,当他们欣赏你的作品的时候,让他们对自己的行为内疚吧;行了,朱庇特,你得证明,你不仅是诸神之王,而且也是人类的主子。”

说完了这几句话之后,邦弗尼托在一种可以说是超人的力量的冲动下,向图尔内尔府飞奔而去,这是一座旧王府,陆军元帅老蒙莫朗西仍然住在里面。

性子急躁的邦弗尼托还得等上一个小时,才轮到他被引进去见弗朗索瓦一世的这个当兵的部长。陆军元帅此刻被围在一群奉承者和请求者的中间,最后,邦弗尼托终于被领到了元帅的身边。

阿纳·德·蒙莫朗西身材高大,神情冷漠、刻板、干巴巴的,目光锐利,说话干脆,因上了年纪,背有些驼了。他永远是在粗声粗气地训斥人,别人从来就没有看见他脾气好过。假如他偶尔被谁撞见并看见他在笑的话,他认为是奇耻大辱。那么,这位性情抑郁的老头是怎样赢得当时统治法国的和气而又可亲的君王的好感的呢?这个问题,只能用对比的规律来解释了:弗朗索瓦一世有办法把他不感兴趣的那些人高高兴兴地打发走,而老元帅却相反,他善于让那些他感到满意的人怒气冲冲的离开他。此外,虽然他智力平平,却能以自己军人的坚定性和他武断专制的习性,得到国王的信任。

当邦弗尼托走进去时,他正按照惯例在内房踱步。赛里尼向他致敬,他只是点了一下头示意;接着,他猛地刹住了步子,目光犀利地盯着他。

“您是谁?”他问。

“邦弗尼托·赛里尼。”

“干什么的?”

“国王的御用金银匠。”艺术家答道,他通名报姓后,对方居然还向他提出第二个问题,这使他非常惊讶。

“哦!是的,不错。”陆军元帅咕哝道,“我认识您;嗯,您要什么,您请求什么,我亲爱的?要让我向您定货吗?假如您有这个指望,您就是浪费时间了,我预先告诉您。我讲话是算数的!当今,到处弥漫着对艺术的狂热的追求,我可一点儿也不理解。可以说,每个人都感染上了这种流行病了,只有我除外。是啊,雕刻绝对与我无缘,金银行当的师傅,您听见了吗?这么说,就请您另请高明吧,晚安。”

邦弗尼托悸动了一下。

“哦!我的天主!”陆军元帅继续说道,“您可千万别泄气呀,那些不问青红皂白一味模仿国王的王公大臣,还有不懂装懂、自充行家的蠢货,您手头上是不缺的。说到我,请您听着:我的心思在我的工作上,这就是打仗。雕刻家只会浪费时间给我制造一大堆只能使大炮的价格一涨再涨的铜人,我与其喜欢他,还远不如喜欢一个每隔十个月就能替我生下一个可以当兵的孩子的农家健妇。”

“大人,”邦弗尼托说,他以自己都不曾预料到会有的耐心听完了这段长长的奇谈怪论,“大人,我来不是向您谈艺术上的事情,而是有关信誉的事情。”

“啊!这么说,‘又是另一回事了!您要我干什么?快说吧。”

“有一次,国王陛下当您的面对我说,我把青铜铸成的朱庇特雕像交给他的那一天,他会恩准我向他提出的请求,而且,陛下还委托您,大人,和掌玺大臣普瓦叶,在他忘却这句金口玉言时提醒他。您还记得这件事吗,大人?”

“我记得。怎么啦?”

“那就好!大人,我恳请大人把这件事向国王提出的时刻临近了。”

“您就是为这个来请示我的,先生?”元帅大声说,“原来您来打扰我是为了请我做我应该做的事情!”

“大人!”

“您太胆大妄为了,金银匠先生。您得懂得,阿纳·德·蒙莫朗西陆军元帅无需别人告诉他该如何做一个正直的人。国王要我帮他记住这件事,这是他通常采用的预防措施,也就是说,不要给他惹麻烦。唔,我记得这件事,尽管提起这些事会使王上感到厌烦的。再见吧,赛里尼师傅,我们各干各的吧。”说着,元帅就撂下了邦弗尼托,示意让下一个请愿人进来。在邦弗尼托这方面,他也向元帅致敬道别。元帅粗鲁爽直的态度,并没有惹他生气,他的头脑仍然是热拱烘的,同一个想法执拗地驱使他登上了掌玺大臣普瓦叶的家门,他住在圣安托万门附近,离这儿不远。

掌玺大臣普瓦叶和阴阳怪气,从头到脚披着铠甲的阿纳·德·蒙莫朗西不但在精神上,而且在外表上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他彬彬有礼,机灵乖巧,能说会道,缩在皮外套里,有点儿象陷在白勒皮里了;他全身只有一颗四周围着一圈灰白头发的秃头露在外面,他的一对眼睛机灵而警觉,双唇薄薄的,外加一双白皙的手。也许,他和元帅一样诚实,但没有他那么直爽。在那儿,邦弗尼托又等了半个小时。不过这时候他已经和过去判若两人了,他已经习惯等待啦!

“大人,”当他被引进去后说,“我来是为了提醒您一个诺言,这个诺言是国王当您的面向我作出的,陛下不仅让您作旁证,而且请您作保人。”

“我知道您想说什么,邦弗尼托阁下,”普瓦叶打断他的话说,“假如您不反对,我已准备当面向他提示他的诺言,不过我得预先告诉您,诺言是一句空话,而您把它当真了,从法律的角度上说,在法庭上是一钱不值的,法律上的条文哪一条也用不上,因此,您没什么权利,其结果就是:假如国王满足您的要求,这纯粹是对您的恩宠,而且是出于传统的信义。”

“我同意这个说法,大人,”邦弗尼托说,“我仅仅请求您在适当的时间和地点办一下国王委托给您的这件事,结果如何有赖于国王的恩典了。”

“说得恰到好处,”普瓦叶说,“在这个范围里,我亲爱的先生,请相信,我完全可以为您效劳。”

于是,邦弗尼托离开掌玺大臣时,精神平静多了,可是热血仍在奔腾,双手仍然是紧张的。在焦急不安,受尽屈辱,气忿难平的背景下,他的性子不得不长久地压抑着,现在终于可以畅快地发作了。冲动之下,对于他,时间和空间不复存在,当邦弗尼托跨着大步返回家中时,他头晕目眩,神志恍惚地又看见了容光焕发的斯特凡娜·德尔·莫洛的房子,圣天使的城堡和科隆帕的花园。同时,他感到体内蕴藏着超人的力量,仿佛感到自己生活在这个世界之外。

他就是在这莫名其妙的狂热的冲动下,回到了内斯勒宫。所有的工匠都在等着他,因为他早先吩咐过大家不要走远。

“快去铸造朱庇特,我的孩子们!快去铸造!”他在门槛上大声叫道。

说完,他就奔向工场。

“您好,师傅。”雅克·奥伯里说,他跟在邦弗尼托·赛里尼后面,轻松愉快地边唱边走了进来,“您难道没看见我,也没听见我叫您么?五分钟前,我一直在沿河堤岸上跟着您,呼唤您,可您走得太快了,我都追得喘不过气来了。嗬,你们都在这儿干什么?一个个愁容满面,象审判员似的?”

“快铸造去!”邦弗尼托继续叫道,也不理会雅克·奥伯里,不过,他早已用眼角瞟过他,并用一只耳朵听见他说什么了,“快去铸造,成败在此一遭了!仁慈的天主啊,我们能成功吗?哦,我的朋友,”他时而对着奥伯里,时而对着他的伙伴们一字一顿地说,“哦!我亲爱的雅克,您回来又给我带来什么不幸的消息,这些人趁我不在,干尽坏事了啊!”

“您怎么啦,师傅?”奥伯里大声说,他看见赛里尼激动得这样,工匠们又愁容满面的,这回真的不安起来了。“我的孩子们,最要紧的是把干透了的松木拿来。你们知道,我已贮藏了半年了。——您说我怎么了,我的好心的雅克?还不是因为我的阿斯加尼奥被关在夏德莱城堡的监狱里,还不是因为大法官的女儿,他所爱的科隆帕,您知道的,就是那个迷人的姑娘,现在在她的敌人埃唐普公爵夫人的手中。我把她藏在玛尔斯神的雕像里的,他们在那儿找到了她。不过,我们迟早得把他们救出来。——唉!唉!你到哪儿去,海尔曼!木头又不在地窖里,而是在工地上。”

“阿斯加尼奥被逮捕了!”奥伯里大声说道,“科隆帕被抢走了!”

“对,对,哪个不要脸的探子窥见到他们了,可怜的孩子啊,这个家伙就把这桩秘密说了出去,这件事,我甚至都瞒了您,我亲爱的雅克。可是,万一我发现了这个奸细,这个混蛋!……快铸造去,我的孩子们!快铸造去!……还不止是这些呢,国王都不再愿意见我了,他以前把我称做是他的朋友的。所以,您要相信人与人之间的友谊!可是,做国王的不是人,他们是国王啊。现在,弄得我进卢佛宫毫无意思,我不能够见到他,我跟他说不上一句话。啊!我的塑像会为我向他说话的!把模子准备好,我的朋友们,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了。对科隆帕肆加凌辱的这个女人!对我嘲讽的这个无耻的大法官!对阿斯加尼奥残酷折磨的这个狱卒!啊,我今天看到的这些人,他们可怕的影子还在我眼前晃动。我亲爱的雅克。您知道吗?我宁愿把我十年的生命送给这样一个人,他可以径自去见犯人,和他说话,把那个秘密给我带回来,我有了它,就可以制服这位高贵的公爵夫人。因为阿斯加尼奥知道这件威力无穷的秘密,您听清了吗,雅克?而早先,他不愿意把这件事透露给我,这个高尚的人啊!不过,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没什么关系!什么也别怕,斯特凡娜!别为您的孩子提心吊胆,直到我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我都要保护他的,我会把他救出来的!是啊,我会把他救出来的!哦,那个出卖我们的叛徒,他在哪儿?让我亲手把他扼死!让我再活上三天吧,斯特凡娜,因为我觉得在我全身燃烧的怒火将要吞噬我的生命。啊!如果我死前还没能完成我的朱庇特就糟了!快铸造去,孩子们!’快铸造去!”

雅克·奥伯里听到邦弗尼托·赛里尼刚说了几句话,顿时脸就变得惨白,因为他怀疑起自己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接着,邦弗尼托越是往下说,怀疑就变成了定论。这时,他脑子里大概冒出了什么想法,因为他悄悄地走掉了,而赛里尼的头脑正在发热,带着工匠们直奔熔铸工场,象个神经失常的人那样狂叫着:

“快铸造去,我的孩子们!快铸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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