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五世踏上法国的这块土地并不是没有犹豫再三,顾虑重重的。因为在那儿,可以说,空气和土地都是他的敌人,他不光彩地虐待过他的被俘的国王,并且,很可能——至少大家是这样谴责他的——他还毒死了王太子。当弗朗索瓦一世的仇人自己跳进他的手掌心之后,整个欧洲料想他会采取可怕的报复行动。但是,胆识过人的查理,这个帝国杰出的魔术家,是不允许自己退缩的,一旦他探明虚实准备好条件后,便勇敢地越过了比利牛斯山。

事实上,法国宫廷里哪些是他忠诚的朋友他心中都有数,并且认为有三个保证,这就是:埃唐普夫人的野心,陆军元帅阿纳·德·蒙莫朗西的自负和国王的侠义精神。

我们已经看出来了,公爵夫人愿意为他效劳是出于什么动机,又是如何去做的。至于陆军元帅,那是另一码事了。在任何时代,所有国家元首的一个心病,就是联盟的问题。所谓政治,在这一点上,甚至还可以扩大到许多其他方面,只能象医学一样,是推测性的。在研究国与国之间的相似征兆,和在对民族间的仇恨用药时,唉呀,是经常会出差错的。然而,对于陆军元帅来说,和西班牙结盟成了他的一种偏执狂。他总是一个劲地认为,这才是法国的出路所在;而且,只要能满足查理五世——他在二十五年之内,对他的君主发动了二十年战争的人——的要求,陆军元帅蒙莫朗西就不再担心得罪他别的同盟者,比如土耳其人和新教徒,也不担心错过象把弗朗德尔归属弗朗素瓦一世这样不可多得的机会。

国王对蒙莫朗西是盲目信任的。事实上,陆军元帅在与皇帝作战的最后几次行动中表现出不可思议的果断并阻截了敌方。可不是吗?他为此付出一个省被摧毁的代价,为此,他把这个省变成了一片荒地,为此,他使法国十分之一的国土横遭蹂躏。国王特别不得不接受的,这就是他的大臣的傲慢、粗鲁和他的坚定顽强,在一个浅薄的人看来,这正似乎是一种灵活和完整的意志的表现。由此,弗朗索瓦一世在听布朗托姆所称的这个“大骗子”禀告时,其诚惶诚恐的程度和可怕的说教人在他的祈祷中混进了绞刑犯的祷文而在听众中引起的恐惧心理不相上下。

因此,查理五世可以绝对信赖陆军元帅的一贯的友谊而高枕无忧。

他对他的对手宽大为怀的气量下的赌注更大。弗朗索瓦一世的气量确实太大,简直到了愚蠢的地步。

“我的王朝,”他曾说过,“可不象过桥那样需要过桥税,我的好客不是商品那样可以出售的。”而诡归于诡谲奸诈的查理五世心里明白,他完全可以信赖这个君子国王的话。

话虽这么说,当皇帝一旦踏上法国的国土,他还是不免忧心忡仲,满腹狐疑。在国境线上,他看见国王的两个儿子亲自来会他,而一路上,人们把他尊为国宾,颂扬备至。但是,狡黠的君主想到这些亲善的场面可能隐伏着杀机时就不寒而栗。他心里想:“在人家的国度里,肯定睡不安稳。”在欢迎他的宴会上,他总是显得焦躁不安,心事重重,他越来越接近这个国家的首都,他就越是显得忧郁和悲伤。

每当他迈进一个城市,人们在凯旋门下为他致热烈的欢迎词时,他就免不了自问,这个城市会不会成为他的监狱;过后,他又在心里嘀咕道:“既不是这个城市,也不是那个城市,整个法国人都是我的监牢;而这些殷勤好客的王公大臣就是我的狱吏。”于是,这只老虎就自以为被关在笼子里了,烦躁与不安与时俱增,他看到到处都是铁栅栏。

一天骑马散步时,查理·德·奥尔良,他是一个逗人喜欢的调皮的小伙子,在象一个平民百姓那样死于瘟疫以前,他急于要象一个法国的王子那样表现他可爱勇敢的性格,他轻松地跳上皇帝坐骑的屁股上,从后面把他拦腰抱住。

“这一下,”他象孩子似的快活地大声说道,“您就成了我的俘虏啦。”

查理五世顿时脸如死灰,差一点没昏过去。

在夏特罗,幻想中的可怜的被俘者会见了弗朗索瓦一世,弗朗索瓦一世象兄弟般地欢迎他,而且在次日,在罗莫朗坦,他把他宫廷的所有人员都介绍给查理五世,这些英勇威武,仪表堂堂的贵族,都是王朝的光荣;又把学者文人,艺术大师介绍给他,他们是国王本人的光荣。迎宾宴请和各种意料不到的活动越闹越欢。皇帝表面上很高兴,可是内心却怕得发抖,老是埋怨自己这次太冒失了,他为了证实一下自己是否还是个自由人,他间或在天麻麻亮,趁人们还在熟睡之际,便走出安排他住在里面的寝宫,他惊喜地发现,别人除了向他表示敬意之外,毫无妨碍他行动自由之意,可是如果有人在远处监视着他,他又知道什么呢?有时,他装出耍性子的样子,突然打乱了旅途的日程安排,改变了已拟定的时间表,这使弗朗索瓦一世极为扫兴,他这样开玩笑,使隆重的欢迎仪式白白准备了。当他走到离巴黎还有两天的路程时,他不无恐惧地回想到法国国王的马德里之行。对一个皇帝来说,首都似乎是最光彩,同时也是最保险的监狱了。于是,他便停止前进,请求国王立即把他带到他已听别人多次提起过的枫丹白露。这就把弗朗索瓦一世的所有的计划都打乱了,可是他太好客了,因此他不显露出自己不满的情绪,并且赶忙要求王后和所有的贵夫人赶到枫丹白露。

他的姐姐埃莱奥诺尔的到来以及她对自己的丈夫的诚实深信不疑,多少使惴惴不安的皇帝平静了些。不管怎么说,查理五世虽然可以暂时放下心来,但在弗朗索瓦一世的家里他是永远也不会感到自由自在的,因为弗朗索瓦一世是过去的镜子,而查理五世是未来的典型。近代的统治者不会十分理解中世纪的英雄;要在骑士的末代子孙和外交家的开路先锋之间建立友谊是不可能的。

当然,严格地说,路易十一可以要求得到外交家这个称号的,但是,依照我们的看法,路易十一与其说是耍滑头的外交家,还不如说是一个聚敛钱财的吝啬人。

在皇帝到来的那一天,在枫丹自露的森林里举行了一次狩猎活动。狩猎是弗朗索瓦一世最感兴趣的娱乐之一。对查理五世说来,这几乎纯粹是一种体力消耗。然而,查理五世还是热心地抓住这个机会,重新看看他究竟是不是被软禁起来了。他故意落在狩猎队伍的后面,偏到一旁,甚至脱离了狩猎队伍,在密林中,他形单影只,发觉自己象树枝间吹过的清风一样逍遥,象在空气中飞翔的小鸟一样自由,他几乎完全放心了,心情稍许好了一些。

不过,当他返回和弗朗索瓦一世会合时,他看见国王打猎回来,手上还拿着一根血淋淋的长矛,兴致勃勃地向他走来,他不免又露出来一点不安的神色。马里尼安和帕维的勇士在国王游兴十足时,都掩饰不住自己的情绪。

“算了吧!我的表弟,高兴起来吧!”当两位君王在王宫的大门口同时下马后,弗朗索瓦一世亲热地挽着查理五世,把他带进因罗梭和普里玛蒂斯的画而满壁生辉的狄安娜画廊时对他说,“我的天主啊:您顾虑重重的就象我在马德里的时候那样。可我呢,您得同意我说的,我亲爱的表弟,我那样是有道理的,因为我那时候是您的囚犯,而您呢,您现在是我的贵宾,您是自由的,您胜利在望。因此,和我们一块儿快乐吧,即使不是为了这些宴庆集会——这些宴庆集会对于象您这样的政治家当然是太无聊了——至少在想到那些一心要改变政治现状的弗朗德尔的大肚子啤酒鬼大失所望,也应该高兴起来吧……要不,请您把那些叛乱分子忘掉吧,只去想和您的朋友玩乐吧。难道您不喜欢我的宫廷吗?”

“您的宫廷太好啦,我的表兄。”查理五世说,“为此我羡慕您。我也一样,有一个宫廷,您是看见过的,可是我的朝廷气氛阴沉而严肃,这是由象朗诺瓦、佩斯凯尔、安东尼奥·德·莱拉这一批闷闷不乐的文官武将组成的。而你们呢,你们除了有一群战将和外交家之外,除了蒙莫朗西和杜倍雷之外,除了您的学者,除了比代、迪夏代尔、拉斯加里斯之外,您还有诗人和艺术家,如马拉、让·古戎、普里玛蒂斯、邦弗尼托,特别是您有一些可爱的女人:玛格丽特·德·纳瓦尔、迪亚纳·德·普瓦第埃、卡特琳·德·美第奇,还有那么多其他的女人,而我开始真的相信,我亲爱的表兄,我真要心甘情愿地把我的金矿来交换您那鲜花盛开的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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