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我二十岁,和你一样,阿斯加尼奥,那时,我在佛罗伦萨的一个名叫拉斐尔·德尔·莫洛的金银匠的铺子里干活。他是一个好工艺匠,颇有些艺术鉴赏力。可是他干活不怎么起劲,成天优哉游哉,吃喝玩乐,钱虽不多,但花费无度,还带头让铺子里的工匠跟着他去玩。我经常是一个人在铺子里一面唱歌,一面把别人撂下来的活计做完。那个时候,我象斯科佐纳一样唱呀唱呀。城里所有的懒汉就自然而然地到拉斐尔师傅的铺子里来找活干,或者换句话说,来寻欢作乐。因为他太软弱了,不会与人争吵,并以此闻名遐迩。象他这样的方式经营下去,肯定是发不了财的。因此,他总是手头拮据,并且很快成为佛罗伦萨名声最坏的金银匠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那时候他有一个同行比他的生意还要萧条,而这个人还是个艺术世家。但是,吉斯蒙多·加第遭人闲话倒不是因为他付工资不爽快,而是因为他笨拙得出奇,尤其是因为他吝啬得让人恶心。别人向他定的货,经他手交出去,不是不成样子,就是给糟蹋了。因此,除了外国顺客之外,他的店铺真可谓门可罗雀,于是,这个吉斯蒙多为了生活就放高利贷,专以高利息借贷给对未来抱着极大希望的世家子弟。这个交易比做手艺更能赚钱,因为加第总是要求抵押品货真价实,如果没有可靠的保证,决不贸然成交。除此以外,正如他自己说的,他还很乖巧,人也随和,因为他对谁都肯放债,不论是同胞还是外国人,犹太人还是基督教徒。假如可能,他真会把天堂的钥匙作为抵押借钱给圣彼得,把地狱的产业作为抵押借钱给撒旦。

“不用我说,他自然会把钱借给我那可怜的拉斐尔·德尔·莫洛的。德尔·莫洛欠债度日,正直廉洁的脾气倒始终未改,他们是邻舍,经常的生意上的往来,同样受到近乎停业的处境,加之经常借借还还,最终使这两位金银匠亲如手足了。德尔·莫洛对他的同伴向他敞开那取之不竭的钱包这深情厚意是感激涕零的。加第对一个正直诚实的债务人也很器重。总而言之,他俩成了世界上最好的朋友,只要拉斐尔·莫洛邀请吉斯蒙多去吃饭,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推辞不去的。

“德尔·莫洛是鳏夫,但他有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名叫斯特凡娜。

“斯特凡娜那时正在学习雕塑,长得并不十分漂亮,不过,谁第一眼看见她,谁都会有极深的印象。对一个女人而言,她的额头算是相当高的,而且一点也不平板俗气,可以看得出她的思想之丰富。当她注视着您的时候,她那双水汪汪的漆黑深邃的眼睛总是那么温柔而有礼貌地看着您。她那忧郁而魅人的目光象秋日的一缕晨光辉映在她的脸庞上,在她脸上仿佛抹上了一层琥珀般纯洁的云霞。我还忘了说,她还有那象冠冕似的丰泽浓密的头发和一双王后才有的手。

“通常,斯特凡娜象一朵被一阵狂风吹弯的百合花那样低垂着头,仿佛是一尊忧郁女神的塑像。当她抬起头来时,当她那对美丽的眼睛表达情感时,当她的鼻翼一歙一歙时,当她伸出手臂吩咐什么时,人们会象爱戴加勃里埃尔大天使那样爱戴她。她很象你,阿斯加尼奥,但是你总比她坚强些,受的苦也没她多。在我的眼中,灵魂的不朽精神从未有在她那孱弱、高贵、轻捷的身躯里显示得那么明显。德尔·莫洛有多爱他的女儿就有多怕她,常不离口的一句话就是:他安葬到坟墓里去的,只是他妻子的身躯,而斯特凡娜却是死者的灵魂。

“那时候,我是一个富有冒险精神、莽撞的热血青年。我把自由看作高于一切;我精力旺盛,我把这满腔的热情发疯似地消耗掉,用来吵架和热恋。不过,我工作起来也是象我玩耍的时候那样干劲十足的,虽说我有些心血来潮,我还是拉斐尔铺子里工匠中的佼佼者,是唯一一个能为铺子挣几个钱的人。但是,我做出来的一些好东西,都是凭兴趣的,凭一时冲动。我锲而不舍地钻研古代艺术。有时,我整天俯身在雅典和罗马的浅浮雕和塑像上,用铅笔和凿刀来评点它们,我不间断地接触这些崇高的古代雕刻家,使我得到了纯洁和成熟的表现形式,我兴致勃勃地模仿着,可是我不创造。不过,我向您再重复一遍,我无可置疑地,毫无争议地是德尔·莫洛的伙计中最灵巧、最勤劳的一个。因而,·亲爱的主人有一桩心思,就是想把他的女儿嫁给我,这是我以后才知道的事情。

“但是,我不是一个安分守己过日子的人。当然啦!我渴望独立自由,渴望在户外活动,过优哉游哉的生活。我能一连数天不回铺子。我回来时疲劳不堪,不过,我只需用几个小时便能赶上和超过拉斐尔铺子里的其他工匠的活计了。我为了一句话可以和人打架,女人的一个顾盼又能把我迷住。我果真和她结婚的话,我将会是一个多么‘道地’的丈夫啊!

“除此以外,斯特凡娜给我的感觉与普尔塔·德尔·普拉托或者是博尔戈·平蒂的漂亮的女人给我的感觉毫无共同之处。她简直让我害怕;假如有人对我说,我爱她和爱我的姐姐不一样的话,我一定会笑的。每当我浪荡回家,我不敢正眼去看斯特凡娜。她神情忧郁,这实际上比严肃更厉害。反之,当我累了,或是想工作的念头来了,我留在家里时,我就可以在斯特凡娜那儿找到她那温柔的目光和甜美的声音。我向她表示的一丝柔情包含了某些严肃的、神圣的东西,我虽没意识到,但给了我快感。经常,我在寻欢作乐时,斯特凡娜突然出现在我的脑子里,这时,有人便问我为什么我变得愁眉不展起来了;有时,当我拔出佩剑和匕首时,我叫唤着她的名字就如叫唤我的圣徒的名字,我发现,我每次这样做,我战斗时就刀枪不入。可是我对这个美丽、纯洁、温柔、可亲可爱的女孩子的情意,总是珍藏在我的内心深处,就象把她供祭在神殿里那样。

“她呢,当然啦,她对我那些懒散的伙伴态度冷淡又不失尊重,对我则是百般的忍让,关怀备至。她常常到铺子里来坐一会儿,呆在她父亲的身旁,俯身看我的作业,我感觉得到,她的目光在注视着我。我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可我对这种垂爱感到自豪和幸福。假如有某个工匠莽莽撞撞地想来讨好我,对我说,东家的闺女爱上我了,我一定会发火,毫不客气地回敬他,使他再也不敢开这个玩笑。

“斯特凡娜出了一个意外的事故,我这时才明白,她在我的心底扎下了多么深的根啊。

“一天,她在铺子里没及时把那只嫩白的小手缩回去,一个毛手毛脚的工匠——我想他是喝醉了——用剪子把她的右手小指和无名指划破了。可怜的孩子大叫一声,继而,她好象是对这一失声悔疚似的,为了让我们放心,又笑了一下,把她那只鲜血淋淋的手举了起来。我想,假如当时我没有把整个注意力集中在她的身上的话,我会把这个工匠宰了。

“吉斯蒙多·加第当时在场,说是在左邻右舍中他认识一个外科医生,说着便跑去找他了。那个坏心眼的江湖医生替斯特凡娜包扎了一下,以后每天都来看她;可是他不懂医术,再加粗枝大叶,伤口开始腐烂了。这头蠢驴看到这个情况还煞有介事地说,他虽尽了最大努力,但根据所有的症状来看,斯特凡娜的右胳膊要截掉。

“拉斐尔·德尔·莫洛在经济上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根本没有能力再去另外请一位大夫;但是我对这个庸医的诊断是不能容忍的,我拖着沉重的脚步上了楼,在我的卧室里,我把钱包里的积蓄全倒了出来,奔到贾科摩·拉斯泰里·德·佩鲁斯家里,他是教皇的私人医生,也是整个意大利医道最高明的外科大夫。我提出的酬金够体面的,再加我一再请求,他马上就来了,一面嘴里说,‘啊!一对恋人!……’他观察了伤口后,肯定地说,这件事他包下来了,两星期之内,斯特凡娜的右臂将象左臂一样运用自如。我真想拥抱他,这个可尊敬的人。他开始给几根受伤的纤纤小指包扎,而斯特凡娜心上的一块石头也落了下来。可是几天以后,该把骨疡刮掉。

“她请求我动手术时待在她身边,好壮壮她的胆,而我自己也提心吊胆的,我感到胸膛里的心脏变小了。贾科摩大夫使用的手术器械很简陋粗糙,使斯特凡娜痛苦不堪。她禁不住呻吟起来,声声扎在我的心上,我的脑门上渗出了冷汗。“最后,面对这样的酷刑,我实在支持不住了,这些简陋粗糙的手术器械一面在蹂躏着这几根纤纤细指,一面却在折磨着我。我起身哀求贾科摩暂停一下,等我七八分钟。

“我下楼走进工场,在那儿,我灵机一动,做了一把小巧、细致的钢刀,象刮须刀那么锋利。我回到外科大夫身边,他用新的手术刀做手术方便极了,我那亲爱的病人几乎不再感到疼痛了。只用了五分钟,手术便结束了,半个月后,她把那只痊愈的手给我吻,按她的说法,这只手是我保留下来的。

“可是,每当我看见我那可怜的苦命人——我有时是这样称呼她的——在忍受痛苦时,我心上那针刺似的阵阵疼痛是难以描绘的。

“确实如此,容忍成了她天生的习性了。斯特凡娜是不幸福的;她的父亲治家无方,鼠目寸光使她非常苦恼。她的唯一的安慰是宗教,如同所有不幸的人一样,她虔诚信教。我笃信天主始终不渝,常常当我走进教堂时,我看见斯特凡娜呆在一个不惹人注目的角落里一面哭着,一面祈祷着。

“德尔·莫洛师傅浑浑噩噩的,经常使她非常难堪。碰上这种情形,有时她就来求助于我,态度诚挚而庄重,使我心花怒放。她,这个亲爱的姑娘,总是大方而又率直地对我说:‘邦弗尼托,我请您晚上加个班把这个圣物箱或是这把水壶完成吧,因为我们已经一文莫名了。’”

“要不了多久,我就养成习惯,把我完成的每件作品都交给她,于是她便用一种唯她才有的高超的审美力向我指出一些瑕疵所在,并且提些意见。寂寞和痛苦提高和开拓了她的思想境界,甚至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她那天真而又含意深刻的言语使我不止一次地领悟到艺术的神秘,经常在我的思想里展现出新的境界。

“我记得有一天,我向她出示了一枚我要为一位红衣主教制作的奖章的原型,奖章的一面是主教的头像,另一面说的是一个典故,画面上是耶稣基督向大海走去,同时向圣彼得伸出一只手,还有一句铭文:Quaredubftastl?”

斯特凡娜对耶稣这张肖像逼真,造型完美的画面非常满意。接着,她长久地,默默地凝视着这个主题。

“‘我们圣主的脸色是多么美啊,’她终于说道,‘假如把阿波罗和朱庇特画得这样美,我是无话可说的了。可是,耶稣光美是不够的,耶稣是神圣的,这张脸上的线条纯洁而崇高,可是灵魂表现在哪儿?我欣赏他这个人,可是我在寻找天主的灵魂。请想想吧,邦弗尼托,您不仅仅是一个艺术家,您还是一个基督教徒。您看见了吗,我的心常在淌血,天哪!也就是说,我的心经常在疑惑不定,我看见耶稣向我伸出了手,一我听见他向我说了这句崇高的话:“为什么你会怀疑?”啊!邦弗尼托,您的画像没有他本人美丽。在他那圣洁的形象里,既有受苦受难的父亲般的悲哀,又有宽容一切的国王般的仁慈。他的额头在放光,可是他的嘴在微笑,他不止是伟大,他善良。’”‘您等等,斯特凡娜。’我对她说。

“我擦去了我所画的,用了一刻钟,我在她的眼皮底下,开始重新塑造耶稣基督的形象。

“‘这样行吗?’我一面把画像递给她看,一面问她。

“‘啊!好。’她噙着眼泪回答说,‘这样,慈善的救世主在流泪时的形象再现了。对呀,看他那仁慈和庄严的神态,现在我又认出他来啦。好吧!我希望您永远这样去做,就是在用蜡浇注前,先形成思想,你握有创作工具,先争取表现力,您掌有素材,先寻找灵魂。让您的手指永远只是您思想的仆人吧,望您能同意这个看法。’”

“这就是这个十六岁的孩子凭她崇高的直觉给我的教诲。当我一个人呆着时,我思索着她对我说的话,我觉得她说得很对。这样,她就支配并启发了我的本能。我有了形式之后,便致力于得到思想,并把思想和形式结合起来,让它们出自我的手后便成了完美统一的整体,就象密涅瓦出现时就有着朱庇特的智慧一样。

“我的天主啊!青春是多么迷人,青春的回忆又是多么强烈啊!科隆帕,阿斯加尼奥,今天我们一块儿度过了美丽的夜晚,这又使我想起了另一些夜晚,那时我坐在斯特凡娜父亲家的小凳子上,挨在她的身旁,她望着天空,我呢,我望着她。一晃二十年过去了,我觉得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我伸出手来,我似乎感觉到了她的手,而这是你们的手,我的孩子们。天主的意愿总是正确的。

“啊!只要看见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露出洁白的脸庞时,我就觉得我心宁神安。时常,我们分手时,我们一句话也没说,然而,从这无声的默契中,我带走了一切美好的思想,这些思想使我变得更完善,更伟大。

“象世上的一切幸福一样,所有这些也都有个收尾。

“拉斐尔·德尔·莫洛对自己的贫穷处境无能为力。他欠下他的好邻居,吉斯蒙多·加第的债已达两千杜卡托,他简直不知道如何偿还他。想到这儿,这个老实人绝望了。至少,他想把他的女儿救出来,于是便把他想把女儿嫁给我的打算告诉给铺子里的一个工匠听,大概是希望他能把意思转达给我。每当铺子里有一伙傻瓜借斯特凡娜对我的手足般的纯真的感情,带着恶意来取笑我时,我总是对他们不客气的,这个工匠就是其中的一个。这个呆子还没等拉斐尔把话说完,就开口了:“‘别朝这方面想啦,德尔·莫洛师傅,’他对他说,‘这个想法不会成功的,我敢担保这点。’”

“东家自尊心强,他以为我嫌他穷,看不起他,于是再也不提这件事了。

“打那以后不久,吉斯蒙多·加第来向他索债;当拉斐尔请求再缓期时,吉斯蒙多说:

“‘听着,把您的姑娘嫁给我吧,她又乖巧又省俭,这样我们就一笔勾销了。”

“德尔·莫洛高兴极了。加第虽说有点吝啬、粗野,好嫉妒,可他有钱,穷人最尊重,最眼红的东西,就是财富,唉!当拉斐尔把这意外的消息告诉他的女儿时,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到了晚上,当我们象往常那样离开铺子回到了她家那张凳子上共度夜晚时,她对我说:‘邦弗尼托,吉斯蒙多·加第向我求婚,我的父亲已经同意了。’她说完这几句话后,撇下我走了。我呢,我象一根被压下的弹簧那样机械地跳了起来。接着,一股无名的怒火冒了上来,我走出佛罗伦萨城,在田野里踯躅。”

“整整一夜,时而我象一个疯子那样狂奔乱跑,时而我躺在草地上呜咽哭泣,我绝望,我愤恨,我思想里千头万绪,翻腾不已。

“‘她,斯特凡娜,成了吉斯蒙多的妻子!’当我清醒一点儿,我尽力想清理一下自己的思路时,我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个想法使我不寒而栗,当然也压迫着她,使她畏惧;另外,大概她更喜欢我——是的,一定是这样的,于是她就默默地传情,召唤着我的友情,勾起我的嫉妒之心。啊!当然,我当然嫉妒,而且疯狂了,可是,难道我有权这样做吗?加第总是很阴沉,而且很粗暴,可是我们对自己也得有个正确的估计,哪个女人跟了我会有幸福呢?我不同样也很粗野,反复无常,生活放荡,安不下心来,随时随地都会和人拼命么?我能控制住自己么?不,永远也不会:只要热血在我的血管里沸腾,我随时都会拔出匕首,出门寻衅的。

“可怜的斯特凡娜?我果真娶了她,我会让她伤心落泪,我会看见她脸色苍白,形容枯槁,我会怨恨自己的,我会把她当成出气筒子,当成活靶子的。她会被我折磨死的,到头来还是我害死了她。不,我自己也感觉到,我生来无福消受家庭的欢乐和安静。对我,自由、空间、风暴比和平和单调的幸福更为重要!我的天主啊,假如我娶了她,我将用自己这双笨拙的手把这朵娇嫩、柔弱的鲜花捏碎,我会整日用埋怨、咒骂去折磨这个亲爱的人儿,这个令人爱慕的人儿;接着,我又会后悔不已,使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精神也痛苦不堪。可是,她和这个吉斯蒙多·加第在一起会更幸福吗?为什么她要嫁给他?我们呆在一起多好啊?归根结底,一个艺术家的命运和素质和小家庭的卿卿我我是不协调的,和关心衣食住行的市民生活是不协调的。斯特凡娜不会不知道这一点的。如果这样的话,就必须和我想象中的荣誉告别,把我的未来让给别人,放弃以自由和力量而存在的艺术。一个富有创造性的艺术家被囚禁在小家庭里还算什么艺术家?说啊,啊,但丁!说啊,米开朗琪罗,我的老师!假如您看见您的学生在逗哄他的孩子,或是向他的老婆求饶,您会怎么笑他啊!不,自己要坚强些,而对斯特凡娜要宽容些。还是在自己的梦想和命运中一个人伤心地呆着吧!

“你们看见了,我的孩子们,我的行为和我本人一样糟糕。在我的决定里有点儿自私,可是对斯特凡娜也掺有不少真诚和热烈的感情,我狂热的谵想似乎有一定的道理。

“第二天,我回到铺子里去时,相当镇静。斯特凡娜似乎也很安详,不过,她的脸色比平时显得更苍白一些。一个月就这样过去了。一天晚上,斯特凡娜在离开我时对我说:

“‘再过一星期,邦弗尼托,我就成了吉斯蒙多·加第的妻子了。’”

“她说完没立即离去,这次,我有机会端详她了。她站着,阴沉沉的,手放在心口上,在痛苦的重压下,背都有些驼了。她那魅人的微笑饱含着悲伤,催人泪下。她痛苦地凝视着我,神情中毫无责备的意思。我的天使已经准备离开人间了,仿佛在向我道别。她就这样默默无声,一动不动地呆了分把钟后,回家了。

“在这个世界上,我大概再也见不到她了。

“这次,我又光着脑袋跑出了城,不过,我在第二天也罢,第三天也罢再也没回来过,我一直往前走,一直走到了罗马。

“我在罗马呆了五年,我开始有了一些名声,我争取到了教皇的友谊,我不止一次和人决斗过,恋爱过,有点艺术上的成就,可是我不快活,我总觉得缺少点什么。在这段坎坷曲折的人生道路上,我没有一天不转眼向佛罗伦萨的方向望去,我没有一夜不梦见脸色苍白的,神情忧郁的斯特凡娜站在她父亲家的门槛上,并望着我。

“五年后,我收到一封盖着黑色邮戳的从佛罗伦萨寄来的信。我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念着,现在我都能背下来了。

“信是这样写的:

“邦弗尼托,我就要死了。邦弗尼托,我曾经爱过您。

我曾这样梦想过:我对您了解得就如您了解自己一样,我在您的身上预感到了一种力量,有朝一日,它会使您变成伟人的。我从您宽广的额头,在您炽热的眼神,在您充满激情的动作里,看见了您的天才,它要求跟从您的姓氏的女人负担起重大的职责。我甘心情愿地担负起来。幸福对于我来说,就寄寓在庄严的使命之中。假如我不是您的妻子,邦弗尼托,我还可以成为您的朋友,您的姐姐,您的母亲。您的高贵的生命属于大家,我知道这点,我的权利只是在您厌烦时安慰您,在您迟疑不决时鼓励您。您还是自由的,朋友,无时无刻,不论在哪儿,您都是自由的。唉!长久以来,我早就习惯了您不在时的寂寞痛苦,习惯于答应您冲动时提出的任性要求,习惯于看到您朝三暮四的情夫生活。任何坚强的人物都有着强烈的需要。鹰在空中飞翔的时间越长,在地上休息的时间就越长。不过,当您从您那天才的激情的梦幻中解脱出来后,我在您苏醒时将会重新找到我那崇高的邦弗尼托,我的爱;这时,他仅仅属于我一个人了!在您忘却我的时候,我不会说一句埋怨的话,因为对于我,这些时候没什么可埋怨的。至于我本人,我知道一切高贵的人嫉妒心都强,您也是如此,您的嫉妒心象天神一样强烈,因此当您不在家时,我就离大家远远的,过着我喜爱过的寂寞生活,等着您,为您祈祷。

我的生活就是这样度过的:

当我看见您舍弃我后,我服从天主和您的意志,闭上了眼晴,为义务而献身,我的父亲命令我结一门亲以挽回声誉,我服从了。我的丈夫很狠心,很严厉,很不通情理。他对我逆来顺受并不满意,他要求我对他作力不能及的爱情的表示,看见我不由自主的悲伤,他又粗暴地惩罚我。我忍受了这一切。我曾是一个体面的,纯洁的妻子,可我老是郁郁寡欢,邦弗尼托,这也是我所期望的。不管如何,在这个世界上,天主给了我一个儿子作为对我的报赏。四年来,我吻着我的孩子,使我忍受了凌辱、拳打脚踢和贫穷!因为我丈夫太贪心了,反而破了产,破产的岁月过后,他就死了。愿天主宽恕他,就如我自己宽恕他那样!

现在轮到我快死了,再过一小时,我将死于忧郁过度,积劳成疾。我把我的儿子过继给您,邦弗尼托。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可能是这样吧。假如我在您的身旁,我是女人,生性软弱,谁又知道我是否能演好我给自己规定下的角色?而他,我的阿斯加尼奥(他多象我啊!),将会成为您的生活中一个比我更有力,更顺从的伙伴;他将会比我更好地爱您,如果不说是比我爱得更甚的话。我可不会嫉妒他的。

另一方面,请为我的孩子做一切我要为您做的事情。

永别了,我的朋友,我曾经爱过您,我现在还爱您,我向您重复说这一句话,不觉得羞耻,也没有悔恨。即使在永恒的天国的大门口说也是如此,因为这种爱情是神圣的。永别了!请变得更伟大些吧,我将会幸福的,另外,别忘了有时向天上望望,让我能看见您。

您的斯特凡娜。

“现在,科隆帕,阿斯加尼奥,你们相信我了吗?你们是否准备按照我吩咐你们的那样去做呢?”

两位年轻人异口同声地叫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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