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科隆帕应该去晋见王后。
我们眼前是卢佛宫内的一个大厅,宫廷里的大臣贵妇都聚集在这儿。望了弥撒后,应该到圣日耳曼教堂去;眼下,大家只等国王和王后到来,然后再到那里。除了几位夫人坐着,其他人都站着,边走边谈。丝绸和锦缎的衣裙磨擦着,佩剑碰撞着,友好或是敌视的目光交织着。大家在为一些形形色色的战斗或是爱情的约会交换意见;这熙熙攘攘的人群喧喧闹闹的让人头疼眼花。他们的衣服质地优良,款式新颖;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容光焕发,在那丰富多彩、五光十色的服装之中,掺杂着一些穿着意大利式或是西班牙式制服的年轻侍从,他们肃静伫立,双手贴着臀部,腰侧挂着佩剑。这真是幅呼奴喝婢,豪华绮靡,穷奢极欲的场面,我们的秃笔描绘了半天,也只不过是描绘了一鳞半爪而已。让布朗多姆的著作和《七日谈》中的那些高雅而风趣的骑士再现,让那里面活泼而诱人的夫人复活,让她们说出十六世纪的轻快的、机智的、纯真的、道地的法国方言,那么,您对这个可爱的宫廷将会有一个印象,特别是当您想起弗朗索瓦一世的一句话的时候就更清楚了。他说:“一个宫廷里没有夫人,好比在一年里没有春天,或者说,在一个春天里没有花朵。”然而,弗朗索瓦一世的宫廷却是一个永恒的春天,在那儿,地球上最美丽,最高贵的花儿在争芳斗艳,各放异彩。
混乱嘈杂的人群使人头昏目眩了一阵过后,当您能把一簇簇人分门别类一下时,您就会不难看出,人群分成两大阵营:一个阵营的人穿戴着紫丁香色的服装,是属于埃唐普夫人的;另一个阵营的人穿着蓝颜色衣装,以迪亚纳·德·普瓦迪埃为首。前者暗中拥护宗教改革,后者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在第二个阵营里,可以发现王太子的一张平淡无奇的脸,而国王的次子,长着金黄色头发,机灵诙谐的查理·德·奥尔良却活跃在第一个阵营里。请您把这充满着妇人的嫉妒和艺术家的竞争的,在政治和宗教上对立的两派想得更复杂些,您就会对这些敌对情绪有一个全面的,令人满意的认识。这样,假如您感到奇怪的话,您就会看出,这些人表面上敷衍客套,却又不时地射出含讽带讥的目光和打着咄咄逼人的手势,甚至连旁观者也看得一清二楚。
迪亚纳和安娜这两个女对头分别坐在大厅的两端。不过,她俩相距虽不算短,但一句戏言从这个女人的嘴里说出,传到另一个女人的耳朵里要不了五秒钟;仍然是这么几个传话人,又从原路折回,把反唇相讥的话带回,也花不了更多的时间。
在这一片机智俏皮的言谈声中,在这些裹着绫罗绵缎的达官贵人之间,亨利·艾斯蒂安穿着学者的长袍还在来回走着。他面无表情,神态庄重,心里是支持改革派的。在他几步远处,站着同样是心不在焉的皮埃尔·斯特罗齐,他是从佛罗伦萨逃亡来的,眼下,他靠在一根柱子上,面色苍白,忧心忡忡,大概是在怀念着遥远的祖国;他现在只能作为一个犯人回到那儿,并且只有在那儿的坟墓里才能得到安息。不言而喻,这位卡特琳·美第奇家母系的亲戚,逃亡的意大利人,是深深同情天主教一派的。
此外,还有两个人边走边谈论着国家大事,时而他们又面对面地站停下来,仿佛是为了增加他们的谈话的份量似的。其中一个人就是老蒙莫朗西,国王把陆军之帅的重任给他还不到两年光景,自从波旁失宠以后,这个位置一直是空缺着的,另一个人便是掌玺大臣普瓦叶,他对自己刚建立的彩票税制以及刚会签的维莱科特雷法令沾沾自喜。
既是本笃会修士,又是方济各会修士的弗朗索瓦·拉伯雷既不加入任何派别,又不介入任何人的交谈,他露出一副洁白的牙齿在张望、在观察、在谛听、在嘲讽,而国王陛下心爱的侍从小丑特里布莱却在人们的胯间,利用着他那象矮脚猎犬般的身材,驼着背往来穿梭,肆意诽谤,四处咬人,他咬人虽不致于有危险,但也怪疼的。
说到克莱蒙·马罗,他穿着国王贴身侍从崭新的衣服显得格外富丽堂皇,神情却和他在埃唐普宫被接见的那天一样,不那么开朗。显然,他在兜里揣着十来行新诗,一首不知道是谁写的十四行诗,他正动脑筋要把它作为即兴诗拿出来。确实如此,天哪!大家也明白,灵感来自上面,诗人是作不了主的。他总是不由自主地,甜蜜蜜地想到迪亚纳夫人的名字。他思想里反复斗争着不写她,但他不知道有什么巫师在显灵,诗句还是象涌泉似地奔泻出来,韵脚也配合得天衣无缝,因为缪斯根本不是恋人,而是情妇。总之,这不幸的十来行诗把他折磨得够了,我们也描述不尽了。毫无疑问,他是忠诚于埃唐普夫人的,对玛格丽特·德·纳瓦尔的忠心也是无可置疑的;新教派是他思想上倾向的一派,这也是用不着怀疑的。当献给迪亚纳夫人的这首倒霉的情歌跳出来时,也许他正在思索一首俏皮诗来讽喻她呢,不过,情歌总之是出来了。献给一个女天主教徒的精彩的诗句一旦从他的脑子里冒出来,虽说他对新教的事业满腔热忱,他又怎能憋得住而不悄悄地告诉给某个文学上的朋友呢?
倒霉的马罗就是这样去做了,他把诗交给了粗枝大叶的图尔农红衣主教。主教认为这首诗太美,太光彩,太壮观了,又不由自主地传给了洛林公爵先生,后者又马上念给迪亚纳夫人听了。顷刻间,在蓝衣派里引起了一阵低语声,马罗被叫了过去,他们请求,要求他把诗朗颂出来。紫丁香派看见马罗排开众人,向迪亚纳夫人走去,便向他走过去,挤在他周围,显得又高兴又不安的样子。最后,埃唐普公爵夫人本人也满怀兴趣地站了起来,按她的说法,她倒要看看马罗这个聪明的坏蛋是怎么去颂扬迪亚纳夫人的。
可怜的克莱蒙·马罗在向对他微笑的迪亚纳·德·普瓦第埃躬身敬礼后,正要开始念,又微微转过身子,向周围扫了一眼,他看见埃唐普夫人也在冲着他笑;但是,前者的笑是真诚的,后者的笑是可怕的。因此,马罗只得在一面挨烤,另一面又挨冻的情况下,心惊胆战地朗诵了以下几句诗:
我常向往成为一个福比斯,并非为了去认识神奇的草药,因为痛苦在我心上咬噬,它压根儿也解除不了,一也不是在天穹中去寻找一个位子,更不是去向爱神莱西尔张弓放矢,因为我不愿违逆我的国王。我想成为一个福比斯,只想得到美人狄安娜迷恋神往。
马罗刚把这首优美的十四行诗的最后一个音节念完,蓝衣派就热烈地鼓起掌来,而紫丁香派却保持着死一般的寂静。克莱蒙·马罗在掌声中壮了胆,又被无声的批评所激怒,果敢地走去把他的杰作呈献给迪亚纳·德·普瓦第埃。
“献给美丽的迪亚纳。”他一面向她欠身致敬,一面轻声说,“您知道,夫人,您的美貌倾国倾城,无与伦比。”
迪亚纳温情脉脉地向他看了一眼,表示感谢,接着,马罗便走开了。
“在向最美的女人献诗以后,也可以为别的美人写几首。”可怜的诗人在走过埃唐普夫人的身旁时,带着歉意说,“您记得吧:——法国最美的女人。”
安娜向他狠狠地瞪了一眼作为回答。
我们所熟悉的另外两组人,离这个小插曲远远的:一组就是阿斯加尼奥和赛里尼。邦弗尼托对神话剧有癖好,但不喜欢卿卿我我的艳诗。另一组人是奥尔贝克伯爵,马尔玛涅子爵,埃斯图尔维勒老爷和科隆帕。科隆帕事前就哀求过他的父亲不要参与这群人的事情,这些人她才第一次看见,可是一看见就感到畏惧。奥尔贝克伯爵出于讨好的心情,不想离开他的未婚妻,在望完弥撒后,大法官就要把她介绍给王后。
阿斯加尼奥和科隆帕两人的内心虽然都是七上八下的,但很快就看见了对方,并且偷偷地不时互望着。孤独能造就伟大的心灵。’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两个纯洁,腼腆的孩子,假如他们互相没有发现,假如他们不是用目光互相鼓励的话,在这既高雅又腐败的人群中,很可能会感到非常寂寞而茫茫然了。
何况,自从吐露心曲那天以后,他俩没再见过面。不下十次,阿斯加尼奥试图进入小内斯勒宫,但都没有成功。每次当他敲门时,奥尔贝克雇来照看科隆帕的新来的女佣总是以佩里纳太太的身分出现,严肃地把他打发走了。阿斯加尼奥想把这个女人争取过来,既感到财力不济,又缺乏勇气。再则,他要告诉她心上人的都是一些不愉快的消息,也没有什么可急的。这不愉快的消息就是师傅无意中向他表白了对科隆帕的爱情,以及他们从今以后非但不能再依靠他,而且甚至还要和他作对。正如阿斯加尼奥向赛里尼说过的那样,如要问他下一步怎么办,他觉得现在只有求助于天主了。因此,年轻人走投无路,天真地下定决心去笼络埃唐普夫人,激发她的恻隐之心。当一个人所寄托的希望落空时,他就会铤而走险,火中取栗。邦弗尼托那擎天之力非但阿斯加尼奥没有,而且很可能成为打击他的力量。阿斯加尼奥年轻自信,他以为公爵夫人品格崇高,豁达大度,情感真挚,于是便想触动爱他的这个女人的同情心,对他的不幸表示关怀。在这以后,假如最后一根脆弱的树枝从他的手里滑掉了,他,一个孤苦零仃,软弱无力的可怜的孩子,除了听天由命,任人宰割之外,又能有什么作为呢?这就是为什么,他跟着邦弗尼托来到了宫廷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