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太阳刚刚升起时,阿斯加尼奥决心把他的命运托付给他的师傅,便向赛里尼每天早上干活的那个冶炼场走去。可是正当他要去敲邦弗尼托称之为他的“小天地”的卧室门时,他听见了斯科佐纳的说话声。他心想,她大概是在做模特儿摆姿势,便悄悄地回头走了,想过一会儿再去。在这当儿,他就在大内斯勒宫的花园里独自散步,思索着要向赛里尼说些什么,以及赛里尼可能会回答他的话。
然而,斯科佐纳根本就不是在摆姿势。甚至可以说,她从未踏进过这个“小天地”,邦弗尼托不允许别人去那儿打扰他,因此谁也没有进去过,她的好奇心也始终没得到过满足。所以这一次,当师傅回过头来时,看见卡特琳睁大了一对水灵灵的眼睛在他身后站着,不禁怒气冲天。而且这个冒冒失失的女人想看个明白的愿望也几乎得不到满足。墙上有几幅画,窗前一幅绿色帏幔,一尊刚开始加工的赫柏雕像和一套雕刻工具,就是这间卧室的全部家具。
“你要什么,你这条小蛇?你来这儿干什么?为了天主,你要跟踪我到地狱里去不成?”邦弗尼托看见卡特琳大声说道。
“唉呀!师傅!”斯科佐纳尽可能轻声柔色地说,“我向您保证,我不是一条蛇。我承认,为了不离开您,如果需要,我会一直跟着您到地狱里去的,我到这儿来,因为这儿是可以和您私下谈谈的唯一的场所。”
“好吧!快说!你要向我说什么?”
“啊!我的天主!邦弗尼托,”斯科佐纳说,她发现了塑像的坯形,“多美的形象啊!这是您的赫柏。我以前没想到您干得这么快!她多美啊!”
“是这样吗?”邦弗尼托问道。
“哦!是的,相当漂亮;我猜想您是不愿意让我做这个美人儿的模特的。可是,谁为您做了模特儿呢?”斯科佐纳惴惴不安地问道,“我没有看见任何一个女人进出么。”
“住嘴。瞧,亲爱的小东西,可以肯定地说,你不是为了评论雕塑才来的。”
“不是,师傅,我为我们的帕哥罗来的。嗯!我照您的吩咐去做了,邦弗尼托。昨天晚上,他趁您不在家,和我谈了他永恒的爱情,并且按照您的吩咐,我把他的话听完了。”
“哦!好啊!叛徒!那么他向你说些什么了?”
“啊!这真要让人笑掉大牙了,不知为什么,我真希望当时您能在场。再补充一点,他为了不让人猜出什么,这个伪君子,一边和我说,一边在加工您命令他做的金搭扣,而他拿在手上的这把锉刀给他的爱情表白也增添了不少诗意。他说:‘亲爱的卡特琳,我想您都要想死了。什么时候您才可怜可怜我这个不幸的人哪!一句话,我只请求您说一句话。最后,您看看我为您冒了多大风险吧:假如我没有完成这副搭扣,师傅可能会疑心什么,而假如他真的发现了什么破绽,他会毫不留情地杀了我,可是,为了您这对美丽的眼睛,我什么也不顾了。耶稣啊!这件该死的活计进展太慢啦。还有,卡特琳,您爱邦弗尼托有什么意思呢?他不再喜欢您,他对您总是冷冷淡淡的。而我呢,我是那么炽烈,又是那么小心翼翼地爱着您哪!谁也发觉不了的,您永远也不会受到连累的,干吧!您可以信赖我,我的谨慎是经得住任何考验的。听着,’他见我默不作声,壮大了胆子接着说:‘我已经找到了一个安全可靠的隐蔽处,我可以把您藏在那儿,不用提心吊胆了。’——哦!哦!邦弗尼托,这个狡诈的人选中的藏身处,您是一辈子也猜不出来的,让您猜一百次,一千次也猜不出来的,只有那些额头狭窄,眼皮向下的人才会发现这些旮旮旯旯的地方。您知道他要我们在哪里谈情说爱么?在您的巨大的玛尔斯战神的塑像的脑袋里。他说,用一架梯子可以攀登到上面。他肯定地说,在那儿有一个相当漂亮的内室,从里向外视野开阔,景色迷人,而什么人也发现不了的。”
“说真的,这个主意还真不错。”邦弗尼笑着说,“那么你是怎样回答他的,斯科佐纳?”
“我报以一阵大笑,我向来控制不住的,这使我的帕哥罗非常扫兴。他走开了,表示他心情非常激动,责怪我没有良心,想他死等等,等等。他拿着锉子,锉刀,就这样唠唠叨叨地向我说了将近半个小时,因为当他一开始干活,就说个没完没了的。”
“那么最后您是怎么回答他的,斯科佐纳?”
“我怎么回答他的?在您敲门的当儿,他正把好歹加工完的搭扣放在桌子上,我就一本正经地抓起他的手,对他说:‘帕哥罗,您说话就象是在开玩笑!’这就是在您回家来时,发现他神色很尴尬的原因。”
“啊哈!你错了,斯科佐纳:不应该就这样让他泄气。”
“您命令我听他说的,我就听他说了。您以为听漂亮的男孩子花言巧语的就那么容易哪?倘若某一天,发生什么意外怎么办?”
“你不应该仅仅听他说,我的孩子,还应该回答他,这是我计划中的一个不可缺少的步骤。你先不动气地和他谈谈心,接着,对他深表同情,最后,应该高高兴兴才是。当你走到了这一步,我再告诉你该怎么办。”
“可是这样可能走得过远哪,您懂吗?至少,您得在现场才好。”
“放心吧,斯科佐纳,在必要的时候,我会出场的。你尽管让我来安排,一字不差地照我的吩咐去做。现在你走吧,亲爱的小孩子,让我干活。”
卡特琳一蹦一跳地走了出来;赛里尼将要耍弄帕哥罗一番,虽说她还猜不出什么名堂来,却先笑了起来。
不过,当她走后,邦弗尼托并没有象他对她说的那样重新开始工作,而是急急忙忙地奔向斜对着小内斯勒宫花园的窗口,呆在那儿发愣。门上的一下响声猛地把他从冥想中拉了回来。
“天杀的!”他怒不可遏地大声说,“又是谁?就不能让人静下来吗,讨债鬼!”
“对不起,我的师傅。”这是阿斯加尼奥的声音,“不过,倘若我打扰您了,我这就走。”
“什么!是你,我的孩子?不,不,当然啦,你永远也不会打扰我。有什么事,你找我干什么?”
邦弗尼托赶忙亲自去为他亲爱的学生开门。
“您独自安静地在工作,我打扰您了。”阿斯加尼奥说。
“哪儿话,阿斯加尼奥!你是永远受欢迎的,你!”
“师傅,我有一件秘密要告诉您,并想请您帮我一个忙。”
“说吧。你要借钱用?你要我帮你出力?还是你要我出主意?”
“可能这些我都需要,亲爱的师傅。”
“再好也没有啦!我身心全都属于你的,阿斯加尼奥。何况,我也是,我也要对你作一次忏悔,是的,二次忏悔,因为我想,我虽没犯罪,但我将悔恨不已,直到你宽恕我为止。不过,你先说吧。”
“那好!师傅……嗯,仁慈的天主啊!这尊塑像的坯形是怎么回事?”阿斯加尼奥中断了谈话,惊呼起来。
他刚才发现了才开始加工的赫柏的雕塑像,在坯形中,他已经认出了科隆帕的神态。
“这是赫柏,”邦弗尼托接着说,他的眼睛在灼灼发光,“她是青春女神。你觉得她美么,阿斯加尼奥?”
“哦!不可思议的美!不过这些线条,总之,我认出来了,可不是幻觉。”
“你把遮布才掀起一半就随随便便地评论起来了,至少得等我把遮布完全揭开嘛。看来,你的心里话一定得在我后面说。好吧!你坐下,阿斯加尼奥,我将向你坦露心扉,让你赤裸裸地看到我的内心。你说,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听我说说。你只要都知道了,我就足以卸下精神上的重担,松一口气。”阿斯加尼奥坐了下来,脸色白得比即将听到自己的死刑判决书的罪犯还厉害。
“你是佛罗伦萨人,阿斯加尼奥,我没有必要问你,你是否知道但丁的故事。一天,他看见一个名叫贝亚特丽齐丝的女孩子过街,于是他便爱上她了。这个女孩子死了,他始终爱她,因为他爱的是她的灵魂,而灵魂是不死的,不过,他把一顶缀满星星的冠冕束在她的头上,并把她安放在天堂里。这一切做完了之后,他就开始修身养性,探索各门诗歌和哲学的含意,而当他苦炼丹心,超凡脱俗之后,他来到了天堂的大门,在门口,领他来的维吉尔——也就是智慧——得离开他了,没有向导他照旧向前走,因为他在那儿,在天堂的门口,遇到了贝亚特丽齐——也就是爱情——她正在等他。
“阿斯加尼奥,我也曾有过我的贝亚特利齐丝,她和另外一个一样,已含笑九泉,也和另外一个一样,备受爱慕。至今,这件事是一件秘密,只有天主、她和我才知道。我多情善感,经不住诱惑,可是,在我体验过的所有不纯洁的情感中,我的崇拜本能始终未受玷污。我把光明之灯置放高处,污泥浊水挨不着它。人会不知不觉地沉溺於声色犬马之中,而艺术家却始终忠实于他那神秘的婚约,倘若我做了什么好事,阿斯加尼奥,倘若无生命的物质,银子或是粘土,在我播弄下,能够得到外形和生命的话,倘若我有时能成功地赋於大理石以美,给青铜注入生命的话,这是因为二十年来,我那光芒四射的幻觉始终在开导我,支持我,并为我指明方向。
“然而,我也不清楚,阿斯加尼奥,在诗人和金银匠之间,在思想的镂刻家和金子的镂刻家之间可能有所区别。但丁依靠想象,而我需要观察。玛丽亚这个名字对他是取之不竭的源泉,而我,我需要亲自看到圣母似的面庞。他的创作要人们去猜测,而我的创作用手摸得着。可能,这就是为什么,我的贝亚特丽齐丝对于我,一个雕塑家,是不够用的,或是更确切地说,是绰绰有余的。我的想象力够丰富的了,但我必须寻找外形。在我一生中闪光的那个天使般的女人无疑是美的,特别是她的心灵美,可是,她不能实现我想象中的永恒的美。我不得不到别处去寻找,去创造。
“现在,告诉我,阿斯加尼奥,假如雕刻家的这个世俗的理想在我——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产生,假如在我的崇拜中,我给了它一席之地,你认为这是对我的诗人的理想的叛逆和不忠吗?你以为我从此就不能进入天堂,你以为天使会嫉妒凡女吗?你是这样看的吗?我问的是你呀,阿斯加尼奥!而且,总有一天,你将会知道,为什么我问你这个问题,而不问任何其他人;为什么在等待你回答时,我索索发抖,仿佛回答我的是我的贝亚特丽齐丝似的。”
“师傅,”阿斯加尼奥沉重而凄凉地说,“我太年轻啦,对这些精深渊博的思想说不出什么,不过,我内心是这样想的,您是受天主支配的人杰中的一个,在您的道路上,您遇见的每一件事,决非偶然,而是天主事前安排好的。”
“这是你的信念,真是这样吗,阿斯加尼奥?当我美好的祝愿实现后,人间的天使将由天主送来,而另一个天使也不会对我的舍弃愤愤不平的,你赞同这个看法吧。好吧!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找到了我的梦中人,她生活着,我看见她了,并且几乎可以摸得着她。阿斯加尼奥,一切美的,纯洁的模特儿,我们这些艺术家,我们向往的尽善尽美的典型,她就在我的身旁,她呼吸着,而每天,我都在欣赏她。啊!直到现在我做的一切,比起我将要做的事情是不值一提的。这个赫柏,你觉得很美,确实,它也是我的得意之作,但还不能使我满足;而在它的活生生的原型面前,我的丰富的想象力更象是插上了翅膀,我觉得它显得格外华丽;而我将能得到它!我将能得到它!阿斯加尼奥,与它酷似的成千上万尊纯洁无瑕的塑像站起来了,并在我的脑海里一一展现。我看见它们,感觉到它们存在,总有一天,它们要脱颖而出。眼下,阿斯加尼奥,你希望我给你看看我的美丽的灵魂启蒙的天才么?她大概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每天清晨,在旭日东升的时刻,她在我眼下闪闪发光。看吧。”
邦弗尼托拉开了窗帘,把小内斯勒宫的花园指给学徒看。在花园的绿色小径上,科隆帕的手掌托着微微倾斜的腮帮,徐步慢走着。
“她多美啊,是么?”邦弗尼托出神地说,“斐第阿斯和老米开朗琪罗从来没有创造出过比她更纯洁的形象,而古代艺术至多也只能与这个年轻而优美的女子并驾齐驱,是吗?她多美啊!”
“哦,是的,很美”阿斯加尼奥喃喃地说,他浑身乏力地跌坐了下来,脑子里什么也没想。
有分把钟,两人谁也没有讲话。这时,邦弗尼托沉缅在他的幸福中,这时,阿斯加尼奥沉浸在他的痛苦中。
“不过话说回来,师傅,”学徒壮大了胆子,抖抖索索地说,“艺术家的这种激情将把您引向哪儿呢?您想怎么做呢?”
“阿斯加尼奥,”赛里尼接着说,“死去的那个女人已经不再存在,也不能再属于我的了。天主只是把她介绍给我,并没有让我为她动情。真是奇怪的事情!只是当天主把她从这个世界上召回去以后,他才让我感觉到她的存在对我的价值。在我的生活里,她只是一个回忆,一个朦胧的,时隐时现的形象。然而,倘若你十分理解我的意思的话,科隆帕却离我的生活更近,离我的心更近;我敢于爱她,爱她;我敢于对自己说;‘她将属于我的’。”
“她是巴黎大法官的女儿。”阿斯加尼奥说,他浑身上下颤抖着。
“即使她是某个国王的女儿,阿斯加尼奥,你知道我的意志会有多大力量。我想要的,我没有一件办不成,而我以往的愿望没有一次象现在这样强烈过。我还不清楚,我将如何达到我的目标,然而,她必须成为我的妻子,你懂了么!”
“您的妻子!科隆帕,您的妻子!”
“我将向我的至尊无上的君王求情,”邦弗尼托接着说,“只要他高兴,我将为他在卢佛宫和香博儿宫竖满塑像。我将在他的餐桌上摆满水壶和枝形大烛台。而当我不惜一切代价向他叩求把科隆帕给我,如果他再拒绝,他就不是弗朗索瓦一世了。啊!我期望着!阿斯加尼奥,我期望着!在他会见满朝文武大臣时,我去找他。听着,再过三天,当他去圣日耳曼时,你来找我。我们把已经完成的银制盐盅和枫丹白露一扇门上的装饰画给他送去。在场的人都会赞赏不已的,因为确实是美,而他会比其他人更赞不绝口,叹为观止的。啊哈!这些奇珍异宝,我每个星期替他花样翻新。在我身上,我从未感到象现在这样精力充沛,富有创见。日日夜夜,我的头脑在沸腾;对她的爱情,阿斯加尼奥,使我勇气陡增,青春焕发。当弗朗索瓦一世看见他的愿望一旦产生,马上就能实现,他会怎么想啊!到那时候,我不再是请求,而是要求;他会给我加封进爵,我会腰缠万贯;到那时候,巴黎大法官,不管他是哪儿的大法官,都会因和我结亲而引以为荣。啊!可不是么,我真的要发疯了,阿斯加尼奥!想到这些,我控制不住自己啦。她是属于我的!天堂的梦想!你理解么,阿斯加尼奥!她是属于我的!拥抱我吧,我的孩子,因为自我向你坦露了一切之后,我就敢想敢为了。现在,我感到内心平静多了!你似乎使我的幸福合法化了。我对你说的这些,你总有一天会理解的。在这之前,我觉得,由于你洞悉了我的内心,我就更爱你啦;你能听完我说的话,你真好。拥抱我吧,亲爱的阿斯加尼奥!”
“可是,您难道没有想过,师傅,她,她可能会不爱您吗。”
“哦!住口,阿斯加尼奥!我早想过了,我开始嫉妒你的俊美和你的年轻啦。不过,你说到的,天主有先见之明,早作好了安排的话,让我放心多了。她等着我。她会爱谁呢?宫廷的某个花花公子,根本就不配她!何况,不论他们把谁强加给她,我也是正人君子,和这个人不相上下,而且,我还多了一份天才。”
“听人说,奥尔贝克伯爵是她的未婚夫。”
“奥尔贝克伯爵?太好了!我认识他。他是国王的财务总管,我马上要到他那儿去领取加工需要的金子和银子,就是国王陛下开恩拨给我的那笔款子。奥尔贝克伯爵,一个老吝啬鬼,长着一张哭丧脸,老得不成样子,他没份量,就是取代了这么一头畜生也没什么值得骄傲的。定了,她爱的是我,阿斯加尼奥,这倒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她本人好,因为她跟了我,也就不枉她那一副花容月貌,因为她将看到自己是被人理解的,宠爱的,并能使人永志不忘的。此外,我说了:‘我要这样!’而每当我说出这句话时,我再向你说一遍,我必定成功。没有任何人间力量能与我的激情和精力抗衡。这是命中注定的,我将一如既往,径直向我的目标走去。她将属于我的,我对你说,为她,我颠覆王朝也在所不辞;并且,出于偶然,倘若有个把情敌敢于挡住我的去路,demonio!你是了解我的,阿斯加尼奥,叫他小心点!我就用现在握住你的这只手把他宰了。可是,我的天主啊!阿斯加尼奥,请原谅我吧。我多么自私呀,竟然忘了你也有一件事要对我说,有一件事情要叫我帮忙。我欠下你的情,一辈子也偿还不清,亲爱的孩子,唉,说吧,快说吧。为你也一样,我要做的,就一定能做到。”
“您说错了,师傅,有些事情只有天主才有能力解决,现在我明白了,从此以后,我只应该依靠他了。因此,我把我内心的秘密托付给软弱的我和万能的天主了。”
阿斯加尼奥走了出去。
赛里尼呢,当阿斯加尼奥刚关上了门,他就把绿色的帏幔掀起,把他的画架移近窗口,开始塑他的赫柏,心里乐滋滋的,并对未来充满了必胜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