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唐普夫人在阿斯加尼奥眼前消失后,这个女人对他产生的神奇的影响也就烟消云散了,他对自己以及对周围的一切又心明眼亮。然而,他对自己说过的两件事还记忆犹新:科隆帕是可能爱他的,既然公爵夫人也爱他。打这以后,他的生命不再属于自己的了,他的本能意识向他提示了这两个想法,使他受益匪浅,可是,这个意识在提示他这样去想的时候,也欺骗了他。倘若年轻人的诚实,正直的个性能使他多少含蓄一点儿的话,一切都好办了;但是,他已使尖刻、可怕的公爵夫人抱有戒心了。眼下,这场斗争的矛头直指科隆帕,因而就显得格外可怕。

不管怎么说吧,上一章与安娜相见那热烈、惊险的场面对阿斯加尼奥不无帮助。在他的思想上,不知怎的徒增了幻想和信心。他刚才经历的场面以及自己作出的努力使他忘乎所以,激动过一阵子,现在他的思想正处于无所畏惧,跃跃欲试的状态,以致他毅然决然地想弄明白他的希望还有没有一点根据,并且要对科隆帕彻底了解一下,哪怕在她那儿只会遭到冷遇也在所不惜。如果说,科隆帕一心一意爱着奥尔贝克伯爵,那么与埃唐普夫人去斗还有什么意思?对一个受到挫折,心灰意懒,对生活失去信念,得过且过的人,她爱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好了。他会野心勃勃,会变得居心厄测,心肠狠毒,这又有什么关系?但在这之前,不应以猜测当依据,应以坚定的步伐走向命运的归宿。在这个情况下,埃唐普公爵夫人的许诺对他的未来打了包票。

阿斯加尼奥顺着沿河堤岸往回走,看着火红的夕阳在黑黝黝的内斯勒堡后面渐渐隐没,他暗自打定了主意。到了宫堡,他毫不犹豫,刻不容缓地先跑去拿出几件首饰,回过头来便在小内斯勒宫的门上敲了四下子。

再巧没有,佩里纳太太就在近处。她惊奇不已,赶忙跑去开门。不管怎样说,她看见学徒,总觉得自己还得装出冷冰冰的样子。

“哦!是您,阿斯加尼奥先生,”她说,“有何贵干?”

‘我好心的佩里纳太太,我想立即把这几件首饰呈献给科隆帕小姐。她在花园里么?”

“在,在她的小路上。不过,请您等等我,年轻人。”

阿斯加尼奥没把那条小路忘掉,不再理睬女管家,飞快地走去。

“瞧,说真的,”女管家停下来认真地想了想说,“我想,最好还是别跟着他们,让科隆帕随意选择他的首饰和他的礼物。如果她为我选了一件什么礼品放在旁边呢,这也不是不可能的,因此我呆在那儿是不合适的。当她自个儿把东西买下来了,我再去,那时,我再不收也就不近人情了。就这样办,我呆在这儿,别让这个好心的孩子为难。”

瞧,这位好心的太太想事情还相当周到哩。

十天以来,科隆帕已经不敢再自问,阿斯加尼奥是否还是她心中最亲爱的人。涉世未深、纯洁无瑕的孩子还不知道爱情是怎么回事,然而,爱情已充满了她的心间。她心里想,成天耽于梦幻,自得其乐是不应该的,可她又为自己找到了个借口,觉得反正再也看不见阿斯加尼奥了,她也能在他面前为自己辩白藉以得到安慰。

带着这样一个借口,每天晚上,她都在她看见他挨在自己身边的那些长凳上度过,在那儿,她对她说话,听他讲述,她聚精会神地回忆着,过后,当夜色浓重,佩里纳太太招呼着该回去了,美丽的沉思者才缓步往回走,待她回到了现实,这时,也仅仅在这时,她想起了父亲的庭训,奥尔贝克伯爵的嘱咐,以及流逝的时光。失眠是难熬的,然而,还不至于难熬到把夜晚的幻觉中的情趣都消抹掉的程度。

和通常一样,这天晚上科隆帕正在回忆在阿斯加尼奥身边度过的美妙的时刻,当她抬起眼睛时,不禁叫出了声。他站在她的面前,静悄悄地凝视着她。

他觉得她变了,然而更漂亮了。苍白的脸色,忧郁的神情落在她那五官匀称的脸庞上更显得凄楚动人。她显得格外地超凡脱俗了。她比先前更妩媚,因此,阿斯加尼奥在欣赏她的同时,又感到自惭形秽,而埃唐普夫人的爱曾使他一时忘乎所以的。这个天使般的美人如何会爱上他呢?

这两个可爱的孩子面对面地呆着,他俩相爱已久,心照不宣;又相互折磨,苦不堪言。他俩会面了,大概能够把他们各自愈积愈深的误会,顷刻间就消除掉。现在,他们各自可以先解释一番,然后就亲密无间了,在一阵兴奋之下,让他们长久痛苦地压抑在心头上的全部情感爆发出来。

然而,他俩太胆怯了,做不到这一点。虽说他俩的感情息息相通,但又相互深藏不露,但绕过一个弯子后,他们天使般的灵魂还是赤诚相见了。

科隆帕,默不出声,脸上红朴朴的,蓦地站了起来。阿斯加尼奥,激动得脸色发白,用一只微颤的手,强压住心的狂跳。他俩同时开了口。他说:“对不起,小姐,您曾允许过我向您呈献几件首饰。”她说:“我高兴地看到,您完全康复了,阿斯加尼奥先生。”

他俩又一齐住了口。不过,虽说他俩柔和的声音交融在一起,他们还是清楚地听见了对方在说什么,因为阿斯加尼奥比较坚定地答了一句:

“您还这么好心惦记着我的伤势么?”

他的突然出现使少女的嘴角上挂起了不自觉的微笑,他看见了,壮大了胆子。

“我们还一直在为此不安,并且奇怪您怎么不来了,佩里纳太太和我,”科隆帕接着说。

“我本想不来了。”

“那又是为什么?”

在这关键的时刻,阿斯加尼奥支持不住了,靠在一棵大树上,过后,他鼓足了力量和勇气,气喘喘地说:

“现在我可以向您承认:我曾经爱过您。”

“那么现在呢?”

科隆帕不由得惊呼出声,倘若有一个比阿斯加尼奥更精明的人听了,可能会疑窦顿释了,可是,对他来说,这一声却仅仅给他带来了一点儿希望。

“现在,唉呀!”他接着说,“我意识到我们门第的悬殊,并且知道,您是一位高贵的伯爵的幸福的未婚妻了。”

“幸福的!”科隆帕苦笑着插嘴说。

“什么!您大概是不爱伯爵吧,伟大的天主啊!哦!说说吧,难道他不配您?”

“他富有,他有势,他比我强多啦,嗯,您见过他没有?”

“没有。我怕问。此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我确信他既年轻又可爱,而且他使您喜欢。”

“他比我的父亲年纪还大,他叫我害怕。”科隆帕说道,她不由自主地做了一个厌恶的手势,把她的脸藏在双手里。

阿斯加尼奥大喜过望,双膝跪倒在地,合起双手,脸色变白了,半闭着眼睛;在他的眼皮下,闪烁着崇高的光芒,而他的苍白的嘴唇上,露出了会使上帝欢欣的优美的微笑。

“您怎么啦,阿斯加尼奥?”科嘴帕吓了一跳,问道。

“我怎么啦!”年轻人大声说道,就象他刚才的勇气是被痛苦逼出来的那样,他现在高兴得勇气倍增。“我怎么啦!还不是我爱你,科隆帕!”

“阿斯加尼奥!阿斯加尼奥!”科隆帕又娇又嗔地喃喃地说,温柔得真象是默认了似的。

这时,他们已经情投意合,心心相印了,还没等他们意识到这一点,他们的嘴唇已经胶合在一起了。

“我的朋友。”科隆帕轻轻推开了阿斯加尼奥说。他俩就这样心醉神迷地互相看着;两位天使相互认出来了。在这样的时刻,两个人的生命就象融合在一起了。

“这么说,”阿斯加尼奥接着说,“您不爱奥尔贝克伯爵,您能爱我了。”

“我的朋友,”科隆帕认真而又温柔地说,“到现在为止,只有我的父亲吻过我的额头,何况还很少这样,唉!我是一个不懂事的女孩子,对生活一无所知,但是,我从您的吻在我身上引起的颤栗感觉到,从今以后,我只能属于您,要不就是属于天主了,这是我的义务。是的,倘若事与愿违,我相信,这会是一件罪过!您的双唇使我成为您的法定的未婚妻和妻子;即使我的父亲亲口说‘不行’,而我只信任天主的声音,他在我的心中说:‘行’。我的手在这儿,它是属于您的。”

“天堂的圣使们哪,请倾听她说话吧,羡慕我吧!”阿斯加尼奥大声说道。

心醉神迷的时刻既描绘不出来,也是叙述不清楚的。让那些能回忆得清楚的人们去回忆吧。把这两个纯洁而美丽的孩子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次握手付诸于笔墨是不可能的。

他们洁白无瑕的灵魂融化在一起,宛如两条清澈的溪流汇合,水质和色泽都不会有变化。阿斯加尼奥决不把笼罩在心头上的阴影移向他的爱人的圣洁的脸庞;科隆帕信赖地依偎在她的未婚夫的肩上。圣母玛丽亚倘若从天上看见他俩,也不会回过头去。

人们一开始恋爱时,就急不可待地把他们一生中现在、过去和将来发生的事情,和他们的恋爱联系在一起。当阿斯加尼奥和科隆帕终于能说话了,他们就倾诉着这些日子里受的思念之苦,和朦胧的希望。这是美妙的。一方能道出另一方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他们受够了苦,在追忆这些痛苦时,他们会心地微笑了。

过后,他们开始谈论未来。这时,他俩变得神情严肃,愁云满面。天主对他们的未来安排了什么?按照上天的旨意,他俩是天生的一对;可是人间的契约宣布他们的结合是不合适的,大逆不道的。怎么办?如何说服奥尔贝克伯爵放弃这门婚事?如何说服巴黎大法官把他的女儿嫁给一个手艺匠。

“唉!我的朋友,”科隆帕说,“我许愿只能属于您或是天主,我心里明白,我将属于天主的了。”

“不,”阿斯加尼奥说,“属于我。我们是两个孩子,我们势孤力单,不能动摇世俗的偏见,但是,我将要去向我亲爱的师傅,向邦弗尼托说说。他是强大的,科隆帕,他看什么事都高瞻远瞩!啊!他在人世间的所作所为都象天主在天上发号施令那样,他想做什么都能做到。他会把你给我的。我不知道他将如何去做,但是我坚信不移。艰难险阻,他视为乐事。他会向弗朗索瓦一世说情,他将说服令尊。邦弗尼托会把深渊填平。只有一件事,他大概没有去办,而你已经完成了,无需他插手,这就是:你,你爱上我啦。其他一切都不难解决。现在,我的亲爱的,你看见了吧,我期待奇迹的发生。”

“亲爱的阿斯加尼奥,您希望的,就是我希望的。您愿意,在我这一方,做一些什么事情么?说吧,有一个人,我父亲对她是百依百顺的。您愿意我写一封信给埃唐普夫人吗?”

“埃唐普夫人!”阿斯加尼奥大声说道,“我的天主啊!我早把她忘了!”

于是,阿斯加尼奥极其简单,毫无骄矜之意地,一五一十地把他如何谒见了公爵夫人,她又如何爱上他,当天,也就是在一个小时之前,她又是如何宣称要把他爱的那个女人视为自己的对头等等叙述了一番;可这又有什么!无非是邦弗尼托的任务更艰巨一些罢了,如此而已。多一个对手,并不能使他气馁。

“我的朋友,”科隆帕说,“您信赖您的师傅,我信赖您。尽早地把这件事情告诉赛里尼吧,让他来掌握我们的命运。”

“明天就去,我把一切都告诉给他听。他是多么爱我啊!他很快就会理解我的。哦,你怎么啦,我的科隆帕?你是多么悲伤啊!”

阿斯加尼奥讲述的每一句话都使科隆帕感到他对她的爱,同时又在她的心头上扎上了根根嫉妒的藜刺,不止一次地,她痉挛地握紧她双手捧着的阿斯加尼奥的手。

“阿斯加尼奥,她很美,埃唐普夫人,她为一个伟大的国王所爱。难道您对她一无好感么?我的老天!”

“我爱你!”阿斯加尼奥说。

“您在这儿等我一会儿。”科隆帕说。

过了一刻工夫,她拿着一朵鲜艳、雪白的百合花回来了。

“听着,”她说,“当你为这个女人加工金子和钻石做的百合花时,经常看看你的科隆帕的花园里这些朴实无华的百合花吧。”

说完,她和埃唐普夫人可能做出来的那样,娇媚地在花上吻了一下,然后把它交给了她面前的学徒。

正在这当儿,佩里纳太太出现在小路的尽头。

“别了,下次再见!”科隆帕悄悄地做了一个优雅的手势,把手放在她的情人的双唇上,急急忙忙地说道。

女傅走近他俩。

“怎么样!我的孩子,”她对科隆帕说,“您对这个不告而别的人发脾气了么?您选上了几件漂亮的首饰了么?”

“听着,佩里纳太太,”阿斯加尼奥边说边把他随身带来但还没打开的珍宝匣子交在好心的太太的手里,“科隆帕小姐和我,我们决定让您自己选择里面最称心的一件首饰,我明天再来取回剩下的。”

说着,他向科隆帕使了一个眼色,表达了他言犹未尽的全部含义,便欢欢喜喜地一溜烟地跑掉了。

科隆帕呢,她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仿佛为了把里面充溢着的幸福锁起来似的,一动也不动地呆着;这时,佩里纳太太也面对着阿斯加尼奥带来的五光十色的珍宝划着十字。天哪!可怜的女孩子在她甜美的梦中被猛地惊醒了。一个女人带着大法官手下的一个亲信走过来。

“奥尔贝克伯爵大人后天回来,”这个女人说,“他吩咐我从今天起侍候夫人。我对最时髦,最漂亮的服装的款式非常熟悉,我接到伯爵大人和大法官阁下的命令,要为夫人制作一件华贵的织绵缎连衣裙,埃唐普公爵夫人在国王陛下去圣日耳曼教堂的那天,要把夫人引见给王后,也就是在四天以后。”

在我们刚刚让读者看到了上面这一场之后,这两个消息对科隆帕的情绪打击的惨重,自是不言而喻的了。“)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