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期间,阿斯加尼奥已经完成了百合花的构图,或是出于好奇心,或是出于同情者对不幸的人的吸引力,他立即就向埃唐普宫走去。这时将近午后两点,公爵夫人也正在这个时候被一个真正的小朝廷围在中间庄严地坐着。然而,就如卢佛宫对赛里尼的礼遇那样,埃唐普宫也接到了为阿斯加尼奥放行的命令。于是,仆人把阿斯加尼奥立即带到休息厅,然后再去禀报公爵夫人。公爵夫人想到年轻人正当她在荣华显赫,不可一世的时候来见她,高兴得浑身打颤,她轻声向在她身旁伺候的伊莎波交待了几句话。于是,伊莎波又去找阿斯加尼奥,她一声不吭地提起他的一只手,带他走进一条过道,掀起一条壁毯,轻轻地把他往前推。阿斯加尼奥走进公爵夫人的一间会客厅,站在宫中女主人的安乐椅后面。公爵夫人与其说是听见地毯的沙沙声,还不如说是感觉到他浑身上下在打哆嗦,猜到他就在她的身后。她通过肩膀的上方把手递给他吻,阿斯加尼奥离她非常近,几乎用嘴唇便能擦着她的肩了。

我们已经提到过了,美丽的公爵夫人被一个真正的小朝廷围着。在她的左首,坐着梅第纳一西道尼亚公爵,他是查理五世的使臣;国王的次子查理·德·奥尔良王的太傅,蒙勃里翁先生在她的右首;这派中的其余的人在她的膝前围成一圈。除了王朝的主要人物,诸如军界、政界的头面人物,最高法院法官,艺术家而外,在那儿还有一些埃唐普夫人暗中宠幸的新教派的首领,所有这些权贵爵爷既是国王宠姬的奉承者,又受到她的青睐。眼下这个场面真是富丽堂皇,乍一看使人眼花缭乱。谈话气氛活跃,冷嘲热讽,矛头尽指向王储的情妇,埃唐普夫人的眼中钉迪亚纳·德·普瓦第埃。不过,安娜并不介入这场嘲讽的热潮中,只是偶尔飞快地插进几句话,诸如:“行了,行了,先生们,别说迪亚纳的坏话了,恩底弥翁会生气的。”

或者是:

“这个可怜的迪亚纳夫人呀,我出生的那天,她就嫁人了。”

埃唐普夫人在谈话中偶尔闪现了几下子以外,几乎总是在与两个邻座交谈,她说话的声音很热烈,很轻,但不至于低到阿斯加尼奥不能听到的地步。阿斯加尼奥置身于声名显赫的达官贵人的圈子里,显得格外谦恭,不知所措。

“是的,蒙勃里翁先生,”美丽的伯爵夫人机密地对她的左邻说,“我们必须使您的学生成为一个杰出的亲王:未来真正的国王是他,您看出来了吧。我对这个亲爱的孩子寄予厚望,眼下我正在为他准备一份独立的王权,以防万一天主把他的父亲替我们带走。亨利二世,这位可怜的陛下,我们私下说说,将是法国的国王。而我们自己的国王,将是一位法国籍的国王。我们将把迪亚纳夫人和巴黎留给他的哥哥;可是,我们将把查理一一巴黎的灵魂——一起带走。将来的宫廷将随我行动,形影不离,蒙勃里翁先生;我将使太阳搬家,我们将有象普里玛蒂斯一样伟大卓越的画家,象克莱蒙·马罗那样才气横溢的诗人。看!这位诗人现在躲在角落里躁动不安,却一声不吭,可以肯定地说,他想给我们朗读诗哩。所有这些人,他们内心的虚荣心大于利欲,与其说他们贪婪金钱,还不如说他们贪婪荣誉。这些人不是那个将得到巨大财富的人所能争取到的,而是那个将永远称颂他们的人将得到的,而能得到他们的人将永远是伟大的,因为只要有了这些杰出的人,就能使一个小镇光辉四射。王储就喜欢打仗:好吧!那就让他留着长矛、长剑,而我们呢,我们将拿起羽笔和画笔。啊!请放心吧,蒙勃里翁先生,我永远也不会让可望获得王后位置的迪亚纳占先的,让她依靠时间和运气,耐心地等待王位吧;我么,我将获得双重的王位。您觉得米兰公国怎么样?在那儿您距离您的日内瓦的朋友将不会太远:因为我知道您不会对德国的新教义无动于衷的。嘘!我们以后再谈这件事,我将会告诉您一些让您吃惊的事情。活该!迪亚纳夫人为什么做了天主教的保护人?她保护,我反对;这再简单不过啦。”

埃唐普夫人威严地甩了一下手,带着深沉的目光,在说完最后一句话时就戛然而止,不再继续深谈下去,这使查理·德·奥尔良的太傅晕头转向。不过,他还想接下去讲,但是公爵夫人已经转向梅第纳一西道西尼公爵了。

我们说过,阿斯加尼奥把每一句话都听进去了。

“怎么样!使臣先生,”埃唐普夫人问道,“皇帝最终决定取道法国了吗?说真的,他大概也别无他法,一张鱼网总比大海的深渊要强些。要不,他的表兄亨利八世会无耻地派人把他劫走的,而且,即使他逃过了英国人,他也会落到土耳其人的手里;在陆地上,信奉新教的君王们将不让他通过。怎么办呢?必须取道法国,要不,就是惨重的牺牲!必须放弃惩罚他的同胞根特人的反叛。因为我们这位伟大的查理皇帝,他本来就是根特市的市民。这一点,只要看他有机会时就对王权的尊严不屑一顾的态度,便可以感觉得出来。也就是对往事的这些回忆,使他今天变得胆怯和多疑起来,梅第纳先生。哦!我们得理解他,他怕法国国王为在西班牙被囚禁一事进行报复,他怕被囚禁在巴黎偿付国王在埃斯居里阿尔被俘时未付清的赎金。哦!我的天主!让他放心吧;假如他对我们的骑士侠义精神不理解,他至少也听见别人提起过,我也希望他来。”

“毫无疑问,公爵夫人,”使臣说,“我们知道弗朗索瓦一世是一个讲信义的正人君子,不过我们担心……”

公爵不说下去了。

“您担心有人饶舌是吗?”公爵夫人接着说,“嗯!是呀,是呀,哦!我很清楚,一句从一个美人儿口中说出的话,一句风趣机智的,才智横溢的话,是不会不在国王的思想上产生影响的。您是应该考虑到这些事情的,使臣先生,并采取报复措施。总之,您拥有足够的权力,或者说,即使您没有全权,那也得有一张小小的签上名的空白证书,在证书上,写上几个字就可以解决很多问题。我们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们研究过外交,我甚至请求过国王也让我做一名使臣,因为我非常喜爱谈判。是的,我觉得要查理五世交出他的一块国土以保证自身安全并不受侵犯是困难的,从另一个方面说,弗朗德尔是他王冠上的一小朵美丽的花,这是他从他的母系祖先,玛丽·德·勃良第那儿继承下来的全部财产;当这份家业变成了一个公国,可以组成一个小小的王朝时,一笔把它勾销掉,也实非易事。不过,我说这些干什么呢,我的天主!我本来就讨厌政治,因为听人断定说,政治使人变得丑恶,当然啦,这是对女人而言。不错,我有时也不知不觉地对国家大事说上几句;但是,假如国王陛下要我说清楚,并想进一步知道我的想法,我就恳求他行行好,别给我添麻烦了。有时,我甚至决定一溜了之,让他独自去苦思冥想。您是一名能干的外交家,您谙熟人情世故,您会对我说,恰恰是这几句随口说出来的话,会在国王这样的人的头脑里萌芽生长,恰恰是这几句别人以为说完便了的话所产生的影响比叫人们听不进去的冗长的报告更大。这是可能的,梅第纳公爵,这是可能的;我么,我是一个只对微不足道的小玩意儿感兴趣,并且只关心身边琐碎小事的可怜的女人,对这些严肃的大事,您比我在行得多;然而,一头狮子可能需要蚂蚁,一只小船可以搭救全舰官兵。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相互谅解,公爵先生,而且只是为了相互谅解。”

“倘若您愿意,夫人,”使臣说,“这件事马上就可以做到。”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公爵夫人接着说,并不正面回答,“我么,我的女性的本能总是驱使我劝弗朗索瓦一世处事要宽容大度,可是常常本能和理智是背道而驰的。应该同时考虑到利益,当然啦,我是指法国的利益。不过,我相信您,梅第纳先生,我会向您征求意见的。总而言之,我想,皇帝对国王的话去验证一下也是好的。”

“啊!倘若您站在我们一面,夫人,他是不会犹豫不决的。”

“克莱蒙·马罗大师,”公爵夫人说,她仿佛没有听见使臣的赞扬,蓦地中断了和他的谈话,“克莱蒙·马罗大师,您难道还没有想出一首什么优美的即兴爱情诗,或是一首音韵铿锵的十四行诗向我们朗读一下么?”

“夫人,”诗人说,“十四行诗和爱情诗在您的脚下就是一朵朵天然的花儿,在您的美丽的春光似的眼睛的照射下,这些花朵会成长壮大,因此,我只需要看看您那双眼睛,便想出了一首十行首。”

“真的,大师?那好啊!我们听您朗读。哦!大法官阁下,欢迎欢迎,原谅我没一下子就看见您,您的未来的女婿,我们的朋友奥尔贝克伯爵有什么消息没有?”

“有,夫人,”埃斯图尔维勒阁下答道,“他通知我,他将提前回来,我希望,我们不久就要看见他啦。”

一声被压抑着的叹息使埃唐普夫人打了一个哆嗦,然而,她并没有向发出叹息的那个人转过身子去,而是接着说:“大家都欢迎他到来。啊哈!马尔玛涅子爵,您找到了您那把匕首鞘了么?”

“没有,夫人;不过这事有些眉目了,现在我知道它在哪儿,并且知道该怎样去找。”

“那么祝您走运,子爵先生,祝您走运。您酝酿好了么,克莱蒙大师?我们洗耳恭听。”

“内容是关于埃唐普公国的。”克莱蒙·马罗说。大厅里响起了一阵啧啧的赞扬声,接着,诗人就以故作风雅的语调开始朗读起来:

明丽的山谷,美名唐贝,多少故事用它增添传奇,土质滋润,肥沃松软,可惜它已不在色萨利:庶民拥戴的国王朱庇特,把它从色萨利搬到了法兰西,陛下希望埃唐普更名为唐贝,虽说与她的原名有些距离,他要在这里金屋藏娇,这样才使他心中欢喜。

埃唐普夫人以微笑和击掌表示赞扬,而所有其他的人也跟着夸赞一番。

“行了!”她说,“我看见朱庇特在搬走唐贝的同时也把品达搬到法国来了。”

说着,公爵夫人站起来,大家也跟着站起来。这个女人自以为是真正的王后也不无道理。于是,她以王后的尊严,挥手打发走了所有在场的人,而这些人也象对一个王后告辞那样,鞠躬致敬。

“您留下来。”她轻声对阿斯加尼奥说。

阿斯加尼奥服从了。

然而,当众人一出房门,趾高气扬,目无一切的王后忽而变成了一位谦恭、热情的女人,她转身面向阿斯加尼奥。阿斯加尼奥出身卑微,在与世隔绝的修道院似的半明不暗的工场里长大成人。阿斯加尼奥很少跟着师傅出入宫门,他是王宫的稀客,这时,他已经被这些辉煌的灯火,举止高雅的贵宾和深奥难懂的谈话搅得晕头转向,莫名其妙。当他刚才听到埃唐普夫人随随便便,或者说,十分风趣地谈到关系如此重大的宏图伟业,并对某些国王的命运王朝的前途侃侃而谈或一言带过时,他的脑袋懵住了,好象有些昏乱。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女人刚才就象天主似的让每一个人分担了她一份欢乐和痛苦,她用一只手同时扭断了锁链,抛掉了王冠。她是世界上至高无上的万物之主,刚才对她的高贵的献媚者还颐指气使的,现在向他走来时,不仅目光温柔,情意缠绵,而且神情恳切,象一个胆怯的婢女。蓦然,阿斯加尼奥从一个单纯的旁观者,变成了客厅的主要人物。

反正,精明的公爵夫人早已仔细划算和安排了这样一种效果了。阿斯加尼奥不由自主地感觉到这个女人并非在他的心上,而是在他的思想上产生了的威慑力量。他本是一个孩子,便象孩子那样摆出冷淡、严肃的神情以掩饰内心的迷惘。此外,可能他还看见他那圣洁的科隆帕,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容光焕发地在他和公爵夫人之间象幽灵一样一闪而过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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