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让两位多嘴的妇人继续边走边谈,自己便轻轻地在这张神圣的凳子上坐下来,一言不发。

他想干什么?他的意图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追求科隆帕,因为她年轻漂亮,因为自己也同样年轻漂亮。有什么雄心大志?他连想也没想过。接近她,这是在他脑子里唯一的想法,至于其他的事,听天由命了!或者不如说,他没想得那么远。在爱情的领域里,没有明天这个字眼。

在科隆帕这一头,她已经不止一次不知不觉地想到过这个年轻的外国人,在她的孤独寂寞的生活之中,他闯了进来,就象加勃里埃尔闯进了玛丽亚的生活中一样。自从他们初次见面后,再想见到他便是这个至今毫无欲念的女孩子的心愿。然而,因为她是被一个缺乏远见的父亲培养成的一个理智极强的人,而且她本来就心地纯洁善良,对自己要求极严;高尚的人只有当自己的主导思想由别人拴住以后,才觉得自己获得了自由。因此,她毅然决然地不让自己再去想阿斯加尼奥。可是尽管科隆帕在自己的心灵周围筑起了三道防线也是白搭,他还是执拗地闯进了她的思想,这比起阿斯加尼奥本人越过大内斯勒宫的围墙要容易多了。因此,在刚刚过去的三四天里,科隆帕是在一种莫名其妙的矛盾的心理状态下度过的:她担心再也见不到阿斯加尼奥了,但如果真的碰上他,她又感到害怕。她的唯一的安慰,就是在她工作和散步时,幻想未来。打那天以后,大白天,她把自己关在屋里,在情思缱绻之中进行无休无止的内心独白,这使佩里纳太太大失所望。接着,在自天的炎热消逝过后,她就来到这条凉爽、阴暗的小径,佩里纳太太给它起了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叫“傍晚之路”。在那儿,她在阿斯加尼奥曾经坐过的长凳上坐下来,等待夜晚降临,繁星升起,倾听并应答着发自内心的呼唤,直至佩里纳太太走来告诉她,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因此,就在这个时候,年轻人在他坐着的这条小径的拐角,蓦然看见了科隆帕。她一手拿着一本书,正在读《圣徒传记》,这是一本叙述信念和爱情的伤风败俗的小说,它可能使读者颓废消沉,厌恶人生,但当然也绝不会引导人们去正视冷酷的现实世界。开始,科隆帕没有看见阿斯加尼奥,但当她远远瞥见佩里纳太太身边的一个陌生的女人时,不禁吃了一惊。在这决定性的时刻,佩里纳太太就象一个果敢的将军那样,开门见山地把问题的实质说明了。

“亲爱的科隆帕,”她说,“我了解您,您心地善良,我以为用不着事先征得您的同意,就让一个可怜的受伤的人进来到树荫下透透气,他是为了您的父亲才被刺伤的。您知道,在大内斯勒宫没有树荫,而医生说,如果这个年轻人每天能有一个小时时间散散步,他才能保住生命。”

当她有声有色地撒下这个出于好心的弥天大谎时,科隆帕已经在远处把目光投向了阿斯加尼奥,她的脸颊倏地涨得通红。至于这位学徒,他看见科隆帕款款而来,也仅剩下够自己站起来这么点力气了。

“是否同意,无关紧要,佩里纳太太,”少女终于说道,“必不可少的是我的父亲的准许。”

科隆帕说这些话时,口气悲伤但又坚决,她这时已经走到了阿斯加尼奥坐着的石凳子前面;后者听见她说的话,合起双手说:

“对不起,夫人,我曾以为……我曾希望是您出于好心,允许佩里纳太太热情相邀的,现在,既然事情不是这样的,”他一口气往下说,语调既温柔又不失尊严,“那么我恳请您原谅我的冒昧,这并非出自我本意,我这就走。”

“可这不是我,”科隆帕激动起来,赶忙接口说道,“我不是女主人。至少,今天您就呆在这儿吧,我父亲对救他性命的人多少总得另眼看待的。呆在这儿吧,先生,哪怕这只是以接受我的感谢的名义也好啊!”

“啊!夫人,”阿斯加尼奥喃喃地说,“从心底里深深地感谢您的是我啊!不过,我呆在这儿,不会影响您散步么?何况,我坐的这个位子选得不好。”

“一点也不。”科隆帕也没向石凳望一眼,就边说边顺势坐了下去,她坐在石凳的另一头,心里乱极了。

自科隆帕可怜巴巴地又想把他挽留下来之后,佩里纳太太始终站在那儿,没有挪动过一步,最后,她觉得老这么站着很不舒服,而她的女主人的沉默又使她为难,于是她挽住了鲁贝尔特太太的胳膊,慢悠悠地走开了。

两位年轻人又单独呆在一起了。

科隆帕的双目注视着手上的书,开始并没有发觉她的女傅走了;不过,她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因为她眼前有一片乌云。她仍然处在失魂落魄的精神状态之中。她此刻出于本能所能做的一切,就是掩饰她的激动和控制他内心剧烈的跳动。阿斯加尼奥也是神魂颠倒的,起先,他看见科隆帕想把他打发走,心里感到阵阵的剧痛,后来又觉得他的心上人似乎有些举棋不定,又欣喜欲狂。他的身体还十分虚弱,这些瞬间的情感变化既使他心荡神驰,又使他难以支持下去。他昏昏沉沉的,然而他的思想却在以一种不寻常的节奏和速度竞相追逐,呼啸而去。“她瞧不起我!她爱我!”他轮番地这样想着。他看见沉默不语,一动不动的科隆帕,泪水不知不觉地沿着他的腮帮往下淌。这时,在他们的头顶上,有一只小鸟在树枝间歌唱。微风轻拂着树叶。奥古斯丁大教堂里钟声在寂静的空中发出缓缓的噹噹声。七月的夜晚从未象现在这么安宁,静谧。有这样一些庄严的时刻,灵魂进入一个新的领域,二十年能凝聚在一分钟里,而人们却一辈子也忘不了。现在,就是这样的时刻。这两个漂亮的孩子,情投意合,本来就是天生的一对儿,只需伸出他们的双手就能合二为一了,可是,在他们之间仿佛有一道鸿沟。

过了一会儿,科隆帕抬起头来。

“您哭了!”她脱口而出,叫道。

“我没哭。”阿斯加尼奥顺势跌坐在长凳上答道。

他边说边把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当他放下手时,手被泪水濡湿了。

“对,”他说,“我哭了。”

“为什么?您怎么啦?我这就叫人去。您难过么?”

“我有一个心思折磨着我。”

“什么心思?”

“我心里想,如果我要死,随便哪天都行,只要今夭别死就好。”

“死!您多大年纪了,竟要说到死?”

“十九岁;可是哪一年是不幸的,哪一年就该去死!”

“那么这就轮到您的父母去哭了!”科隆帕接着说,她无意之中却执拗地想了解这个年轻人的过去,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的未来将是属于她的。

“我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除了我的师傅邦弗尼托,谁也不会为我去哭。”

“可怜的孤儿!”

“是的,真正的孤儿,就说说吧!我的父亲从来没有爱过我,而我十岁那年,当我即将懂得母爱,并将以孝心来报答我的母亲时,我又失去了母亲。我的父亲!……可是我再向您说些什么呢,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对您,您,又有什么关系?”

“啊!有关系。说下去,阿斯加尼奥。”

“天上的诸神啊!您想起我的名字了。”

“往下说,往下说吧。”科隆帕喃喃地说,现在轮到她把脸上的红晕埋藏在她的双手之中。

“我的父亲是一个金银匠,而我那善良的母亲自己也是佛罗伦萨的一个名叫拉斐尔·德尔·莫洛的金银匠的女儿,他是意大利贵族的后裔。在意大利,在我们这个行业里,劳动不是丢脸的事儿,您如有心,将会发现在一些铺子的招牌上,不止一处标有古老而显赫的家族的姓氏。所以,拿我的师傅赛里尼为例吧,他就象法国的国王一样高贵,假如不说是更高贵的话。拉斐尔·德尔·莫洛很穷,他不顾女儿斯特凡娜的反对,把她嫁给了一个同行,这个人和他同龄,但很富有。天哪!我的母亲和邦弗尼托早就情投意合了,可他俩都是身无分文。邦弗尼托为了挣大钱,出名,远走他乡去了。他离她太远了,无法反对她这门婚事。吉斯蒙多·加第——这是我父亲的名字——虽说他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妻子另有所爱,但还是僧恨她,因为他的妻子不爱他。我的父亲,他是一个粗暴而嫉妒心很强的人。假如我现在指责他,望他饶恕我吧;可是孩子们有正义感,对有些事情永远也忘不了。常常,我的母亲在我的摇篮旁寻求一个慰藉之地,想以此来逃过他的虐待,但这也不总是行之有效的。有时,他打她,原谅他吧,我的天主!那时她把我搂在她的怀里,他每打一下,我的母亲就吻我一下,以此来减轻疼痛。啊!我的心有着双重的感受,我现在想起了我母亲挨的一下下拳打脚踢,和她给我的一次次热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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