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在街上还没有迈出十步远,就迎面碰见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这个人身材瘦小,但面部表情很丰富,很机灵。“我这就上您府上,邦弗尼托。”来者说。阿斯加尼奥虔诚地、尊敬地向他致意。邦弗尼托亲热地向他伸出手去。“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我亲爱的弗朗西斯科?”金银匠说,“如果有事情,我就和您一块儿转回去,如果只是来看看我,那就和我一块走。”

“我来给您一个劝告,邦弗尼托。”

“我听着。一个劝告出于朋友之口,总应该听听的。”

“不过我要给您的劝告,只能说给您一个人听。”

“这个年轻人是我的替身,弗朗西斯科;请说吧。”

“假如我认为可以说,我早就说了。”邦弗尼托的朋友答道。“对不起,师傅。”阿斯加尼奥边说边谨慎地走开去。“那好!我原来打算和你一块去的地方,你就一个人去吧,我亲爱的孩子,”邦弗尼托说,“你知道,你看等于我看。把所有的地方仔细看看;看看做工场的地方光线好不好,院子里浇铸模子合适不,有没有办法把我们的熔炼室和其他学徒的熔炼室分开。别忘了看看有没有网球场。”

说着,邦弗尼托就用胳膊去挽着弗朗西斯科的胳膊,向阿斯加尼奥挥手致意,又折回去工场的小路,年轻人留下来,一动不动地站在圣马丁街的中间。

一点也不错,在阿斯加尼奥的师傅刚刚委托他办的事情以外,还有一件事使他大伤脑筋。当邦弗尼托提出他俩一块去察看时,他的脑子里已经有些乱哄哄的了,眼下,他必须要一个人去访问,他的心情就不难想象的了。

接连两个礼拜天,他看见科隆帕,但不敢跟在她后面走,而第三个礼拜天,他虽然跟她走了,但仍不敢和她说话,现在,他就要亲自上她家的门,有什么理由呢?为了参观内斯勒宫,也就是邦弗尼托打算在下一个礼拜天,文的也罢,武的也罢,不当一回事地从科隆帕父亲的手中夺过来的地方。

对一般人而言,形势很难预测;但对一个情人来说,形势是可怕的。

幸而,从圣马丁街到内斯勒宫相距甚远。假如近在咫尺,阿斯加尼奥大概会停步不前的;眼下还有半里路要走,他就上路了。

时间和距离可以使危险显得不那么可怕。对于所有意志坚强的人或是对于身体健全的人来说,思考起着强大的参谋作用。阿斯加尼奥就属于后一种人。在那个时代,在踏上人生之途以前,人们还不习惯于先无病呻吟一通。所有的感觉都是直截了当的,并且直率地表现出来:用笑来表示高兴,用眼泪来表示痛苦。在生活中如同在艺术中一样,矫揉造作几乎还不为人们所熟知,而一个年方二十的漂亮的年轻人在那个年头承认自己是幸福的人是毫无羞耻之感的。

不过,阿斯加尼奥虽说心乱如麻,他心里还是有一些甜滋滋的。他原先只打算在下礼拜天才能见到科隆帕,现在,他当天就能看见她了,这就提前了六天,而望断秋水的六天,大家知道,在情人的心目里,等于是六个世纪。

因此,他越往前走,在他的眼里问题就变得愈加清楚:一点也不错,向邦弗尼托出了一个点子,向国王请求占用内斯勒宫做他的工场的是他,可是科隆帕会不会责怪自己挖空心思去接近她?佛罗伦萨的金银匠在阿摩里的故宫里喧宾夺主的做法,说真的,也只能使把宫殿看成己有的科隆帕父亲吃亏;不过,既然罗贝尔·德·埃斯图尔维勒老爷不住在里面,他会真的生气吗?何况,邦弗尼托支付房租的方法可多着哩:给大法官一只盘子呀,给他的女儿一串项链呀(阿斯加尼奥肯定会主动承接制作项链的任务),在这个艺术至上的时代,这些能够,而且也一定会解决许多问题。阿斯加尼奥看见过不少王侯、君主和教皇几乎要卖掉他们的王冠、权杖或是他们的三重冕去换取出自他师傅之手的一件奇珍异宝。因此,说来说去,假如罗贝尔老爷宁愿事情这样安排的话,他还欠了邦弗尼托师傅的情,因为邦弗尼托师傅的气量是够大的,如果埃斯图尔维勒老爷豁达大度,邦弗尼托也会慷慨地投桃报李的,对此,阿斯加尼奥深信不疑。

阿斯加尼奥走到圣马丁街尽头时,已经把自己看作是天主派遣的,来协调两个强者之间的关系的和平使者。

不过,情人都是不可捉摸的。阿斯加尼奥虽说信心十足,也总还没有乘摆渡船穿过塞纳河,而宁愿多走了十来分钟,沿着河堤往上游走,从磨坊桥过了河。兴许,他选这条路是因为昨天他尾随科隆帕时也是走的这条路。

不管怎么说吧,不论是什么原因促使他走了这条弯路,将近二十分钟以后,他还是来到了内斯勒宫的正门口。然而,到了那儿,当他看见了他必须要通过的菱形小门时,当他瞥见俏丽的哥特式小宫殿——它的巍峨的小尖塔昂首于围墙之上——时,当他想到在由于炎热只是半遮着的遮光帘的后面就是他的美丽的科隆帕时,一路上他发挥丰富的想象力建立起来的假想都消遁了,就象在云雾中看见的高楼大厦那样,一阵风便被吹得无影无踪了。他又回到了现实之中,而现实在他看来似乎也并不是十分令人放心的。不过,阿斯加尼奥休息了几分钟以后——赤日炎炎之下,他孑然一身在河堤上呆立了一会儿显得格外地古怪——他懂得了必须打定主意了。然而,除了进入宫邸以外别无选择。于是,他径直走到门口,提起了门锤。如果不是在这个时候门碰巧打开了,如果他不是突然劈面碰上了一个三十来岁又象佣人又象农民的雅克师傅,他这一锤子天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敲下去呢!

这个人是埃斯图尔维勒老爷的园丁。

阿斯加尼奥和园丁各自向后退了一步。

“您干什么?”园丁问,“您要什么?”

阿斯加尼奥欲退不能,只能鼓足勇气,壮大胆子答道:“我要参观府邸。”

“什么!参观府邸!”园丁惊呆了,大声说道,“谁派来的?”

“国王派来的!”阿斯加尼奥答道。

“国王派来的!”园丁大声说,“耶稣天主啊!难道国王想把这座府邸再从我们这儿收回?”

“有可能!”阿斯加尼奥答道。

“但是这意味着什么?”

‘您得知道,我的朋友,”阿斯加尼奥以他特有的镇定的态度答道,“我对您是无可奉告的产“一点也不错,您想和谁谈呢?”

“那么大法官先生在府上吗?”阿斯加尼奥问道,其实他十分清楚大法官不在家。

“不在,先生,他在夏德莱城堡。”

“那好吧!在他不在家时,谁能代表他?”

“他的女儿,科隆帕小姐。”

阿斯加尼奥感到耳朵发烫了。

“此外,”园丁接着又说,“还有佩里纳太太。先生要和佩里纳太太还是和科隆帕小姐说话?”

这个问题很简单,但在阿斯加尼奥的头脑里引起了可怕的斗争。他张嘴想说他想见的是科隆帕小姐,不过,如此唐突的话仿佛不愿从他的嘴里跳出来似的,他求见的居然是佩里纳太太。园丁没有料到他认为是极其简单的问题居然在对方脑子里引起这样大的混乱,俯首表示遵命,接着便向小内斯勒宫内门的那一个院子穿过去。阿斯加尼奥跟在他的后面。

接着穿过第二个院子、第二道门、一个小平台、一个台阶,还有一条长长的走廊。尔后,园丁打开一道门,说:“佩里纳太太,这位年轻人代表国王,请求参观府邸。”说着,他挪动了身子,给阿斯加尼奥让路,后者就进了门。一片乌云在阿斯加尼奥的眼前飘过,他倚在墙上,一件极其简单而他又未曾预料到的事情发生了:佩里纳太太和科隆帕在一起,他同时面对着她们两位。

佩里纳太太在纺车前纺线。科隆帕在织机旁编织挂毯。这两个女人同时抬起了头,并向门口望去。

科隆帕一眼便认出了来人是阿斯加尼奥。她正等着他来,虽说理智上她觉得他是不该来的。说到这一位,当他看见少女向他抬起眼睛望时,虽说从这对眼睛里射出的目光是无限的柔和,他还是觉得他快要死了。

这是因为在去和他的心上人相会时,他预先估计了无数个困难,设想了无穷的障碍。这些障碍会激励他的斗志,使他变得坚强。而眼下适得其反,所有的事情原来都是那么顺利,那么简单,仿佛天主看他们一眼就被他俩爱情的纯洁所感动,早已撺掇他这样做,并且为他祝福了;突然间,在他心理上准备最不充分的时候,他出现在她的面前,以致从早先他准备好的一番激情洋溢,措词优美,足以使她惊愕不已的表白中,他再也捡不出一句话、一个字、一个音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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