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邦弗尼托到达法国时,弗朗索瓦一世正和他满朝的文武大臣呆在枫丹白露的宫殿里,因此,艺术家便见到了他来欲要寻找的那个人。他在城里歇下脚,让人告知费拉尔红衣主教他到了。红衣主教知道国王正焦急地等着邦弗尼托,便立即把这个消息转达给国王陛下。当天,邦弗尼托就受到国王的召见,国王以使艺术家铭记在心的那种既温和又有力的口吻对他说:“邦弗尼托,先高高兴兴地过上几天,散散心,消除一下疲劳,休息休息,好好玩玩,也给我们一些时间想想要向您定制一件什么漂亮的艺术品。”
接着,弗朗索瓦一世把艺术家安顿在宫里之后,便下令给他提供一切方便。
于是,邦弗尼托顿时便置身于法国文明的中心,在那个时代,它还落后于意大利的文明,不过,它已经在开始与之竞争,并且不久就要超过意大利了。他环顾四周,不免会想到,他并没有离开托斯坎尼的首都,因为他又置身于他在佛罗伦萨时早已熟悉的艺术和艺术家的圈子里,替代列奥纳多·达·芬奇和罗梭大师的是普里玛蒂斯。
邦弗尼托所关心的是师承这些杰出的艺术先驱者,并拿出与这三位大师在绘画上的艺术成就毫不逊色的雕塑艺术品,使欧洲最高雅的宫廷大开眼界。所以,邦弗尼托根本不等待国王答应的,要向他定制一件什么作品,而是凭着自身的冲动和灵感先干了起来,想主动迎合国王的意愿。他毫不费力地就发现,国王召见他的那座行宫对他是多么亲切,他决心制作一件他称之为枫丹白露的仙女的塑像来讨国王的喜欢。
制作这个塑像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她将有橡树、麦穗、葡萄作为自己的冠冕:因为枫丹白露紧靠着平原,耸立在森林和葡萄园之中。邦弗尼托梦想中的仙女应该同时是色列斯、狄安娜和埃里科纳的化身,把这三个优美的典型熔于一炉,她们既要保持原有的特色,又要体现在一个人身上。还有,在塑像底座上,将有这三位仙女的三重象征,那些曾见过帕尔修斯塑像附属的逗人喜爱的微型塑像的人们,应该知道这位佛罗伦萨的大师是如何雕塑这些细节的。
可是,艺术家的最大的不幸之一,就是他虽然心中藏着美女理想的神态,但为了他的作品的实体,他还需要一个活生生的模特儿。然而,到哪儿去找一个荟集这三位仙女的美丽于一身的模特儿呢?
当然,如果在古代,如果在斐第阿斯和阿贝勒的时代,如果外形美的王后们还象当时的美女那样,自己会来到艺术家面前摆出姿势,邦弗尼托很可能在宫廷里就会找到他想寻求的人物。在那儿,有象整座奥林匹斯山的诸神那样多的妙龄女郎:有卡特琳·德·美第奇,那时她只有二十一岁;有玛格丽特·德·瓦罗亚,纳瓦尔的王后,人称第四美惠女神,还有埃唐普公爵夫人,我们在这个故事的发展中,将会看见她不断出场,人们称她为才女中的美女和美女中的才女。在那儿,理想的模特儿能让艺术家目不暇接,不过,我们刚说过,眼下不是斐第阿斯和阿贝勒的时代。
邦弗尼托应该到别处去寻觅他的模特儿。
当他得知,宫廷将回巴黎去时,他高兴极了;不幸,正如邦弗尼托自己说的那样,那个时代的宫廷旅行时的景况和送葬没有什么两样。这支行列先是由一万二千到一万五千匹马开路,在一块只有两三座房子的地方驻下,每天晚上要花上四个小时支帐篷,每天清晨又得花上四个小时拆帐篷,从行宫到首都不过十六里地,以致从枫丹白露到巴黎要花上五天时间。一路上,邦弗尼托·赛里尼不下二十次想赶到前面去,但每一次,费拉尔红衣主教都把他挽留住了,对他说:假如国王有一天没有见到他,肯定就会打听他的下落;而当国王得知他走了,就会把这不辞而别的举动看成是对他的失礼。因此,邦弗尼托只得捺住性子,在长时间的停留时,他就用铅笔一张又一张地勾勒着他的枫丹白露仙女,藉此来消磨时光。他终于来到了巴黎。他首先拜访的就是普里玛蒂斯,他正受托在枫丹白露继续列奥纳多·达·芬奇和罗梭大师的事业。普里玛蒂斯长期蛰居巴黎,大概一下子就会把他带上他追求的道路,并会告诉他,他应该到哪儿去找模特儿。
顺便用三言两语说说普里玛蒂斯。
普里玛蒂斯原名叫弗朗西斯科·普里玛蒂克西奥,在他的出生地,当时人们叫他博洛尼亚,而我们,我们称呼他为普里玛蒂斯。他是儒尔·罗曼的弟子,他在罗曼的门下学艺六年,在巴黎住了八年;在芒图侯爵的推荐之下,专门收罗艺术家的弗朗索瓦一世把他招募了去。就象我们可以在枫丹白露看见的那样,这个人是个罕见的多产艺术家,举止大方高雅,脸部线条纯净,无懈可击。他学术渊博,智慧过人,才华横溢;他对杰出的绘画的各个派别无不涉猎,长时间以来,人们低估了他,而我们的时代为他洗雪了三个世纪以来他所受的不公正的待遇。在宗教的启示下,是他描摹了博尔加小教堂的油画,涉及到道德的主题时,他在蒙莫朗西的府邸把基督的主要德行充分表现了出来,最后,巨大的枫丹白露宫里挂满了他的作品,在金门和舞厅,他描绘了神话和寓意画中最优美的主题,在尤利西斯画廊以及在圣路易室,他可和史诗诗人荷马媲美,他用绘画表现了奥德赛和伊里亚特的全部过程。接着,他从神话时代,来到了英勇的岁月之中,历史降临到他的绘画领域里。亚历山大和罗慕路斯的生活中的主要篇章和勒阿佛尔的弃城在他的油画里得到了再现,这些画装饰了大画廊和与舞厅毗连的房间;他对洋洋大观的风景画廊里的自然风光肆加斥责。总之,假如我们想衡量他的出众的才智,估价他的广泛的爱好,计算他作品的多少,我们将会发现,在他的九十八帧大幅油画和一百三十帧较小的油画中,他时而画风景、大海、历史,时而画宗教题材、人物肖像、寓意画和史诗。我们看出来了,这样一个人是有能力理解邦弗尼托的。因此,当邦弗尼托一到巴黎,他就热情洋溢地直奔普里玛蒂斯的府上;后者以同样心情接待了他。
两位故友身在异地经过了初次深谈之后,邦弗尼托打开了他的画夹,向普里玛蒂斯解释了他所有的想法,展出了他的所有的草图,并且问他,在他所用的众多的模特儿中,有没有哪一位可以满足他所需要的条件。
普里玛蒂斯伤感地微笑着,摇了摇头。
说实在的。眼下不是在意大利——希腊的女儿,又是她母亲的竞争者。在那个时代和今天一样,法国是宽容、和善、迷人的国土;不过,要在瓦罗亚王朝的土地上寻找一个可以使米开朗琪罗、拉斐尔、让·德·博洛涅和安德烈·德尔·萨托产生灵感的蒂勃勒河河畔和阿尔诺河河畔的绝色美女是徒劳的。当然,正如我们已经说到过的那样,假如画家或雕刻家可以到贵族阶层里去挑选他的模特儿的话,他很可能马上就会找到他所需要寻找的人物;但是,就如幽灵被扣留在冥河对岸那样,他大概只能满足于看着这些美丽而高贵的人儿——他的艺术教育的忠贞的对象在他被禁止入内的爱丽舍田园大街上走来走去的。因此,普里玛蒂斯预料的事情发生了:邦弗尼托把他的模特儿队伍检阅了一遍,竟然没有一个能集中他想象中的作品所必须的全部优点。
这时,他就根据别人的推荐,把摆一次姿态一个埃居的所有的维纳斯女神都请到他下榻的费拉尔红衣主教的府邸来,但是,她们之中没有一个能够中他的意。
于是,邦弗尼托绝望了。有一天晚上,他和三个同胞(他们是皮埃尔·斯特罗齐老爷,他的内兄朗居拉哈伯爵和著名的让·皮克·德·拉米朗多勒的侄子加莱奥托·皮科,他与他们是在巴黎邂逅相遇的)共进晚餐后回家。当他独自沿着小田野街步行时,突然,他看见前面有一个模样标致,体态优美的姑娘。邦弗尼托喜不自禁,激动万分:这个女子是他直到那时所遇见的最理想的人。于是,他便尾随着她走去。这个女子取道荨麻岗,沿着圣奥诺雷教堂,步上贝利康街。走到了那条街上,她掉转头看看自己是否老是在被人盯梢;当她看见邦弗尼托离她几步远,她就飞速地推开一扇门,消失了。邦弗尼托走到门口,也推了一下,门开了,正巧,在一盏昏暗的灯光下,他还来得及在楼道的拐角处看见他跟随着的女人的连衣裙的一角。他走上了二层楼;另一道通向卧室的门半开着,而且,他瞥见他紧跟着的那个女人正在卧室里。
邦弗尼托也不向她解释他的艺术性的拜访的动机,甚至没向她说一句话。他想弄弄清楚,她的肉体的轮廓究竟与她脸部的线条是否谐合,就围着这个惊讶不已的姑娘转了二三圈,姑娘也象一尊古代的雕塑像那样机械地顺从着,听任他把自己的胳膊举过头顶:他打算让枫丹白露仙女摆的姿势就是这样的。在邦弗尼托眼下的这个模特儿身上,有一些色列斯的影子,迪安娜的成份就更少了,然而很象埃里科纳。这时,大师打定了主意。他看出溶汇三个人物的特点是不可能的了,就下定决心以荡妇为基调。
应该说,要画一个荡妇,他算是真正找到了他在寻找的特征了:炽热的眼睛,珊瑚般朱红的嘴唇,牙齿象一颗颗珍珠,一根颈脖与身子配合得恰到好处,浑圆的双肩,身材苗条,臀部丰满结实,还有,从细腻的脚踝和手腕处伸出来的匀称的四肢,十指纤纤,富有一层高贵的色彩,这最后一点使艺术家下定了决心。
“您叫什么名字,小姐?”邦弗尼托带着外国腔,终于向越来愈莫名其妙的可怜的孩子开口问道。
“卡特琳。愿为您效劳,先生。”她答道。
“好嘛!卡特琳小姐,”邦弗尼托接着说,“刚才您费心了,这儿是一枚金埃居作为酬劳。明天请到我家里来,我住在圣马丁街费拉尔红衣主教的府邸里。还是象您今天这样为我效劳,我会出同样价钱的。”
少女犹豫了一会儿,因为她以为外国人是在寻开心。可是金埃居明明放在那儿,足以证实,他说话是认真算数的,因此,卡特琳思索了片刻后就问道:
“几点钟?”
“上午十点;这时间对您合适吗?”
“好极了。”
“那么我等您?”
“我会来的。”
邦弗尼托象对一位公爵夫人那样致了意,高高兴兴地回家了。他刚到家,就把他想象中的样稿都烧掉了,着手勾勒了一幅充满现实感的小样。过不多久,样稿勾勒完毕,他就拿来一块蜡,他把蜡放在一个基座上,不一会儿,蜡在他那只强有力的手下变成了他想象中的仙女的形象了。这样,当第二天卡特琳出现在画室的门口时,工作已完成一部分了。
正如我们说过的,卡特琳早先压根儿不理解邦弗尼托的意图。当邦弗尼托关上门,把已开始制作的塑像指给她看,向她解释请她来的原因后,她感到非常惊奇。
卡特琳是一个性格开朗的女孩子,她对自己原先的误解开怀大笑起来;过后,她因能模仿一位献给国王的仙女而做模特儿感到非常自豪,就脱光了自己的衣服,对照着圣像,主动摆出了姿势。她做这一切动作优美而准确,以致当大师转过身子时,看见她把姿势做得那么贴切,那么自然,不禁高兴得叫出声来。
邦弗尼托开始工作了。我们已经介绍过了,他是属于这样一类艺术家,他们本质高尚,性格坚毅,他们在作品中吸取灵感,在工作时,灵魂闪耀光辉。他把他的短上衣早就扔到地上,领子敞开着,裸露着肩膀,从模特儿走向样稿,从自然走向了艺术。他象朱庇特那样,仿佛手触到处便会把那里的一切点燃。卡特琳作为小市民式纨绔子弟的玩物,习惯于他们那一套庸俗、乏味的摆布,现在她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目光闪烁着智慧、呼吸短促、胸膛起伏着的男人。她自身的精神仿佛也升华到了大师的高度了,她的眼神在放光:艺术家把灵感感染给了模特儿。工作进行了两个小时,两小时后,邦弗尼托给了卡特琳金埃居。在他以昨天的同样礼节向她告辞时,要她次日在同样的时间再来。
卡特琳回到家里,整个白天没有出门。次日,她到达画室时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十分钟。
相同的场面又重演了一次。这一天就象头天一样,邦弗尼托受灵感的启示而显得非常崇高;在他的手下,就象在普罗米修斯的手下一样,泥土变活了。荡妇的头颅已经塑造成功,仿佛是从一块未定型的物体中伸出来的一颗栩栩如生的脑袋。卡特琳对着从她的形象中产生的神似的妹妹微笑着,她从未有过如此幸福的感觉。还有一件古怪的事情,就是她自己也说不清使她产生幸福的感情从何而来。
第三天,大师和模特儿又在相同的时间开始工作;但是,她产生了一种感觉,这是前两天她从未感受过的,这就是在她卸衣时,她感到脸上泛起了红晕。可怜的孩子萌发了爱情,而贞操也随着爱情而来了。
第四天,情况就更糟了,而邦弗尼托不得不多次提示她,他塑造的不是美第奇的维纳斯,而是一个放荡不羁,醉生梦死的埃里科纳。此外,就是还要耐心点儿:还有两天时间,模特儿的工作就结束了。
次日晚上,邦弗尼托在他的塑像上最后加工了一下,感谢了卡特琳的深情厚意,给了她四枚金埃居;可是卡特琳一松手,金币滑到了地上。对这个可怜的孩子来说,一切都结束了:打这以后,她又将重新跌落到最初的生活境遇之中,而自从她走进大师的画室的那一天起,对于她来说,这种境遇就变得十分令人恶心了。邦弗尼托对姑娘的心事早猜着了三分,他捡起了四枚金埃居,又递了给她,并且攥紧了她握金币的手,一面对她说,假如有朝一日他对她有什么用的话,她可以来找他。嗣后,他走进工匠的工场去找阿斯加尼奥,他想让他来看看他完成的塑像。卡特琳自个儿呆在画室里,把大师使用过的工具一件一件吻了一遍,过后,哭着走了出去。
次日,当邦弗尼托一个人呆在画室里时,卡特琳又走了进来。邦弗尼托看见她大吃一惊,想询问她这次前来的原因。她径直向他走去,双膝跪下,问他是否需要一个使女。邦弗尼托有着一颗艺术家的心灵,这就是说天生对一切都很敏感,他猜出了可怜的孩子在想什么,便把她搀扶起来,在她的额上吻了一下。
从此以后,卡特琳成了工场的一员,正如我们已经说过的那样,她象孩子那样嬉笑着,一刻不停地跳动着。因此,对大家,尤其对邦弗尼托,她变成了几乎不可缺少的人了。她什么都干,又指挥一切,对鲁贝尔特又是叱责又是抚慰,鲁贝尔特曾不无恐惧地看见她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最后又和大伙儿一样喜爱上她了。
埃里科纳也毫无损失。从此之后,模特儿就在邦弗尼托手边,邦弗尼托又把塑像重新修整了一番,把它完成了,其认真的程度,是在他以往塑像时没有一次能与之比拟的。然后,他把塑像送给国王弗朗索瓦一世去看,国王看了心花怒放,又命令邦弗尼托为他复制成银制的,接着,他长时间地与金银匠交谈起来,并且询问他,他工场的工作条件如何,这个工场在什么地方,这个工场里是不是还藏着什么漂亮的东西,问完,他让邦弗尼托·赛里尼走了,并答应他在某一天上午,他会突然去找他,不过他丝毫没有透露去找他是为了什么事情。
就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的故事开场了:邦弗尼托在干活,卡特琳在唱歌,阿斯加尼奥在想入非非,而帕哥罗在祈祷。阿斯加尼奥因为在内斯勒宫逗留过久,很晚才回家的那天的翌日,有人重重地在敲临街的那扇门;鲁贝尔特太太立即起身去开门,斯科佐纳(大家记得,这是邦弗尼托给卡特琳起的名字)三蹦两跳就出了房门。
不一会儿,传来了她的叫喊声,喊声中喜惧参半:“啊!我的天主!师傅,我的天主!国王来了!国王亲自来了,他来参观您的工场……”
说着,可怜的斯科佐纳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着又折回到邦弗尼托带着他的弟子和学徒干活的那间工作室的门口,她让身后的一道道门都敞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