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弗尼托和阿斯加尼奥一起离开那儿,心里忐忑不安,他担心的倒不是身上的三处伤,这三处伤都不重,不足以引起他的注意,而是这件事将要产生的后果。在六个月前,他已经把谋杀他的兄弟的罪犯加斯孔蒂杀死了,多亏教皇克莱芒七世的佑护,他才从这件麻烦的事情里摆脱出来,何况,那时他杀人只能算是一种报复行为。但是这一次,邦弗尼托的保护人死了,情况就变得复杂多了。

当然啦,要说内疚后悔,那是根本谈不上的。

对于这一点,请我们的读者千万别对我们杰出的金银匠产生不好的印象:他杀了一个人,他杀了两个人,当他杀死三个人后,每当他回首往事,即使会惧怕夜间巡逻,也决不会对天主有片刻的畏惧。

因为在基督纪元一五四〇年,这个人是一个普通人,正如德国人说的那样,是一个极平常的人。您要他们怎样呢?在那个时代,生死是无所谓的事情,也就是说,杀了人也不必过多忧虑的。今天,我们这些人,我们还称得上勇敢;而那时,他们可以说是胆大包天,我们都是成年人了,而他们都是年轻人。在那个时代,生活极其丰富多彩,失去它也罢,献出它也罢,出卖它也罢,过下去也罢,总之,人们对生活的态度是听之任之,轻率随便的。

曾经有过一个作家,长期以来被人诬蔑诽谤,他的名字成了背信弃义、残酷,总之成了表示下流无耻的一切字眼的同义词了,直到十九世纪——人类有史以来最公正的一个世纪,这个作家,伟大的爱国者和富有正义感的人才得以恢复名誉!然而,尼古拉·马基雅弗利的唯一的错误,就是生于一个力量和成功便是一切的时代,在那个时代里,人们毫不考虑到条理和方法,而是勇往直前,奔向目标,他们是:君主——恺撒·博尔吉阿;思想家——马基雅弗利;工艺匠——邦弗尼托,赛里尼。一天,有人在切泽纳广场发现了一具被截成四段的尸体:这是拉米罗·奥尔科的尸体。由于拉米罗·奥尔科在意大利是一个有地位的人物,佛罗伦萨共和国希望能知道死因。市政议会里的八名议员于是便叫人写信给他们的使臣马基雅弗利,想请他满足他们的好奇心。

然而马基雅弗利只是写了这么几句话:

各位杰出的大人:

恺撒·博尔吉阿是一位君主,他最懂得根据人们各自的价值,造就和毁灭他们,除此以外,关于拉米罗·奥尔科的死,我一无所知。

马基雅弗利。

邦弗尼托是佛罗伦萨共和国非凡的秘书马基雅弗利所推行的理论的实践者。邦弗尼托是天才,恺撒·博尔吉阿是君主,如果有一个人碍事,就消灭这个人。

今天,有了文明,这个人便有了可以被收买的荣幸。但在那个时代,在年轻的民族的血管里,热血沸腾不已,出于健康的考虑,也得放放血。人们出自本能相互格斗,他们的动机很少是为了祖国,很少是为了女人,主要是为斗而斗,民族与民族斗,人与人斗。邦弗尼托和蓬贝奥打架就象弗朗索瓦一世和查理五世打仗一样。法国和西班牙在决斗,有时在马里尼安,有时在巴维,而发生这一切都是极其简单的,没有开场白,没有长篇大论,没有唉声叹气。

同样,人们把表现才能看成是先天官能的需要,是绝对的威力,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王权,在十六世纪,艺术是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东西了。

因此,对这些人是不必大惊小怪的。他们对什么也不会感到惊奇。我们有一句话便足以解释他们的杀人行径,他们的心血来潮和他们的意气不合;在我们的国家,特别是在我们的时代,这句话把任何事物都说清楚讲明白了。

这句话就是:这是风行的做法。

因此,邦弗尼托不过是简简单单做了当时风行的事。蓬贝奥对邦弗尼托·赛里尼碍事,那么邦弗尼托·赛里尼就把蓬贝奥消灭了。

警察局对这类杀人事件有时也过问一下。一个人,当他活在世上时,他们对他是否提供保护并不一定在意;但当人死了,十次中有这么一次,他们倒也想到为他报仇。

邦弗尼托·赛里尼偏偏却碰上了这么一次机会;他回到家里,正当把几张纸扔进火里,在口袋里放进几枚埃居时,教皇的卫士把他逮捕了,并把他送进了圣天使狱堡。邦弗尼托想到圣天使狱堡是囚禁上等人的地方时,一腔怒火马上就烟消云散了。

当邦弗尼托·赛里尼走进圣天使狱堡时,他又得到了另一层安慰,而且也同样是实实在在的,这就是一个象他那样富有创造性和想象力的人,好歹总会从监狱里逃出去,不会拖延过久的。监狱长坐在一张铺着绿毯子的桌子前,正在整理桌上一大堆公文。邦弗尼托一走进去,就对他说:

“监狱长先生,请把门闩、栏杆、哨兵多加上三倍;请把我关进您的最高的牢房,或者最深的黑牢里,叫您的看守人员不睡觉日夜监视。不过我先向您打个招呼,不管防范如何严密,我迟早得逃掉。”

监狱长抬起眼睛望了望这个胆大包天,出言不逊的犯人,认出了他是邦弗尼托·赛里尼,在三个月前,他曾有幸邀请他吃过饭的。

虽说认识,也可能正是由于他们相识,邦弗尼托这番言论还是让可尊敬的监狱长吃惊不小。这位监狱长是佛罗伦萨人,别人称呼他“若尔吉奥大人阁下”,他是一个杰出的人物,是乌戈里尼骑士,只是头脑略简单了点儿。不过,他惊讶了一阵过后,很快就恢复了常态,于是便把邦弗尼托带领到狱堡中最高的一间牢房里。这间牢房的屋顶就是狱堡的平台,一个哨兵在平台上巡逻,另一个哨兵监视着墙根的动静。

监狱长把这一切细节都向这个犯人交代清楚了,接着,他以为犯人对这些已都领会到了,便对他说:

“我亲爱的邦弗尼托,您可以把门锁打开,把门撞开,您可以在地下牢房里挖洞,可以打通墙壁,争取卫兵,麻痹狱卒,然而,从这么高的地方跳到平地上去却是不可能的,除非您生了一对翅膀。”

“我还是会下去的。”邦弗尼托·赛里尼说。

监狱长逼视着他,开始疑心他的犯人疯了。

“这么说,您想要飞出去?”

“为什么不可以?我呀,我总是在想,人是能够飞的;不过,我没时间来进行试验。在这儿,我将有时间做这个试验,我想把这件事弄弄明白。代达罗斯的奇遇是一个历史故事,不是一个神话。”

“小心太阳,我亲爱的邦弗尼托,”监狱长嘲讽似的回答说,“小心太阳。”

“我在夜间起飞。”邦弗尼托说道。

监狱长没料到他会这样回答,一时也找不到任何话来驳斥他,于是便气呼呼地走出去了。

情况也明摆着,应该想尽一切办法逃出去。假如换个时候,那真是谢天谢地了!邦弗尼托根本无需为杀死个把人担惊受怕的,他只需穿上一件紧身上衣,套上一件蓝青色的披风,跟着“八月圣母院”的送葬行列走一遭,就可了却这桩心事。然而新教皇保罗三世是一个报复心极重的魔鬼,当他还只是一个普通的法尔内斯老爷的时候,邦弗尼托曾和他为了一只银花瓶发生过争执。邦弗尼托没有收到付款,就拒绝把花瓶交给他,于是这位大人阁下便诉诸武力,邦弗尼托迫不得已把这位大人阁下的手下几个人给得罪了;此外,弗朗索瓦一世国王曾要他派驻在罗马教廷的使臣蒙吕克在教皇面前游说,想把邦弗尼托要去,保罗三世对此也是醋意重重。蒙吕克老爷得知邦弗尼托被捕,更是再三提出这个要求,以为这样做是帮了这个可怜的犯人的忙,然而,他对新教皇的个性判断错了,他其实比他的前任克莱芒七世更固执。保罗三世早已私下发了狠,要叫邦弗尼托偿还他的宿债,在那个时代,一个教皇要下令吊死这样一个艺术家是需要斟酌再三的,因此邦弗尼托即使不真的被处死,至少,也得在他的牢房里了此残生了。在这样一个背景下,邦弗尼托要有自知之明,这是至关重要的,这就是为什么他下定决心不能等到讯问和开庭,就要溜之大吉的缘故。事实上,这个案子怕的是永远也不会开庭审判了,因为教皇对国王弗朗索瓦一世干预此事本来就耿耿于怀,他甚至不愿意听到别人提起邦弗尼托·赛里尼这个名字。犯人是从照管着他的作坊的阿斯加尼奥的嘴里打听到这一切的。阿斯加尼奥再三请求,才获准去探望他的师傅,当然啦,这类性质的探望只能是隔着两道栅栏,并必须当着见证人的面进行的,这几个见证人监视着不让他的学生把锉刀、绳子、刀子之类的东西传给师傅。所以,监狱长刚刚在邦弗尼托身后关上了牢门,囚犯就开始细细察看他的牢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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