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在的,在这个怪异的人物身上,具有一种我也说不清楚的什么精神和力量,即使对那些不愿意正视他的人,他们的注意力也会被吸引过去。这个人年近四十,瘦高个子,精力充沛;然而,要想雕刻出这清晰有力的外形或是绘出这张生气勃勃黑黝黝的面孔,总之要想让他果敢的神态,富有君王气派的风度再现的话,恐怕是非米开朗琪罗的凿刀或是里贝拉的画笔所莫属的了。在他高高的额头下,两道英俊的浓眉随时会皱起;他那清澈、坦率、锐利的眼睛不时放射出纯洁无邪的光芒,他微笑时,和颜悦色,宽厚仁慈,但眼角上却流露出几分讥讽的神色,使您既爱他,同时又怕他;他常用手习惯地,自然地抚摸着他的黑色的颊须和唇髭;这只手还算不上太小,但颀长、敏捷、灵巧,握手有力,不仅如此,这只手还显得细腻、高尚、文雅;最后,在他看人、说话、掉首的仪态里,在他那富有表现力的急速而并不莽撞的手势中,直到阿斯加尼奥走进来时,在他所取的那种安之若素的态度里,都让人感觉到力量的存在:狮子即使在休息时,也还是一头狮子。

至于卡特琳和正在绘画的学徒之间,却形成了一个最奇特的对照。在男的狭窄的前额上,已经爬上了皱纹,他的眼睛半睁半合,双唇紧闭着,精神忧郁,沉默不语。女的却象鸟儿一样欢快,象花朵一样娇艳;眼睑下的明眸里总是闪烁着狡黠的目光,小嘴里的皓齿笑起来洁白透亮。学徒呆在角落里,行动迟缓,显得有气无力,仿佛是吝惜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而卡特琳则是倏来忽往,没有一秒钟能在原位保持安静,她那年轻,热血奔腾的躯体得不到感情时,是多么需要运动啊。因此,她成了工场里淘气调皮的小鬼,成了一只真正的云雀。她生龙活虎似的,不时地发出清脆活泼的叫声;她虽然刚闯入新生活不久,却过得轻松愉快,从容自在,无忧无虑,总之,完全无愧于她的师傅给她起的“斯科佐纳”这个绰号。这个绰号用意大利语来说,那时也好,今天也好,都是“冒失鬼”的意思。不管怎么说,斯科佐纳长得美丽可爱,对人又殷勤体贴,整日价象孩子似的跳呀蹦呀,她成了工场的灵魂了;她歌唱时,大家都寂静无声;她笑时,大家跟着她笑,她吩咐什么,大家都顺从。自不待说,她的要求通常都并不是十分任性或是难于办到的;此外,她是那么天真无邪,兴高采烈,她走到那儿,那儿的气氛就活跃起来,大家看见她高高兴兴的,也感到心里暖洋洋的。她的经历,说来话长,我们以后可能要重新提起的,简而言之:她是平民人家出身的孤儿,童年过的完全是流浪生活;多亏天主保佑了她。她生出来就是为了让所有的人高兴的,因而她遇到了一个因她而感到幸福的男人。

这几个新的人物介绍过后,让我们还是回到我们刚才讲到的地方重新说起吧。

“哦!嗯,你从那儿来,忙人?”师傅问阿斯加尼奥。“我从哪儿来?我刚才在为您奔走,师傅。”

“从上午起?”

“从上午起。”

“你还不如说你在寻求艳遇吧。”

“您要我去找谁呢,师傅?”阿斯加尼奥喃喃地说。“我,我怎么会知道?”

“哼哈!真的有那么回事的话,大难就要临头了。”斯科佐纳说,“何况,象他这样漂亮的小伙子,那些风流事儿他不去关心,别人也会找上门来哪。”

“斯科佐纳!”师傅皱皱眉头打断她的话说。

“算了吧,算了吧,您总不见得还会嫉妒他吧,他是一个又可怜又可爱的孩子!(说着,她用手抬起了阿斯加尼奥的下巴)啊哈!他现在就缺少这一样了。可是,耶稣啊!您的脸色多么苍白啊!您大概还没有吃晚饭吧,流浪汉先生?”

“嗯,没有。”阿斯加尼奥大声说道,“我忘记了。”

“哦!这样的话,我就站在师傅这一边啦,就是说,他忘了自己还没用过晚餐,可以肯定,他恋爱上啦。鲁贝尔塔!鲁贝尔塔!快给阿斯加尼奥大人阁下准备晚饭。”

女仆端上了丰盛的残羹剩菜,我们的年轻人也就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他在露天站了一岗又一岗,现在他饿了,当然是合乎情理的事。斯科佐纳和师傅微笑着看着他,前者带着兄妹般的温情,后者带着父亲般的慈爱。说到在角落里干活的人,他只是在阿斯加尼奥进来时抬了一下头;但一当斯科佐纳把刚才开门时在他前面拿去的灯重新放回原处时,他马上又低头干活了。

“师傅,我已经告诉您了,我跑了整整一天是为了您。”阿斯加尼奥又说道,他发现师傅和斯科佐纳神情诡秘地注意着他,想把话题从他的爱情上转移开去。

“你跑了整整一天怎么是为了我?说来听听吧。”

“好吧。昨天您不是说,这儿光线太暗,您想换一个场地么?”

“是啊!”

“那好,我替您找到了一个,我?”“你听见了吗,帕哥罗?”师傅转身面向干活的人说。“什么,师傅?”那人又一次抬起头问道。

“算了吧,放一放你的活计,过来听他说说。他找到了一个工场,你听见了吗?”

“对不起,师傅,我的朋友阿斯加尼奥说什么,我在这儿听得很清楚。我想做完这个习作;我觉得星期天虔诚地完成基督教徒的职责,利用休息时间去做一件有益的工作,这并不坏。工作本身就是祈祷。”

“帕哥罗,我的朋友,”师傅摇着头说,在他的声调中,悲哀多于生气,“请您相信我,您最好在六天中能干得更勤劳些,更艰苦些,星期天,您就该象一个好伙计那样痛痛快快地玩玩。您不必在平常游手好闲,而节假日却假惺惺地起劲猛干,故意显得与众不同。您是师傅,您愿意怎么干就怎么干;不过你,阿斯加尼奥,我的孩子,”他继续说道,口气充满了无限仁慈和深情,“你说呢?”

“我说,我为您找到了一个漂亮的工场。”

“哪一个?”

“您认识内斯勒宫吗?”

“熟极了,不过我只是在这所房子前面路过,从没进去过。”

“那么请您说说外表给您的印象如何?”

“当然不错罗;不过……”

“不过什么?”

“难道里面没有人住吗?”

“有人住,巴黎大法官,罗贝尔·德·埃斯图尔维勒先生住在那儿,他没有任何理由就把它占为己有了。另外,为了让您安心,我觉得我们可以把小内斯勒宫给他留下,我想,眼下他家就有人住在那儿,而我们呢,我们搬进那个大内斯勒宫也满意了,那儿还附有几个院子、天井、滚球场和一个网球场。”

“有一个网球场?”

“比在佛罗伦萨的圣克罗斯网球场还漂亮哪。”

“Per_Bacco!这是我最喜欢的游戏,你是知道的,阿斯加尼奥。”

“是的;还有,除此以外,这是一个得天独厚的场所,宫里空气新鲜,乡村的空气,多清新呀!这可不象这个讨厌的角落,太阳从不光顾这儿,我们都要发霉了,在那儿,一边对着‘教士牧场’,另一边面向着塞纳河,而国王,您的伟大的国王,就住在离您几步远的卢佛宫里。”

“可是这么大一幢宫殿是属于谁的?”

“属于谁?哪还用说,属于国王的呗!”

“属于国王的!……我的孩子,你再说一遍:大小内斯勒宫是属于国王的!”

“国王本人的。现在,要知道的是,他是否同意把这么漂亮的一个住所送给您了。”

“谁,国王?他是怎么称呼来着,阿斯加尼奥?”

“嗯,我想他叫弗朗索瓦一世吧。”

“这也就是说,再过一星期,内斯勒宫的主人就是我啦。”

“可是巴黎大法官可能要生气的。”

“关我什么事!”

“假如他不愿意放弃他占有的房子呢?”

“假如他不愿意?!——我的名字叫什么,阿斯加尼奥?”

“别人叫您邦弗尼托·赛里尼,师傅。”

“这就意味着,这位可敬的大法官,假如他不愿意让出来,哼!那我们就用武力去解决。就说到这儿吧,我们这就去睡觉。明天,我们再把这件事好好谈谈,大白天,我们就会想得更周到些。”说完,大家就照着师傅的吩咐走了。只有帕哥罗除外,他还是留在角落里干了一阵子活;但是一旦他断定他们都上床了,他就站了起来,向周围扫了一眼,走近桌子,为自己斟了一大杯葡萄酒,一口气把酒干了,然后才走去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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