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元一五四〇年七月十日午后四点钟,在巴黎的大学区内的奥古斯丁大教堂入口处,靠近大门的圣水盆旁边,伫立着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男子,兴许是出于对宗教的虔诚和谦恭,在整个晚祷期间,他没有在原地移动半步。他的皮肤呈棕褐色,蓄着长发,长着一对大大的黑眼晴,穿戴朴素而高雅。他的全部武器,只有一把随身匕首,匕首柄上的雕刻精美细腻。他低着头,那神情仿佛是在虔诚地冥想着什么,嘴里念叨着的肯定是经文,反正是听不清楚,因为他说得太轻了,只有他和天主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然而,正当弥撒将做完时,他抬起了头,于是最靠近他身边的人能够听见他轻轻的说话声:

“这些法国修士唱得多难听啊!天主平时听的大概总是天使们的歌声,难道他们在他面前就不能唱得好听一些吗?啊,太好了!看,晚祷不是结束了吗,我的天主!我的天主!求求您让我今天比上星期天更幸运些吧,至少让她抬起眼睛来看看我!”说实在的,刚才那个祈求一点儿也不过份,因为被祈求的那个女人假如真抬起眼睛望一望向她发出祈求的那个男人,她将看到一张洋溢着青春活力的、美貌非凡的脸,即使她在阅读当时风靡一时的,借助于语言大师克莱芒·马罗的艳诗佳句,叙述普赛克的爱情和那耳喀索斯的死亡的美丽的神话故事的时候,也想象不出这么一个英俊少年来的。事实也是如此,正如我们刚才说过的,我们方才推上舞台的那个穿戴朴素、棕褐皮肤的年轻人真是英姿勃勃,高雅俊逸。除此之外,他微笑时,显得那么温柔,那么优美,他的目光虽说还不够坚定,但至少可以说,一个十八岁的男子的全部热情,在他的这双大眼睛中也表露无遗了。

这时,我们这位多情人,我说,我们这位多情人听见弥撒结束时移动椅子的声响,就向旁边闪开一点,看着人群轻轻地走过。这群人是由神色庄重的堂区总管,变得端庄稳重起来的家庭主妇,以及和蔼可亲的小姑娘组成的。但是,漂亮的年轻人不是为他们而来的,因为只有当他看见某位少女出现时,他的目光才闪烁起来,他才匆匆忙忙地向前走去。这位少女穿了一身白色的衣服,由一位女傅陪伴着;这是一个大户人家的陪媪,她似乎很懂得她主人家生活圈子里的人情世故。当然啦,她还很年轻,和颜悦色的,举止也很文雅。当这两个女人走近圣水盆时,我们这位年轻人掬起一些圣水,彬彬有礼地呈献给她们。

女傅嫣然一笑,行礼致谢。她从年轻人手中接过圣水,可是她又亲自用另一只手掬了些圣水递给了她的女伴,使年轻人大失所望。这位女傅的女伴虽说在几分钟之前是被他狂热地祈求的对象,却仍然是低垂着眼睛,这就证明了她心里完全明白,漂亮的年轻人就在眼前,因此,当她走远时,漂亮的年轻人气恼得直跺脚,嘴里喃喃地说:

“唉,这次她又没有看我。”

这句话又证明了我们这位漂亮的年轻人,正如我们已经提到过的那样,十八岁出头不了多少。

可是懊丧了一阵后,我们的陌生人赶紧走下教堂的台阶,他看见那位心不在焉的美人拉下了面纱,把自己的胳膊让女傅挽起后,已经向右拐去,他也就匆匆地跟着向右拐,再说,他认为这也就是他要走的路。少女沿着河堤,一直走到圣米歇尔桥,并踏上了这座桥。这当然又是我们的陌生人该走的路了。接着,她穿过巴里勒里街和桑热桥。不过,既然她走的路总是我们的陌生人该走的路,于是我们的陌生人就象她的影子那样,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任何一个漂亮的姑娘的影子,总是一个多情的男子。然而不幸!当这颗美丽的明星——我们的陌生人甘当她的卫星——抵达大夏德莱城堡时,她突然不见了,因为女傅一敲皇家监狱的小门,它就立即应声而开,并且又马上关上了。年轻人一时懵住了,但既然他是一个十分果断的小伙子,何况使他变得优柔寡断的漂亮姑娘也不见了,他很快就打定了主意。

一个戴着纹章的中士,扛着长矛,神色庄严地在大夏德莱城堡门前巡回着。我们这位年轻的陌生人也象这位真正的哨兵一样踱着步,当他走到不会被人发现,而自己又望得见城堡大门的地方的时候,就开始进行英勇的,为了爱情的放哨了。如果读者在自己的生活中曾经放过哨的话,他大概也会发现,放哨时解闷的最可靠的办法就是自己对自己说话。所以说,我们的年轻人大概早已有放哨的习惯了,因为他刚开始放哨就自言自语起来:

“她肯定不是住在这儿的,今天早上做完弥撒后,还有上两个星期天,——那两次,我傻乎乎地只敢用眼睛目送她——她并没有拐向右边的河堤,而是向左拐,拐向内斯勒门和“教士牧场”方向的。她来夏德莱城堡究竟是干什么,真是的!等着瞧吧。可能她来看望一个犯人,兴许是她的哥哥——可怜的少女啊!那么她内心一定很痛苦,因为她的心地一定和她的外貌一样美好。当然啦!我嘛,我很想接近她,坦率地问她是怎么回事,并为她效劳。假如果真是她哥哥,我就把这件事告诉我师傅,问他该怎么办。象他那样能从“圣天使城堡”逃出来的人,也一定知道可以用什么方法逃出监狱。就这么办,我把她的哥哥救出来。帮了她哥哥这次忙以后,他就成了我的生死之交啦!他反过来会问我,我为他做了这么一件大好事,他能为我做些什么呢?我就向他承认,我爱他的妹妹。他就会把我介绍给她,我就跪在她的膝下,这时,我们再瞧瞧看,看她是不是仍然不把眼睛抬起来。”

我们知道,一个单相思的人一旦朝这方面想下去,他就会想个没有完。所以,当我们的年轻人听到钟敲四点钟,看见岗哨换班时,着实吃了一惊。

新来的中士开始放哨,而年轻人还是继续干他的。他的自说自话的办法卓有成效,因此没有理由不继续使用下去,他又转念作了另一番设想,其内容和第一种设想同样丰富:“她多美啊!她的举止是多么优雅!她的行动是多么有分寸!她的面部线条是多么纯洁!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伟大的列奥纳多·达·芬奇和神圣的拉斐尔才有资格重现这个白皙、圣洁的姑娘;并且,他们必须拿出最大的聪明才智才能完成这件事。啊,我的天主啊!我怎么成了精镂匠、雕刻匠、上釉匠和金银匠,而不是画家呢?假如我是画家,首先,我就不一定非得看着她为她画像了。我将可以不停地看着她那双蓝澄澄的大眼睛,她那金黄色的美丽的头发,她那白皙如玉的脸色和她那娉婷多姿的身材。假如我是画家,我将会把她的形象放在我所有的油画里,就如桑赞奥为福尔那里斯,安德烈·德尔·萨托为吕克雷斯做的那样。何况,她与福尔那里斯之间存有多大的差距啊!也就是说,那两个女人连替她解鞋带都不配。首先是福尔那里斯……”

不言而喻,年轻人总是对他心目中的情人偏心的。还没等他比较完,钟声又响了。

第二次换岗。

“六点了。时间过得这么快,真是不可思议!”年轻人轻声说道,“假如等她的时候,时光是这么流逝的,那么在她的身边的话,光阴还不知如何流过的呢!呵!在她身旁,时间就不复存在,这是天堂。假如我呆在她的身旁,我将会一直看着她,而分、时、日、月,以至整个一生都会这样过去的。这样的生活将会是多么幸福啊,我的天主!”说完,年轻人还是心醉神迷地呆着,因为作为艺术家,他的心上人虽说不在跟前,却实实在在地在他心目之中。第三次换岗了。

附近所有的堂区的钟敲了八点,暮色降临了。因为我们有一切根据去设想,三百年前,在七月份,黄昏总是在八点钟左右到来的,和我们今天绝不会有两样;然而有可能使人比较吃惊的,倒是在十六世纪情人们的那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牛劲儿。那时,一切都是坚强有力的,精力充沛的青年人在情场上或在艺术领域中以及战场上都一样,是不会半途而废的。

至少可以说,年轻的艺术家——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他的职业了——的耐心终于得到了补偿,因为当他看见夏德莱城堡的门开到第二十次时,他那望穿秋水的姑娘终于走出来了。走在她身边的,还是那个女傅,除此之外,有两个戴纹章的士兵在十步远的地方伴送着她。这一行人顺着她俩三小时前走过的路,又往回走,也就是说,先过桑热桥,继尔是巴里勒里街,越过圣米歇尔桥后,走向河堤;不过,他们穿过了奥古斯丁大教堂以后,在离那儿三百米远的一个墙角上的一扇大门前停下来了。在这扇大门旁边,另有一扇小边门。女傅在这扇小门上敲了敲,守门人把门打开了。两个士兵深深地行了一个礼,又从原路走回夏德莱城堡。这时,我们的艺术家又一次在一扇紧闭的门前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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