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从苏联归来》之出版,给我招来许多辱骂。罗曼·罗兰的辱骂令我难过。我从未曾十分爱好他的著作,但至少我很尊敬他的精神人格。我的难过,由于这一点:那些曾经表示其极端伟大的人很少有几个能保持晚节。我相信,《超于混战之上》一书的著者,一定要严厉批评年老了的罗曼·罗兰。这个老鹰已经筑了它的巢;它在那里休息。

辱骂的人以外,还有几个诚意的批评者。我写这本书为的是回答他们。

其中,保罗·尼赞,他平时是很聪明的,此次却向我提出一个奇异的谴责,说我不该“将苏联描写做一个再不变化的世界”。我不知道他何所见而云然。苏联在一月一月地改变,我早说过了。正是这个令我惊吓。苏联的状况在一月一月地变坏。它渐渐离开了我们所期待于它所已成就的,——于它所应成就的。

自然,我佩服你们的信任心,你们的爱(我说这话,不是反语)之坚定;可是同志们,你们仍然是疑虑不安起来了,你们承认吧;你们一天比一天更加惶恐地自问(譬如在莫斯科党狱之前):我们的拥护将到什么程度为止呢?或迟或早,你们的眼睛将睁开来;一定会睁开的。那时你们这些正直的人将自问:我们怎能把眼睛闭得如此长久呢?①

①呵,这些正直的人,有多少已经惶恐不安起来了!他们还要更加惶恐下去的,直到最后认识了错误。

而且正直的人是最熟悉内情的。他们并不否认我说的话。他们只限于寻觅并提出解释。不错,是解释,但同时又是替一种可悲叹的状态做辩护。因为在他们看来,问题并不仅在于显示人们如何走到这个地步(这本是很容易了解的),而在于说明人们有理由走到这个地步,或至少从这个地步经过,先到这里等待更好的情况;他们以为人们离开社会主义和十月革命理想而走的这一条路,仍然可以达到共产主义的;此外没有别的道路可走。这点,我是毫不了解的,——他们说。

皮相的考察,仓促的判断,——人们这样批评我的书。好像在苏联不是初见的外表使我们迷醉的!好像不是更深入进去,眼光遇到更坏的情况!

虫恰正躲藏在果子的内心深处。但当我告诉你们:这个苹果生虫时候,你们却责备我没有看清楚,——或者不爱苹果。

“我本是共产主义战士,苏维埃公务员,在苏联工作了三年以上,在出版方面,在宣传机关方面,在工厂检查方面,——我经过了严酷的内部斗争,经过了有生以来最猛烈的冲突,然后终于得到了与你相同的结论。”鲁朵尔夫,《与苏维埃俄罗斯告别》一书的著者,写信给我说。

倘若当初我只限于赞叹,你们就不会责我皮相了;然而那时候我才应受皮相之责哩!

你们的批评,我都知道;这差不多同我的《刚果游记》和《从洽德归来》二书所引起的批评一个样。那时人们反驳我说:

一、我们指出的那些腐败,乃是特殊现象,不能做出什么结论。(因为人们不能否认这些腐败现象);

二、要寻觅充足理由来赞扬现时状态,只消拿来同以前相比,同未占领前(我应当说:革命前)状态相比,就够了;

三、我所悲叹的一切,都有其深刻的存在理由,这是我所不了解的,这就是:暂时的不幸,为着更大的幸福。

在那个时候,批评、攻击、辱骂,都是从右派方面来的。你们却不能说我“不够资格”,你们左派的人,——当初你们太高兴争夺我的宣言了,当我说的话合于你们的意味,能给你们利用时候。同样,你们今天也是不会骂我不够资格的,倘若我是一味称赞苏联,并宣言那里一切都进行得令人陶醉时候。

调查委员会,在刚果,后来依然证实了我所指出的一切(我所关心的只有这个)。同样,人家给我的丰富的证据,我所能读到的报告,以及公正的观察家的记载(他们是伟大的“苏联友人”,或者曾经是伟大的“苏联友人”,当他们尚未到苏联去观察以前),都来证实我关于苏联现状所说的话,都来加增我的恐惧。

我的《刚果游记》的大缺点,使我的证据很薄弱无力的,便是由于:我不能说出证据的来源,不能指出那些应受惩戒的人的名字,他们信任我,告诉了我,或者给我看那些平时不肯给人看而目不能随我引证的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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