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新的打击在诺瓦罗德等候马德兰:小露茜白天夭亡了。
吉小姆赶回家时,孩子已经生命垂危,恢复期间暴发的热症正在夺走她的生命。她烧得确实难受,把两条瘦得可怜的小胳膊伸出被窝,发抖地摸着凉一点的床单。然后一阵发作,她开始说胡话,身子剧烈抖动,发直的、已无半点神色的眼睛盯住一个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那双眼睛好像占住了整个面部,眸子渐变混浊,好像一股带泥沙的水注入了一泓清泉。父亲进来时候,小露茜已经不认识。吉小姆俯下头,痛苦地注视着女儿,心都碎了。孩子的每声喘气都撕裂他的心。这时,他才觉得孩子完完全全是属于他的,但是,以前自己却疏远她。真是后悔莫及!他弯腰盯着女儿,恨不得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从死神手里把她夺回来。难以言状的痛苦最终唤醒了他心中的父爱。
但是,露茜已奄奄一息。过了一会,她停止说胡话了,像赌完了气,脸上露出可爱的微笑。她好像刚睡醒,看看周围,似乎恢复了记忆力,认出了一切,朝父亲伸出双手,娇滴滴地重复着她时常说的那句话:“抱抱我,抱抱我。”
吉小姆激动不已地去抱女儿,认为她得救了,可是还没抱起来,就感受到她幼小的身体喀嚓一声猛然抽动一下,就断了气。吉小姆把女儿放回到床上,静静地跪下,想哭哭不出来。他只抬头望了一眼,就再也没有勇气看女儿:露茜在断气时紧闭的小嘴,像雅克一般严肃地撅着。随着尸体僵硬,酷似雅克的神态渐渐凝结了。吉小姆不知所措,一个劲地祈祷,只看着女儿交叉放在胸前的双手,但总是不由自主想看她的脸。终于,他心一横离开了卧室,留下热娜薇叶芙一个人守住尸体。
马德兰一进大门,就预感到家里出了大祸。餐厅里又冷又黑,整个家好像没人居住。一阵挽歌引导少妇朝二层楼走去,直到停放露茜尸体的屋子,看到热娜薇叶芙在床头祷告。在摇曳的烛光中,孩子的脸苍白得可怕,头放在凹陷的枕头上,老太婆跪在地上低声祈祷。这情景使人悲痛欲绝,少妇呆呆地停在门口。只需看一眼就明白了一切。停了一会儿,她慢慢朝床前走去。这天从早上起,她全然没有把女儿放在心上,现在看见女儿死了,仿佛感到高兴:又少了一个阻止她自杀的阻碍。她终于能够一死了之,而无须担心会留下一个可怜的小生命泡在苦水里。她站在床前,没有掉一滴眼泪,只是想,再经过几小时,她也会像女儿一样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僵尸。假如没有下决心自杀,她可能会恸哭着扑向女儿的尸体;既然确信自己立刻就要离开人世,对失去女儿也就无动于衷了。她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最后拥抱女儿一次,但是弯下腰时,看见躺在面前的似乎是雅克。看!那张嘴多么像雅克,多么像她中午还忘情地亲吻过的那个男人的嘴。她失魂落魄地后退几步。
热娜薇叶芙注意到少妇恐惧的动作,停住祈祷,冷酷地盯住她。
“罪人的儿女都会这么受到惩罚。”老太婆死死盯住马德兰,轻声地说,“上帝连他们的后代也不会放过,绝对不会放过!”
马德兰气傻了,每当遇到新的不幸,这老太婆就出现在她面前,用她那套宗教信仰来恐吓她。
“你为什么这么盯住我?”马德兰叫道,“难道我的样子很古怪吗?……哦,我都忘记了,你,你又要侮辱我了!应当想到这一点的,就算到我生命最后一刻,你也饶恕不了我。你像命运神一样凶恶,随时预备勾走我的命……你正是命运神,勾命的命运神!”
老太婆眼露凶光,满脸狞笑,像预言家激动地说:“大限到啦!大限到啦!”
“啊!苦我受够啦!”马德兰声嘶力竭地大嚷道,“我情愿接受惩罚,我要自己惩罚自己,不用你来审判!你没有失过足,没有真正的生活,不懂得审判人生……你能够给我最后一丝安慰吗?”
“不!”老教徒答道,“一定要让你泡在泪水里,让你懂得感激那只惩罚你的手。”
“你可以让吉小姆继续爱我,帮助他再次获得平静吗?在我做屈死鬼那一天,你可以让他不为我痛苦吗?”
“不!吉小姆痛苦是由于他有罪。该惩罚谁,上帝心里有底。”
马德兰狂怒傲气地抬起头。
“怎么!”她大叫道,“你既然什么也做不到,呆在这儿干什么?你为什么要折磨我?我不需要上天,我可以自己审判自己,自己审判自己!”
马德兰没有力气再叫,一低头,看到死去的女儿张着嘴,如同在听她叫嚷。想到自己的声音肯定像鞭子抽打了这个长眠的小小肉体,她为自己刚刚的恼怒羞愧万分。一时间,她沉浸在虚无之中,像是受到死亡的吸引,在品尝死亡的味道。露茜令人压抑的沉默,小脸上呆滞的表情,给了马德兰希望,她也可以长眠了,在虚无的怀抱里得到永恒的安息。她忽然产生了一个古怪念头,想知道自己要多久才能像露茜同样变成一具冰冷的僵尸。
“她什么时候死的?”她问又开始祷告的热娜薇叶芙。
“中午。”老教徒答道。
这简短的回答给了马德兰当头一棒。难道真让热娜薇叶芙说对了,女儿的死是她造成的?中午她正躺在雅克怀中,女儿恰恰是中午死的!这种无情的巧合看来是上天安排的。
马德兰好像听到自己情欲的呻吟和女儿垂死的喘息交织在一起。欢娱和死亡两种情景的比较,使她完全疯了,万念俱灭,痴呆的像墩木头。过了好一会儿,她问自己怎么跑到这个房间,为什么回到了诺瓦罗德,但是脑子空洞洞的,什么也记不起来,一再追问自己:“我为什么从巴黎赶回来?那时我有个打算的。”她苦苦思索,终于想起来了:“对了,我要自杀,我要自杀。”
“吉小姆在哪里?”她又问热娜薇叶芙。
老太婆摇摇头表示不知道,口中念念有词,一会也不停歇。马德兰想起在大门口看见的灯光,想起实验室里不寻常地亮着灯。本能驱使她离开卧室,快速奔向楼梯。
吉小姆果真在实验室。他逃出露茜死去的房间之后,跑到花园,悲痛欲绝地到处乱走,一直到天黑。夜色像漫天尘埃悄然撒落,整个大地披上了灰色的轻纱,格外凄凉,让人哀思如涌。吉小姆感到极度疲劳,恨不得找个僻静的角落躲起来,无声无息地死去。然后,他似乎在命运的支配下,机械地挪动脚步,回去自己的卧室,在抽屈中找到了德·维亚尔格先生服毒自杀那个房间的钥匙。一种不可抵抗的欲望驱使他跑上楼。这种欲望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既像是对恐怖的渴望,又像是要同时结束恐惧和痛苦的狂乱。他开了门,被他手中的蜡烛勉强照亮的大实验室,看上去比以前更肮脏,更破败,四角仍旧横七竖八堆放着仪器的碎片,炉子和护墙板剥落得不成样子。整个房间都没有人动过,五年来积了厚厚一层灰尘;天花板上的蜘蛛网一直垂落到地面,黑乎乎、乱糟糟的。整个房间阴森可怖,空气浑浊,令人窒息。
吉小姆把蜡烛搁在桌子上,愣住地站在屋子当中,无意间瞥见脚边父亲留下的血迹,全身不由得颤栗一下。他侧耳倾听一会儿,这才感觉到,这个肮脏不堪的房间正是寿终正寝的地方。这房间显然没有人来过,空寂无声,阴气逼人;在以前如烟似梦的五年间,它始终在等待他。现在门开了,它像引诱猎物一样引诱他进来了。很可能它早就盼望着这一时刻了呢。
在惶惶不安的等待中,吉小姆回想起自己痛苦的一生,尤其是少年时代以来肉体和精神不断受到的折磨。惊惧中度过的童年,倍受欺辱的中学生活,最近几个月刚刚经历的疯狂和苦恼,一幕幕出现在他眼前。这一切如一条锁链,牵着他走向即将来临的可怕结果。正是事物合乎逻辑的,无法改变的演变,将他带进了这个房间。现在他看清了这个演变过程,明白自己气数已尽,命运行将给他最后一击,结束他的生命。
他预感会有人给他带来最后的打击,倾听了半小时,忽然听到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马德兰出现在门口,仍旧披着披肩,连手套和帽子都没来得及脱。她快速环视一遭整个实验室。这个房间她从没进过,但偶然听人提到它,知道它悲惨的传说。一看到这个肮脏的、很不体面的地方,她嘴角掠过一丝古怪的微笑:她恰恰只配在这样一个污秽不堪、满目疮痍的地方了结一生。像吉小姆一样,她觉得这地方好像等待她多年了。
她直接走到丈夫面前。
“我来和你聊聊,吉小姆。”她说。
她说话干脆、冷静,没有流露出一丝的激动,抬着头,目光沉毅,好像一位铁面无私的法官。
“几个月前在离开芒特那家旅店时,”她紧接说,“我曾经请求你发发慈悲,在我们的生活无法忍耐时,同意让我了结一生。自那时以来,我们没能使自己的思想和心灵恢复平静,所以现在我提醒你那时许下的诺言。”
吉小姆一声不响,已经猜到这个女人打算对他解释的理由。他等待着,预备接受她的决定,不想再说服她。
“你明白我们已经落到什么境地。”马德兰继续说。“我们俩都已经走投无路,被现实逼到了这个房间。我们每况愈下,挪住我们的绳索越勒越紧,几乎把我们勒死了。我病态的思想跑去哪里也忍受不了。附近那座小楼,巴黎那座小公馆,甚至诺瓦罗德的餐厅,我们的女儿刚刚死去的那个房间,都呆不了了。现在我们来到了这里,关到这个阴森可怕的房间里,它是与我们的荒唐行为相称的最终避难所。倘若我们从这里出去,就会变得更惨,只能更卑微、更弱懦地活在世界上。你说对吗?”
“对。”吉小姆答道。
“我们面对面站在这儿,彼此说一句话,互相看一眼,都感到非常痛苦。我不再属于你,而属于我的记忆。这些回忆每天夜里都纠缠着我,让我做可怕的恶梦。这你是知道的,有一天夜里我投入了幻想的怀抱,是你叫醒了我。正因为这样,你再也没有力量拥抱我,不是吗,吉小姆?另一个男人在我心中占据的位置太大了。我觉得你很忌妒,我觉得你感到绝望,我感到你和我一样走投无路。我说得对吗?”
“对。”
“两个人到了这种境地还继续相爱,不是太荒唐?不能闭着眼睛不看现实。继续下去,我会不时发现你对我厌倦、反感,可你会时时窥探我的内心,窥透我见不得人的乐趣。
所以,我们再也不能够共同生活下去了,对吗?”
“对。”
马德兰问一句,吉小姆回答一句。吉小姆的回答全都丝毫不含糊,像刀子一样锋利。妻子高傲、宁静的态度唤醒了他与生俱来的自尊心。软弱的气质从他身上消失了,他情愿勇敢地接受预感的结果,弥补神经质自暴自弃的过错。
“除非你愿意和我分开过,”马德兰悲伤地继续说,“你住一个房间,我住另一个房间,只是为了保全面子,在公开场合承认为夫妻,就好像某些人那样。这样的夫妻在巴黎我们看见过几对。你愿意试一试这样的生活吗?”
“不!”小伙子叫了起来。“我仍然爱你,马德兰……我们仍旧相爱,正是这一点折磨着我们,不是吗?只要你还生活在我身边,我就要继续作你的丈夫,你的情侣。在巴黎你不是看见过吗?那种自私自利的生活方式我们怎么承受得了!我们只有两类选择,要么相亲相爱地生活,否则离开这个世界。”
“是呀,因此我们应该明智地看到,一切都完了。你说是爱情折磨着我们。这就是说,要是互相不再相爱,我们就能够平静地生活。而现在的情况是:两个人一直相爱,却不时玷污自己的爱情;每时每刻都渴望互相拥抱,却连用指头碰一下对方都不敢;夜里我躺到你身边,却要想象是躺在另一个男人怀里,才能使血液兴奋起来,吸引你向我靠近。你明白吗?这么生活下去我们都会变疯的……一切都结束了。”
“是的,一切都结束了。”吉小姆慢吞吞地重复道。
一阵短暂的沉默。夫妇俩对视着,目光都很踏实。马德兰十分镇静,镇定得让人害怕,正在考虑自己被迫自杀的原因是否一条条都想到了。她想要冷静行事,要弄清楚是否一丝希望也没有了,不能心血来潮去自杀,而应当搞清楚确实不存在医治创伤的任何可能性。她进一步强调自己必须自杀的原因,说道:“咱们不要做违反理智的任何事情。你还记得吧,在那家旅店我曾经有过自杀的想法。但是有一点我始终没有告诉你:当时我之所以打消了那念头,是由于想到了女儿。现在露茜既死,我可以了结此生了……你答应过的。”
“对,我答应过。”吉小姆回答。“要死我们一起死。”
马德兰惧恐地望着他,着急地叫道:“你说什么?你不应当死,吉小姆!我决定去死的时候,绝对没有考虑让你和我一起死。我不想让你死。那会白白地给我增添一条罪过。”
小伙子绝望地摇摇手表示抗议:“你就没有想到,剩下我孤苦伶仃一个人,会怎么受痛苦折磨!”
“谁和你谈论痛苦!”马德兰蔑视地说,“难道你还是软弱得不能自拔?难道你害怕流眼泪?倘若只是痛苦,我会活下去,斗争下去的。但是,我的存在是你痛苦的根源,是你心灵上无法愈合的伤口,我阻碍了你,正是为了这一点才决定死的。”
“你不能够一个人死。”
“我求求你,吉小姆,饶恕我吧,不要再增添我的罪过。
如果我拉着你和我一块寻死,我的罪孽会更加深重,死的时候会更绝望……我的肉体是应该诅咒的,它使你周围的一切都不能忍受。我死后,你会安静下来,还能够争取新的幸福。”
吉小姆再也沉不住气,一想到要重新孤单单地受苦,他吓坏了。
“没有你我怎么办?”他叫道,“你死了,我也只有死路一条。再说,我应当惩罚自己,惩罚我的软弱,没有能力救你。罪过不能归结到你一个人头上……你知道,马德兰,我好像个神经质的孩子。你倘若不愿意让我弱懦地陷入悲观失望,就将我搂在怀里带走吧。”
马德兰觉得吉小姆讲的是真话,但无论如何不忍心让丈夫与自己同归于尽。她没有回答,希望丈夫能平静下来,终于屈从于她的意志。但是,吉小姆不肯服从。反对妻子自杀的计划。
“让我们再想一想,再想一想。”他轻声道:“发发慈悲吧,再等一下。”
“等什么?等多么时间?”马德兰没好气地问道。“不是所有都完了吗?你刚刚还同意我的说法嘛,你以为你眼睛里显现的情绪我看不出来?你敢说我不该死吗?”
“我们再想一想,另外想一个办法。”吉小姆兴奋地说。
“为什么说这种空话?想也没有用,不可能找到医治的方法,这你很清楚,知道是实情。你这样说,只不过是为了麻醉自己的思想。”
吉小姆反绞着双手。
“不行,绝对不行!他叫道,“你不能这么死,我爱你。
绝对不能让你在我面前自杀。”
“不是自杀,”少妇庄严地说,“而是执行死刑。我宣判了自己,宣判了自己的死刑,让我执行这个审判吧。”
她看见丈夫垂头丧气再也无话可说,便不给他喘气的机会,粗暴地接着说:“要是知道你这么软弱,上午在布洛涅街我就自杀。当初我的确起过这样的念头,但转念一想,在没有对你说明轻生的原因之前,我没有权利处置自己。你瞧,我是很明智的。”
绝望之下,吉小姆激愤地叫道:“你应当什么也不告诉我就自杀,我知道以后也一死了事。还说什么理智,实在太狠心!”
他感到一阵头昏,就坐在桌子边上。马德兰已抱定决心一了百了,好感到精疲力尽,急于在死亡中得到休息。这时,她暗暗起了自私的念头,决定不再管丈夫,任他听从命运的安排。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挽救他,可以问心无愧地死去了。为了丈夫免于一死而继续活着,她确实没有这个勇气。
“你这是何苦!”马德兰说着很快扫一眼周围。“我反正得死,不是吗?阻止也没有用,别再管我!”
她看见德·维亚尔格先生放置新发明的毒药的小柜子。
几分钟以前上楼梯时,她对自己说,“我从窗户上跳下去。
那房间在四层楼,肯定会摔死的。”但看到那个小柜子,见玻璃上“毒药”两个粗体字,她选择了另一种自杀方式,激动地向小柜子冲过去。
“马德兰!马德兰!”吉小姆惊恐万分地喊道。
但少妇已经一拳砸破玻璃,随手抄了一个小瓶子。她的手被玻璃划了一道很深的口子。吉小姆猛扑过去,抓紧她的手,不准她把毒药送进嘴里。妻子温热的鲜血沾满了他的手。
“我宁愿扭断你的手指,也不能让你喝。”他说道,“我要你活下去!”
马德兰望着他的眼睛,说道:“你知道这不可能!”
他使足劲挣扎,使劲扭动身子,想把手抽出来。但是吉小姆死死抓住不放,气喘吁吁地一再说:“把瓶子交给我!把瓶子交给我!”
“哎!”少妇沙哑着嗓子喊道,“别孩子气,放开我!”
吉小姆不回答,尽力把她的手指头一个个掰开,想把瓶子抢过去。马德兰的鲜血染红了丈夫的双手。她觉得再也没有力气挣扎,便最后将心一横,说道:“我刚刚说的一切,你觉得还不足够证明我必须死,还要这样狠心地阻止吗?”
吉小姆还是不回答,马德兰更加咄咄逼人地问道:“你难道忘掉了我和我的情人住过的那间客房?忘掉了我在桌面上写的‘我爱雅克’四个字?忘掉了我在闷热的夏夜撩起的那块蓝色窗帘?”
吉小姆听见雅克的名字,全身抖了一下,但还是死命地夺瓶子。马德兰气疯了,声嘶力竭地叫道:“活该!我原来不想最后再给你增加痛苦,但是你偏要逼得我狠心……告诉你吧,今天早晨我撒了谎,并没有忘记带任何东西,留在巴黎是为了去找雅克,想叫他不要再来看我们,但是,最后我却像妓女一样投进了他的怀抱……听到了吗?吉小姆,我刚刚离开雅克的怀抱。”
在这番供认突如其来的打击下,吉小姆最终松开了马德兰的手,两只胳膊垂落下来,僵了似的,失神地看着妻子,慢慢地退开。
“啊!看,”马德兰露出古怪、得意的微笑。“你允许我死啦。”
吉小姆一直后退,一直退到墙根,靠在墙壁上,眼睛一秒也不离开马德兰,痛苦地张开嘴,身子前倾,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马德兰举起药瓶,对他摇了摇,说道:“我喝了,你不反对,是吗?”
吉小姆说不出一句话,眼球暴突,牙齿磕碰作响,身子渐渐蜷缩,似乎要避免看那惨不忍睹的景象,可是又无法把眼睛掉开。
马德兰慢慢把毒药举到嘴边,抬头一口喝下,眼睛注视着丈夫。那么大剂量的毒药,喝下去立刻见效,双臂一张,身子晃动一下,就扑倒在地板上,只抽动了一下。脑后的大发髻立即散开,栗色的头发垂落在地板上,像一摊血。
这片刻间发生的景象,吉小姆一个细节也没有放过。随着毒药顺马德兰的喉管往下咽,他的身体越来越蜷缩,最后完全落在脚后根上。当马德兰好像个铅坯带着沉闷的响声倒下的时候,他感到身子底下的地板剧烈震动了一下,脑颅里轰的一声响,天灵盖都似乎被震裂了。他打桌子底下望着尸体,看了一会儿,忽然发出撕肝裂胆的狂笑,然后一跃而起,在实验室里跳起舞来,拍着鲜血淋漓的双手打拍子,一边激动地打量着手上的斑斑血污。他踩着碎玻璃碴,绕房间跳了好几圈,把角落里乱七八糟的东西踢得满屋横飞。最终,他像孩子们玩跳背游戏一样,两脚并拢,来回从妻子的尸体上跳过去,一面跳一面狂笑,好像觉得这游戏十分有趣。
这时,热娜薇叶芙出现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向阴森可怖的房间里扫了一眼。房间里臭气熏天,四周堆满垃圾,黑暗里只亮着一支蜡烛。老太婆看见马德兰的尸体躺在地板上,像是被在昏暗中魔鬼般又跳又笑的疯子踩扁了似的。她直了直高瘦的身躯,冷冷地说:“上帝没有饶恕!”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