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听说到我住在这里的?”他又问道,“你还爱我吗?还是在什么地方看见过我,跟踪到这里来的吧?……其他事情暂时不管,咱们先讲和吧,怎么样?”

他冷不防将马德兰拉到怀里,一个劲儿吻她的颈子。马德兰任凭他亲吻,并不反抗。她落在雅克膝头上,如惊呆了似的一动不动,又像喝醉了酒,只觉得四周一切都在旋转。

始抬起迷糊的眼睛看了一下卧室,看见壁炉台上放着一大束枯萎的花,脸上掠过一丝微笑,当然是想到了马德兰街的花市;过了一会,才想起上这儿来,是要告诉雅克她和吉小姆结了婚,就把脸转向雅克,嘴唇上依旧不自觉地浮出微笑。

小伙子伸出一只胳膊搂住她的腰。

“亲爱的,”雅克爽郎地笑着说,“信不信由你,自从上次你拒绝和我握手以后,我没有一夜不梦到你……告诉你,你还记得苏佛洛街我们那个小房间吗?”

雅克悄声而热烈地说着,手已经伸进少妇暖融融的衣裙里面,来回抚摩。他刚刚睡醒,非常兴奋,全身剧烈颤抖,被强烈的欲望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假如马德兰选择在另一时间登门,他不会这么迫不及待地把她揽到怀里的。马德兰坐在雅克膝盖上后,就觉得头晕目眩,不能自己,只感到雅克身上燎人的、带刺激性的气味,向自己猛扑过来,阵阵热浪随着四肢迅速扩展到全身,耳朵里嗡嗡作响,整个人被无法扼制的睡意抓住了,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而脑子里始终在想:“我是来告诉他的,我要把一切告诉他。”但是,这想法逐渐从她的意识中消失了,宛如一个声音越飘越远,越飘越弱,最后一丝也听不到了。

忽然,马德兰的身体朝雅克肩头上一扑,扑得雅克半仰卧在床上;雅克再也抑制不住冲动,趁势一把将她抱上床。

马德兰没有丝毫反抗,就像一匹马感觉出了主人强有力的双膝,任凭他摆布。她脸色惨白,闭上眼睛,任雅克尽情地占有,气喘吁吁的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子似乎从一个很高的地点摇摇晃晃地慢慢向下坠落,说不出有多舒服。尽管意识到自己会摔得粉身碎骨,但这么在空中摇晃,领略销魂的快感,顾不了那么多了。四周的一切都消失了。在颤悠悠的坠落中,在整个肉体失去知觉的情况下,她依稀听到墙上的挂钟敲了十二下———好像敲了一个世纪的十二下。

马德兰清醒过来时,雅克已在房间里走路。她坐起来,看一眼周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躺在这个男人床上,过了一会才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于是,她慢吞吞地整理好弄乱的衣裙,走到一个带穿衣镜的立柜前,把披散在肩头的长发结好,心里十分丧气,对着镜子发呆。

“今天和我一起过吧,”雅克对她说,“咱们一起吃中饭。”

马德兰摇摇头,戴上帽子。

“怎么!这就走?”小伙子惊奇地叫道。

“我很忙,”少妇用奇异的声音回答,“有人在等我。”

雅克笑了,不再坚持。他把马德兰送到楼梯口,亲了她一下,说道:“改天你要是能脱身来看我,尽量拣个空闲日子,我们一起到维利埃尔森林。”

这句话等于给了马德兰一记耳光。她看了雅克一眼,张了张嘴,可是什么也没说,只是狂怒地摇摇手,立即跑下楼。她在雅克家最多呆了二十分钟。

到了街上,马德兰低着头沿人行道孤独前行,心烦意乱的不知上哪里去好。她的肉体和思想都处在严重的骚动之中,车辆的辘辘声,行人的推搡,整个四周的嘈杂声和拥挤,所有都没有注意。她在沿街的售货摊前停留两三次,似乎想挑选商品,其实什么也没看见。每次仅停留片刻,又更加急冲冲地向前走,脸上像醉鬼似的毫无表情,一面走一面自言自语,引得行人都朝她投来好奇的目光。“我算个什么女人?”她喃喃地说道,到这个男人家,本来是为了让他对我另眼相看,但是我却像个妓女投进了他的怀抱!他用手指头碰碰我,我就乖乖地顺从了,一点没有反抗,在昏晕中无耻地享受了快感!说完几句闭了嘴,更加快了脚步;走不远,又恼怒地嘀咕开了:“但是,今天早上我还很坚强,把一切都打算好了,知道到了那儿该说什么。看来,我真的应该诅咒,正如热娜薇叶芙所说的。我这肉体多么污秽!唉,污秽不堪!”她厌恶地挥挥手,如疯子一般沿着房屋的墙角飞快地走着。

走了一个多小时,她突然止住了脚步,因为刚才她猛然想到了明天,想到以后要度过的日子。她举目顾盼,想要弄清自己到了什么地方。原本她的脚步本能地把她重新带到了马德兰街那些摆得整整齐齐的鲜花,那些芬芳四溢、上午曾经令她陶醉的一丛丛盛开的玫瑰,又出现在她眼前。她又穿过花市,一边走一边想:“我必须自杀,一了百了,不再受痛苦折磨。”主意拿定,便朝布洛涅街走去。前几天,她注意到一个抽屉里有把大猎刀。那把刀呈现在她面前,明晃晃的;她往前走一步,它向后退一点儿,诱惑着她,吸引她朝小公馆走去。她想看:“等会儿我就会抓住它,抽出来,用它自杀。”可是,在沿着克利希街上坡时,她又对这么死去起了反感,想在死之前再见吉小姆一面,告诉他自己轻生的原因。她镇定下来了,觉得刚刚冲动很可憎。

马德兰又返回来,赶到火车站,跳上一列开往芒特的火车。在两小时的路程中,脑子里翻来覆去惟有一个念头:“向吉小姆表明我非死不可之后,”她想道,“我就在诺瓦罗德自杀。”车厢有节奏的、单调的晃动,行走中的列车震耳欲聋的声响,奇特地摇晃着她脑子中的自杀念头,她好像听见隆隆滚动的车轮在重复:“我要自杀,我要自杀……”她在芒特换了出租马车,一路上趴在车窗口远望田野,认出了路旁一些房屋。那是几个月前,她和吉小姆乘轻便马车夜里经过时看见的。田野、房屋、一切,似乎都在重复她心里默默叨念的惟一想法:“我要自杀,我要自杀。”

她在距离维托耶还有几分钟路的地方下了车,那里有一条通向诺瓦罗德的近路。夜幕降临,周围异常静谧,悠悠荡荡的地平线逐渐隐没在夜色中。乳白色的夜空下,田野变得黑漆漆的;隐隐的祷告声和歌声,在薄暮中环绕。马德兰踩着一条两旁种有山楂树篱的小路,快步行走,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迎面传来,同时飘来沙哑的歌声:从前有个富有的帕夏,名字叫做穆斯塔法,为了照料他的宫殿,他买了小妞卡坦卡。

特拉拉,特拉拉,特拉拉,拉拉拉。

是菜青女郎。在这平静有凄冷的薄暮时分,那句反复迭唱的“特拉拉”,带有让人肝肠寸断的讽刺意味,就好像一个顾影自怜的疯女人发出的笑声。马德兰停住脚步,呆在路中间。听着这透过苍茫夜色传来的歌声,过去不堪回首的情景迅速掠过眼前:那是在维利埃尔森林。天黑时候,她挽着菜青女郎的胳膊,朝树林深处走去,一面走一面哼着这首歌唱穆斯塔法帕夏的歌谣;无处夜色笼罩的小路上,另外几个女人在和唱。透过枝叶,她们看到几条白色的裙子轻烟般贴着地面飘荡,逐渐融入了夜色之中。不一会儿,一切都变得黑乎乎;远方轻快的歌声越唱越下流。被苦艾酒烧坏的嗓子唱出的淫秽小调,在树林中轻游漫荡,非常凄婉,撩拨得人全身痒酥酥的。

回忆往事,马德兰嗓子发紧。她听到菜青女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甚至隐隐看得见她那可怜的身影了,就开始后退,不想和她迎面相遇。疯女人停了一会,又放声大唱起来:为了照料他的宫殿,他买了小妞卡坦卡,价钱讲定为三十苏,其实小妞值什么?

特拉拉,特拉拉,特拉拉,拉拉拉。

在这凉意袭人的傍晚,疯女人扯着沙哑的嗓子,凄凄切切地歌唱着她的青春,唱完一段疯狂地大笑一阵。马德兰不禁热泪潸潸,吓得赶忙拨开路旁的山楂树篱,钻进田野里拔腿就跑,一口气跑回诺瓦罗德。她推开栅栏门,发现实验室的窗户里亮着灯,在古堡黑魆魆的墙上不祥地闪烁。她从没看见那个房间的窗户上亮过灯,那在朦胧的夜色里闪烁的灯光,在她心中引起一种特殊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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