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里约先生看到小伙子的眼睛忽然一亮,嘴角流露出冷酷、狠毒的表情,知道他已决定接受自己的建议,就让脑袋落在枕头上,抽动的脸上掠过最后一丝冷笑。

“好啦,”他用轻微的声音说,“我可以安心地死了。”

吉小姆和马德兰目睹这一场面,心中越来越难受。他们知道,一出残忍的滑稽戏结束了,便赶忙向垂死者告别。爱蕾娜木然蜷缩在扶手椅里,甚至没有起来,是蒂布斯把两位客人送到门厅。下楼梯时,他记得自己曾经在吉小姆面前把爱蕾娜说得一钱不值,觉得应当虚伪地表白几句。

“这个可怜的女人以前我看错了。”他说,“她看到丈夫将要去世了,竟然那样悲痛……她丈夫授予我的遗赠是高尚的,我一定尽力使她幸福。”

蒂布斯认为这几句表白足够了,就将话题一转,对吉小姆说:“对了,今天我遇到了我们中学时候一位同窗。”

马德兰立刻面色如土。

“哪位同窗?”吉小姆有点慌乱地问。

“雅克·贝尔蒂埃。”蒂布斯答道。“你知道,就是曾保护过你的那个大个子。你们俩总是形影不离……看上去他现在很阔哩,从南方回来大约七八十天了。

夫妇俩都沉默无话。幸亏门厅里很暗,蒂布斯没有留意他们脸色的变化。

“啊!”蒂布斯接着说,“他是一个很好的小伙子。我敢肯定,要不了几年,他叔父留给他的那份遗产就会给他吃完。他领我去了他的住处,一套很讲究的房子,在中二楼。

位于泰特布街。一进门就迎面扑来一股强烈的女人味道!”

说完,他轻轻地笑了,似乎他是个正人君子,绝不会做荒唐事。吉小姆急于离开,把手递给他,但是他继续说:“我们还提到你,他不清楚你在巴黎,没想到你住在这儿。我告诉了他你的住址,他说明天晚上来看你。”

吉小姆推开车辆进出的大门。

“再见。”他急躁不安地说了句,和蒂布斯握握手,便沿着人行道大步流星走了。

马德兰落在后面,急忙向蒂布斯打听清楚雅克住在泰特布街几号,接着跑步赶上丈夫,把胳膊伸给他。夫妻俩一路上默默无语,赶回家里,看见热娜薇叶芙一封十万火急的信,小露茜又病了,催他们速归。他们心急如焚,无论如何不可以等到第二天晚上再离开巴黎。马德兰整夜没合眼。第二天早上临上火车时,她假装发现忘了一个包裹,显得十分气恼。吉小姆安慰说,布洛涅街公馆看门的老头儿会帮她寄来的,但马德兰站着不动,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吉小姆说他回去取,她又不让,等到火车拉响气笛,一下把丈夫推上车,说他赶到女儿身边她就放心了,她随后就到,相差不过几钟头。剩下一个人时,她快步出了车站,但是却不去阿姆斯特丹街乘出租马车,只是徒步沿林荫大路走去。

这是四月的一个上午,阳光明媚,空气中弥漫着早春的气息,虽然微风送来阵阵暖意,但依然有点清冷。每条街道都有一边笼罩在阴影里,另一边洒满阳光;金紫色的光芒闪烁,让人眼花缭乱。马德兰沿着洒满阳光的人行道走去,出了车站范围,逐渐放慢脚步,沉思地、慢慢地走着。她的计划是昨天夜里确定的。面临雅克就要登门拜访的危险,她恢复了力量,在向蒂布斯询问雅克的地址时,心里想道:“明天我让吉小姆先走。等他走以后,我就去找雅克,把所有告诉他,求他不要再来打扰我们。只要雅克答应不再来看我们,我就会觉得他又死了一样。我丈夫永远不会得知这件事。他太懦弱,绝对不会同意我这样做的。过一段时间,他认为命运之神保护了我们,就会和我一样平静下来。我还可以和雅克商量,让他给吉小姆写封信,随便找个什么借口和他闹翻。”整个夜里,她反复考虑这个计划,把每个细节掂量又掂量,琢磨好了预备对雅克说的话,计划在告诉他真相时,尽量把语气放和缓些。她已被恐惧和痛苦折磨得精疲力尽,决心了结这种状况。迫在眉睫的危险,让工人费拉那个野性而又讲求实际的女儿,在马德兰身上复活了。

现在,马德兰已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了。她孤独独行,想在中午时候到达雅克家,现在才刚过八点,还得足足溜达四个钟头。她并不气恼,也不焦急。去找雅克的决定没有任何感情冲动的成分,而是经过冷静计划作出的。阳光这么暖和,她打算慢慢溜达到中午,决定严格照计划行事,既不提早也不推迟抵达时间。

她好多年没有这样一个人漫步街头了。和雅克相爱以后,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时间很充分,她开始好奇地打量街道两旁的售货摊,看到珠宝店和时装店,更要进去瞧瞧。一个人沐浴四月的阳光在茫茫巴黎的街头散步,多么惬意啊!到了马德兰街,看到花市正好这天开市,她更是高兴,就走进花市,在两排一盆盆、一束束的鲜花之间徜徉,留连于盛开的玫瑰花前;走到市场尽头又返回来,心醉神迷地观赏每一种鲜花。在她四周,一片片沐浴阳光的翠绿之上,百花争妍,五颜六色,绚丽无比,像绒毯,像彩画,让人目迷五色。馥馥芳香在脚下萦绕,顺着衣裙一直飘到嘴边,极柔极轻地拂着脸颊,使人陶醉。马德兰在花市里欣赏了两个钟头,在清新的芳香中绕来绕去,眼睛一会也不离开两旁摆得整整齐齐的鲜花。逐渐地,她的面颊泛起了红晕,嘴唇隐隐出现了微笑。春天的气息在她的血管中奔涌,一直涌到头部。她好像俯在酿酒缸上一样,醉得有些晕眩了。

开始,她掂着要去干的事情,像昨天夜里一样反复考虑如何行事,一遍又一遍重复预备好的话,想象自己看到了雅克,告诉他她是吉小姆的妻子,雅克怎么反应。她心中充满希望想到见过雅克以后可以平静地返回维托耶,痛苦似乎已经烟消云散。她将和丈夫一起,再次开始清静地过日子。在希望的安慰下,她难免有点飘飘然,慢慢地陷入了遐想,忘掉了不久就要发生的难堪事情,不再忧心忡忡地反复琢磨自己的决定,呼吸着令人迷醉的花香,沐俗着暖洋洋的阳光,她继续徜徉花丛中沉浸于甜蜜、飘忽不定的假想中。想到就要和吉小姆一道重新开始宁静地生活,她不自觉地回想起过去幸福的时光。过去———欢乐的、热恋的过去,充满于她的心房。最后,丈夫的身影逐渐隐去,却只剩下雅克的身影出现在眼前。雅克不再是她痛苦的根源,而如过去一样冲着她微笑。于是,她好像回到了苏佛洛街那间宿舍,回想起雅克偕同她去维利埃尔森林的情景。可以毫无痛苦地回忆这一切,她觉得幸福,便尽情地沉浸在记忆里,把现实扔到了九霄云外,连为什么中午要见雅克也不再放到心上。在芬芳馥郁的百花丛中无休无止地漫步,她的身子逐渐变得麻酥酥、软绵绵。

马德兰发现有人奇怪地打量她,便决定去别的地方走走。她一面遐想一面溜达,不觉到了香榭丽舍大街。两旁的小路上几乎没有人,她漫步良久,领略那充满轻微的飒飒声的静寂。溜达好久,她又回到了马德兰街,重新陶醉在花市温暖、馨香的气息中,又体验到如痴似醉、浑身酥软的舒适感。忽然,她发现还差一刻钟就十二点了,必须抓紧时间才能赶到泰特布街,于是拔腿就走,沿着大街疾行,人依旧处于半醉状态,头脑里十分平静,准备好的话都模糊了,似乎被命运的力量推着朝泰特布街走去。走到雅克居住的楼前,她满脸通红,气喘不息。

但是,她一点没有犹豫就上了楼。开门的是雅克本人,一看到她就惊喜地大叫起来:“啊!是你!嘿嘿,姑娘,真没有想到你今天上午来。”

雅克说完在前面引路,马德兰默默地跟在他后面。穿过几个摆设讲究的小房间,进到最里面的一间,是卧室,雅克转过身,兴冲冲地抓紧马德兰的手,说道:“咱们不再堵气了?知道吗,在芒特你可不太客气……想要讲和,是吗?”

马德兰仍旧默不作声,只顾看着他。雅克刚起床,只穿件衬衫,嘴里叼着一个白瓷烟斗。现在他成了阔少爷,却依旧保持着大学生和海员那种不修边幅的作风。马德兰感觉,雅克还是她才认识时那副模样,还是她一天夜里曾经捧着落泪的那张照片上的样子,敞开的衬衫露出厚实的胸膛。

床铺还没整理,毯子掉落在地板上。雅克在床边坐下,继续捏着站在他眼前的少妇的两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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