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小姆必定是被动的:马德兰不知所措,他也不知所措;马德兰遭到不堪忍受的打击,他也受到同样的打击,马德兰心境平静,他也心境平静;马德兰再次陷入痛苦不安,他也会痛苦不安。总之,他心情宁静还是神魂颠倒,都决定于马德兰。他和马德兰是无法分割的,马德兰的勇气就是他的勇气,马德兰的意志正是他的意志;马德兰的每个感受,她的心脏每次跳动,都牵动他的情怀。有时候,马德兰带着特别的神情打量他,想道:“唉!假如他刚强些,我们可能可以得救。我真希望他能主宰我,冲我大发雷霆,甚至打我,挨了打我会好受些。
他揍得我倒在地上爬不起来,证实他比我强,我的痛苦一定会减轻。他应当杀死我心里的雅克,攥紧拳头打死他。只要他刚强,是可以打死雅克的。”
吉小姆从马德兰的眼神看透了她的想法。他同样明白,假如自己有魄力以主人的身份对待她,把她紧紧搂到怀里,使她忘掉雅克,那么,或许能把她从过去的记忆中彻底解脱出来。他不应该这样惊慌失措,不该总是心悸,而应当保持冷静,在马德兰坐立不安的时候泰然自若,才能够使她恢复平静。每当想到这些,吉小姆就把所有罪过归到自己头上,结果更加意气消沉;恨自己太懦弱,却又无法克服。凡是这种时候,夫妻俩就连续几小时相对无话。马德兰嘴唇上浮着淡淡的哀愁和轻视,吉小姆则神经质地露出高傲的神情,确信自己具有种种高贵品质,心中是有感情的。这是他聊以自慰的最后防线。
夫妻俩决定不再徒劳无益地外出拜访之后,很多天呆在布洛涅街小公馆里闭门不出,孤独、苦恼自不用说,乃至考虑返回诺瓦罗德。但是他们知道,回诺瓦罗德也得不到丝毫安宁;抱这个希望是可笑的。自从那天夜里逃避雅克而出逃以来,他们似乎遭到可怕的狂风不停歇的袭击,始终没喘过气来,一想到应当商定一个长远的打算就不胜烦愁,就一拖再拖,稀里糊涂打发日子,反倒把意志消磨殆尽了。逐渐地,他们习惯了焦虑不安的等候,再也没有毅力摆脱这种情况。表面上若无其事,处于半麻木状态,在空虚和忧伤中得过且过,但心中都很清楚,说不定哪天雅克会来找他们,甚至对他毫无音讯觉得不安,估计他可能已经回到巴黎。然而,他们如此麻木不仁,再也不想逃避他了。这种状况就算持续数年,他们也不会毅然决定采取行动,以结束双方的痛苦,除非再来一次新的打击,把他们全压垮。目前,他们在不可名状的痛苦里混日子,去哪儿完全听凭本能驱使,回诺瓦罗德并不是为了躲避雅克,只是为了换个地方生活。以前居住在布洛涅街是那样幸福,现在却整天神不守舍,这地方实在呆不下去了,便不禁产生了换换环境、乘快车旅行的念头,何况时令已是四月中旬,天气已转暖,正是旅行的大好时光。他们既然生性过不惯上流社会的生活,还不如回乡下,去清静的环境中忍耐痛苦。
回诺瓦罗德前天晚上,夫妻俩去向有很长时间没见面的德·里约夫妇告别。到了里约公馆,才得知德·里约先生病危,正要转身出来,一位仆人跑过来说德·里约先生请他们上楼。老头儿躺在一间宽敞、光线很暗的房子里。他一直患肝病,不久前突然发作,一定不久于人世了。他本人要求医生把实际病情告他,不要有丝毫隐瞒,以便他在临终前作出某些安排。
吉小姆和马德兰跨入卧室,看到蒂布斯不安地站在垂死者床前,爱蕾娜坐在床头一张扶手椅中,也由于突如其来的打击而觉得不安。垂死者用刀子似犀利的目光看一眼吉小姆,又看一眼马德兰。蜡黄的、消瘦不堪的脸上,仍旧浮着特别嘲讽的微笑;嘴唇上显出一条冷酷的皱纹,在欣赏妻子的痛苦时,牵动得嘴唇稍微翕动。他朝年轻的夫妇伸出手,知道他们要返回诺瓦罗德时,说道:“很高兴能够向你们表示永别……维托耶我再也看不到了……”
老头儿的声音并没流露出任何遗憾。接着一阵沉寂———通常在垂死者床前那种悲哀的沉默,吉小姆和马德兰想要告别,但不知道怎样开口。蒂布斯和爱蕾娜一动不动地呆着,默默无语,焦虑不安,甚至没有想到掩饰一下。德·里约先生看到年轻的夫妇俩,似乎很宽慰,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道。
“我正在安排家庭琐事,你们俩并非多余的人,请让我继续讲吧……刚刚,我把自己的遗嘱告诉了我的朋友蒂布斯:我指明他为我的概括遗赠财产承受人,条件是他娶我可怜的爱蕾娜作妻子。”
老头儿的声音充满讽刺和同情。他死到临头还像过去那样爱挖苦人,那么冷酷无情;在生命垂危的最后关头,还要幸灾乐祸地给可怜而无耻的世人一记耳光。病危以来,他想尽心思反复琢磨的,是怎样使爱蕾娜和蒂布斯在他死后遭受折磨。因为他暗中阻挠,小伙子没能捞到任何职位,气愤之极,最后与爱蕾娜大闹一场,狠狠打了她一顿,和她断绝了关系。他们的决裂使德·里约先生丧失了报仇的机会,深为失望。他以前走得太远了,应当使这对情人重修旧好,难分难解,永远无法斩断他们之间的关系。于是,他想出了这么一个鬼主意:让小鲁亚尔和他的遗孀结为夫妇。小鲁亚尔这家伙绝对不会放弃发财的机会,哪怕恶心一生也在所不惜的;爱蕾娜呢,不是一个谨慎的女人,一定不会拒绝和这个家伙结婚,虽然她像奴仆一样,在他面前一直害怕得发抖,逆来顺受。他们肯定会同意结婚,继续互相伤害。垂死者已经看到蒂布斯和一个年龄比他大一倍的女人牢牢拴到一起,而这个女人的耻辱和丑陋外表,随时随地都将是他不堪忍耐的负担。垂死者还看见,被色情搞得只剩下一把老骨头的爱蕾娜,如女仆一般可怜巴巴地请求小丈夫的吻,在家里挨他打骂,在外面遭他白眼。这样一对夫妻的生活,无时无刻都免不了遭罪、折磨和惩罚。德·里约先生忍受着撕裂胸背的痛苦,想象着未来这对夫妇肮脏下流、争吵不休的生活,暗自嘲笑他们。
他转向蒂布斯,用难以形容的讽刺口气接着说:“孩子,我向来将你当儿子看待,想为你创造幸福。作为与我的财产交换的条件,我只要求你对我亲爱的妻子温柔亲切。她年龄吗比你大点儿,但是可以为你提供方便和帮助呀。我的决定仅能说明,我强烈希望你们在我死后成为一对幸福的夫妻。以后你会感激我的。”
之后,他转向爱蕾娜:“你会如母亲一般对待这孩子,对吗?你不是一直喜欢小青年吗?把这个孩子培养成人吧,可千万别让巴黎的堕落习气把他引入歧途啊,要促使他干大事。”
爱蕾娜听着丈夫的话,满脸疑虑,终于嘀咕起来:听口气老家伙分明是在揭她的短,莫非对她的放荡行为早已有所觉察?她想起德·里约平日似笑非笑的轻蔑表情,难道聋老头子什么都听得到,对一切洞若观火,上当的正是她!老家伙的遗嘱说明,他平日默不作声,其实是对她无声的轻贱;叫她和蒂布斯结婚,显然是看透了他们的关系,想要惩罚她。想到这儿,爱蕾娜倒吸一口凉气。蒂布斯和她闹翻那天,那么冷酷无情,心狠手毒,打得她至今还心有余悸,连情欲都被克制住了。想到这一结合将使她永远受小伙子虐待,她头发根都发炸。但是,她那松弛、衰弱的肉体,让她连一点摆脱情人淫威的想法都没有了。她就俯首贴耳任凭小伙子摆布。爱蕾娜被动而忧伤地听着垂死者的话,不时点头表示同意,一边暗自安慰自己:“蒂布斯要揍就让他揍吧,反正总会让我搂他在怀中的。”但转念又想,小伙子可能会拿她头一个丈夫的钱去追求年轻姑娘,连剩下的一点点爱情也不肯给她,然后又绝望到顶。
蒂布斯逐渐冷静下来,不再考虑爱蕾娜的样子,将德·里约先生遗产的数额和他牲口贩子父亲留给他的年金,在心里计算一遍,所得出的数字十分有说服力,在几秒钟之中就醒悟了:还是应当同意娶这个老太婆。但是令他挠头的是,结婚之后拿这个臭婆娘怎样办呢?他一时还没有主意,难免又有些害怕,但决心并没有动摇。假如必要的话,他可以和爱蕾娜躲到地窖里生活,慢慢把她折磨死。那样他也许终生良心上得不到安静,但反正钱到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