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小姆和马德兰明白。招待这样的客人不可能排遣烦恼,可是房子太小,没法接待更多客人,只能接待德·里约先生一家,算是知己间小聚。所以,他们决定每天晚上出去拜访。他们拜访的人家,客厅里时常聚会数十人,吵吵闹闹,俗不可耐;许多人互不认识,可一个个笑容可掬,海阔天空从九点谈到半夜方散。从第二天起,德·里约先生就引导吉小姆夫妇俩接连拜访了七八户。听说来访者姓维亚尔格,每家都热情欢迎。这样,年轻的夫妇俩很快就每天晚上都有活动了,就连星期日晚上也不例外。他们天一黑就出去,像外乡来的旅游者一样在餐馆晚餐,夜里回到家就上床睡觉。

开始一段时间,他们确实感到心情比以前轻松了许多。

这种空虚的生活反倒使他们平静了。到什么人家并不重要,在他们眼中家家的客厅都一样。马德兰在一张长沙发角上坐下,如同个没头脑的女人,嘴角总挂着淡淡的微笑。假如有人弹钢琴,她就出神地盯住钢琴,事实上并没有听。假如举行舞会,有人邀请她就跳,跳完了立即回到座位上,连舞伴的头发是黄色还是栗色的都不曾注意。只要有强烈的灯光,周围吵哄哄,她就满意。吉小姆呢,就混在穿黑色礼服的男士之间,时常整个晚上坐在窗户边,冷眼观看袒胸露肩的女士们在灯光下扭摆、抖动、闪光;或是站在牌桌后面,显得对观牌很感兴趣,事实一窃不通。他一向讨厌人多,是由于绝望才跑出来参加这类活动的,这样几个小时,马德兰消失在人群中,他就看不到她。客人们陆续离开时,他们俩也彬彬有礼地告别,出了主人家的门,觉得彼此比来的时候更疏远了些。

虽然晚上有了活动,白天还是百无聊赖,马德兰就投入了巴黎的生活旋涡,逛店,去缝纫店和妇女时装店,追求打扮,迷恋新推出的多种时装。她认识了一个没有头脑的女人。这女人刚离开修道院不久,举止轻佻,贪图享受,结婚不久就搞得丈夫快倾家荡产了。她个子矮小,时常带马德兰上教堂,听有名的教士布道,或是去森林里,欣赏络绎而来的姑娘们花枝招展的打扮。这种无聊的、旋风式的生活很具刺激性,马德兰整天如痴似醉,脸上带着醉鬼般呆傻的微笑。吉小姆则像一位阔少,浑浑噩噩打发日子,中饭上咖啡馆吃,下午出去骑马,努力搜集各赛马俱乐部宣布的无聊信息。这样,夫妻俩每天要到晚上外出时才见面。

他们如此生活了一个月,试图按上流社会的方式处理夫妻关系。上流社会男女婚配讲求门当户对,一是为了增加财产,二是为了保证门第不正衰微。男女双方一旦结婚,小伙子确定了自己的地位,姑娘得到了自由,同房一夜之后,便立即分室而居,互相见面只是点点头,连话都很少说。于是,先生重新过单身生活,夫人则开始通奸,一般是井水不犯河水。少数互相爱得深的,夫妻两间卧室有一条走廊相通,丈夫觉得需要时,偶尔去妻子房里一次,就像逛妓院一样。

然而,吉小姆和马德兰受爱情的震动太深,不可能长久忍耐这种生活。他们不是在上流社会那种自私自利的环境中长大的。夫妻生活在同一个家庭,彼此却好像陌生人,相见一副冷脸感情疏远,性生活断绝,这种生活方式他们学不会。他们互相结识的方式,他们五年里充满柔情蜜意的隐居生活,甚至彼此给对方造成的痛苦,都使他们无法忘掉对方而建立自己的生活;虽然试图斩断情丝,各自悲欢,最终做不到。无论干什么,他们的感受和想法总是相同的,双方的生活无时无刻不纠缠到一起,想挣脱也挣脱不了。

从第三周开始,他们又陷入了愁苦。生活习惯的变化,一度使他们扔掉了满脑子乌七八糟的想法;让人兴奋的新生活,引起了他们的好奇心。在人家客厅里,夫妻俩可以避免呆在一起;每家的客厅令他们既目瞪口呆又很愉快。辉煌的灯光照得他们睁不开眼睛,客人们嗡嗡的谈话使他们忘记内心的纷忧。可是,当开始的好奇心过去后,当他们习惯了强烈的灯光,习惯那些笑容可掬、有意打扮的男女,他们便又开始想自己的心事了;四周的一切仿佛从他们眼里消失了,他们又觉得非常孤独,每天夜里都带着痛苦返回家里。他们还是今晚去这家,明晚去那家,昏头昏脑地混在三四十个客人之中,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精神恍惚,全身不自在。有时,为了摆脱这种状况,他们尽力关心周围的一切,但眼前一片模糊,如同空气中弥漫着灰蒙蒙的烟雾,一切东西好像都退了色,肮脏暗淡,失去了光泽。舞蹈和钢琴伴奏的旋律,引发他们一阵阵神经质的冲动,最终精疲力尽。一张张涂脂抹粉的脸好像是哭得发红,男人们严肃的神色使他们暗暗心悸,妇女们袒胸露肩在他们看来是不顾廉耻的炫耀。四周的环境失去了魅力,再也不能用它形形色色的笑靥令他们忘记痛苦,相反却因他们的心境而蒙上了令人颓废、绝望的色彩。

另一方面,由于不再有好奇心,他们对那些谈吐温文尔雅、开始曾使他们感到愉快的男女,能够冷静地评价了。那群人的无知和愚妄使他们厌烦。他们原来试图通过与这些没有头脑的人交往,忘记自己的烦恼,现在这种希望破灭了。

这就好像看戏一样:开头几幕,使人眼花缭乱的灯光,五彩缤纷的服饰,剧中人彬彬有礼的举动和高雅的语言,把他们迷住了;渐渐错觉消失了,以后几幕,一切都失去了光彩,只留下舞台的布景,剧中人每个腹中空空,仅会鹦鹉学舌般背几句台词。夫妇俩非常失望,又在大庭广众之中想开了心事,骄傲地咀嚼自己的痛苦。他们宁愿回去,回到被爱情搅乱了的生活中去忍耐痛苦的煎熬,也不愿意和这些头脑和心灵空虚的人为伍。不久,他们出入的这个巴黎的小天地中发生的各种丑闻,传到了他们耳朵里。例如,某位夫人和某位先生相好,而丈夫假装视而不见;某位丈夫和情人住在家里,妻子则乐得到外面去胡搞。这些风流韵事令他们大吃一惊。他们就是不明白,在这种男盗女娼的环境里,那些人怎么能够怡然自得呢?他们夫妻俩只是为了一件简单的往事,就弄得六神无主,痛惜彼此不是从小青梅竹马。和那些对什么都不在乎,甚至不顾廉耻、醉生梦死的人比起来,看来他们的天性更纯厚,他们的心灵更加高尚、更纯洁。要说罪过,这些人可比他们严重得多,并且继续沉湎于腐化堕落的生活,穷奢极侈。心中对这些人充满了轻视,痛苦也就相对减轻了些。

有一天,吉小姆和马德兰正感到愤愤不平,两个人脑子里一下闪过同一个念头:为了忘记对方,他们或许应该试一试去另寻新欢。但是,头一次尝试就大生反感。马德兰原来风姿烁烁,无论出现在哪一家的客厅,都有大堆人围着她转,一些戴女式手套、衣领挺刮的年轻人,更是殷勤地对她献媚取宠。当她主动接近这群人,才发现每一个都是可笑的不学无术之辈。吉小姆有一天被人拉去晚餐,那是一批新结识的朋友有意安排的,准备席间帮他选择一位情妇。但是,席上的女郎一个个粗俗不堪,对待情人就好像对仆人般颐指气使,吉小姆一见就作呕。痛苦使我们这对夫妻联结得太紧密,要割断这种情结绝对不可能。神经的反抗让他们不再互相体贴,但痛苦本身也无法使他们完全忘记对方。他们面面相觑,没有勇气碰一下对方,但是始终是属于对方的,硬要想法分开,得到的只是更难以忍受的痛苦。

这样经过了一个月,他们再也不想斗争了。分开过也好,白天外出瞎逛、晚上去人多的地点也好,都不能再给他们带来任何快乐。于是,他们逐渐停止了这种生活,整天关在布洛涅街的小公馆里了。一旦明白自己无能为力,接着而来的就是更深的绝望。吉小姆深深知到,他没法摆脱对马德兰的依附。马德兰身体比他健壮,血气比他旺盛,从彼此发生关系的日子起,就不可避免地支配了他。正如他曾笑嘻嘻地说过的,他们这对夫妻,他是妻子,是肉体和思想上都听凭摆布、接受影响的弱者。雅克占有了马德兰的整个身心,马德兰占有了吉小姆的整个身心,这是同一类现象。吉小姆接受了马德兰的各种习惯,在一定程度上也提仿她的声音和动作。有时,他不胜惶恐地想,他身体中带着妻子和妻子的情人,好像感觉得到他们在里面活动、拥抱。他是被奴役的,受妻子主宰,而妻子又受到另一个男人主宰。这种双重主宰折磨着夫妻俩,让他们陷于无法摆脱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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