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五年来,布洛涅街那座小公馆一直没人居住。吉小姆从没想过出租,由于每年都想冬天来住几个月。结婚后不长,他派了诺瓦罗德的一位老仆人来看守大门。那老头儿住在栅栏门旁一间岗亭似的红砖小房子里。他的任务是每星期把全部窗户打开一次,使小楼通通风。对于这位当差多年的老人来说,这个工作能够算得上退休养老。

老仆人先天晚上接到主人要来住的通知,连夜把一切家具擦了一遍。吉小姆和马德兰抵达时,几个房间的壁炉都生旺了火,安静的小楼还和过去一样温暖,他们很开心。在从维托耶到巴黎的路上,想到要回到他们曾经住过几个月的小公馆,两个人都暗自有些紧张。他们还记起在这里度过的最后几个星期隐约不安的心情,担心会唤醒过去痛苦的回忆,就像上次逃到诺瓦罗德附近那座小楼一样。没想到小公馆里出现乐融融的气氛,真是又惊又喜。在路上,他们想象小楼里一定很凄冷,很冷清,因此越接近巴黎越忐忑不安。惟有一件事使吉小姆恐慌:一走进卧室,他就看到墙上挂着雅克的照片,可能是看门的老头儿在什么地方找到的。他趁马德兰还没进来,急忙取下,塞入一个衣柜。

夫妻俩并不想要深居简出。这些与外界隔绝的房间,这个不引人注目的窝儿,以前他们选中了,是为了享受刚刚建立的爱情,现在他们觉得太小了,容不下两个人。整天关在小楼里不出门,必定每时每刻要相互接触,抬抬胳膊都要碰到一起。那些小长沙发,过去他们时常幸福地依偎在上面,现在一看见就反感。他们来到巴黎,就是决定不呆在家里,而到外面去自我排遣。他们期望挤进人群里,夫妻俩感觉到彼此相距越远越好,因此到达后第二天,就去拜访德·里约夫妇。老两口的公馆就在附近的拉布吕耶尔街。他们那时不在家,晚上跑来看望年轻的夫妇俩。

像过去一样进来的是三个人:爱蕾娜挽着蒂布斯走在前面,丈夫跟在后面。德·里约先生一副病态:他长久受肝病折磨。但是那张因为肝疼不断抽动、蜡黄的脸,仍旧保持着高傲、鄙夷的神态;一双不断眨巴的眼睛,依旧流露出几分讽刺。蒂布斯一扫过去在乡下那副邋遢相,但神色有几分厌烦、不满,像被人强迫在干一件不堪重负的苦差事;脸上两片薄薄的嘴唇,丝毫不掩盖心头的恼怒,甚至隐隐流露出大吵大闹的欲望。三个人之中数爱蕾娜变化大,年轻的夫妇俩都为之吃惊。她好像变颓废了,头发没有染,妆也没有化,以前那个涂脂抹粉、天真烂漫的老来俏,一丝影儿也找不到了。面前的爱蕾娜一副可怜相,头发灰斑斑,面孔皱巴巴,形容憔悴而猥陋。因为过去滥施脂粉、香水一类化妆品,皮肤受到严重破坏,大片松弛皱缩,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把眼睛遮住一半,嘴唇如同两片干瘪的桔子皮。活像仍掉了过去的假面具,露出了真面目。最不堪入目的是,这张脸上还保存着过去那张假面具某些令人恶心的痕迹:皱纹中残存着一些粉红色的香脂,天天洗脸都没能擦掉;半脱色的头发,颜色深一片浅一片,十分难看。最多不过四十五岁的人,看上去足有六十岁。过去轻盈的步子和小姑娘般可爱的举止,都不见了,剩下的是一副战战兢兢,呆头呆脑的样子,总是怯生生地左顾右盼,好像随时随地怕挨打似的。

一进客厅,蒂布斯立即甩掉爱蕾娜的胳膊,装出热情友好地向吉小姆跑过去。爱蕾娜行动有点迟钝,没来得及给他让路。他使劲把她一推,同时恶狠狠瞪她一眼,踩着她的裙子走过。爱蕾娜正要恭维马德兰几句,和过去一样天真地行屈膝礼,没想到背后这一推,被推到墙根下,礼也忘记了施完,目瞪口呆地愣住了。一瞬间发生的这个场面,包括蒂布斯推爱蕾娜和爱蕾娜丧魂落魄地退到墙根,仍然没有逃过德·里约先生的眼睛,但是他似乎什么也没看见,仍旧半闭眼睛,嘴角挂着可爱的微笑。

宾主坐下,开始泛泛地交谈,从冬季乡下的无聊谈到巴黎的种种乐趣。谈了一会儿,吉小姆建议蒂布斯和他一起去隔壁房间抽支烟,事实上是厌恶爱蕾娜,想回避一下。客厅里只留下两位夫人和德·里约先生,彼此再没有什么话可说。

老头儿坐在一张大安乐椅里,两手交叉放在腿上,正像一般聋子,思想不受任何声音干扰,两眼呆望着前面,好像连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晓得。有时,他垂下眼帘,从眼角射出一道细细的、刀子似的目光,带着古怪的嘲笑神色,在两个女人的脸上溜来溜去,但两个女人一点也没留意到。

沉默了一阵,爱蕾娜忍不住提起蒂布斯。小伙子支配了她的身心,她一开口就不能不谈到他,其他话题扯不上几句话。就立即回到他头上,絮絮叨叨议论这位情人给她带来的快乐和恐惧。她长期沉湎于色情,逐渐丧失了人的尊严,失去了最起码的羞耻感。羞耻感包含谨慎和自尊;一个有羞耻感的女人绝对不会张扬自己的丑事。爱蕾娜则相反,喜爱炫耀自己的艳史,只要迷上了一个男人,无论遇到谁,都会恬不知耻、扬扬自得地把秘密说出来。你只要让她讲,不过分打扰她,她会越说越来劲,眉飞色舞朝你介绍她的放荡行为,主动披露种种隐私,似乎被自己的话迷住了,忘了是在和别人交谈。事实上呢,她讲这些全部是出于自我需要,为了回味她所干过的下流勾当。

爱蕾娜对马德兰无所不谈。抓住一句普通的话,就从一般情况谈到了她和蒂布斯的通奸,过度十分自然,马德兰连眉毛都没皱一下。蒂布斯是爱蕾娜的情人,这一点马德兰几年前就知道了,因此爱蕾娜一开始就哭丧着脸说:“唉!亲爱的夫人,严厉的惩罚落到我头上啦!这个人以前那么温柔体贴,现在心肠可狠了……竟然经常打我!这种事抖搂出来,我晓得不怎么光彩,但我实在太可怜,渴望得到安慰……你真幸福,没失过足,能够平静地生活。我呢,禁受了难于想象的折磨……你一定看到了,刚才他还推了我一把。说不定有一天,他会杀了我的!”

这样倾吐自己的痛苦,在爱蕾娜几乎是一种享受。谈到自己怎么挨打受气,绘声绘色,生动极了。看得出来,她无论怎样不会放弃这种受折磨的生活,但去过平静、贞洁的生活,虽然她装得很羡慕那种生活的甘美。其实,表示羡慕那种生活只不过是引出话题的一种形式:先假惺惺地说几句后悔的话,就能够从头至尾讲述她的艳史。在讲述过程中,她始终特别兴奋、激动,这样才能够尽情地品尝放荡生活辛酸的快乐。只要能够唠叨自己喜爱的话题,把自己的伤心事抖搂出来有什么关系!她甚至故意把自己的处境描述得比事实更可怕,把自己打扮成受害者,唉声叹气地说自己如何值得怜悯。假如有人愿意洗耳恭听,她会说几小时,甚至回想她天真无邪的少女时代。不过少女时代毕竟太远,谈起来味道不足,因此更多的是诉说她所受的凌辱,谈得津津有味,那神情就像一只狗,挨了主人打还去舔主人的手。

爱蕾娜说话声音十分低,马德兰还是害怕德·里约先生听得到,时常看老头儿一眼。爱蕾娜发现了,提高嗓门,无耻而泰然自若地说:“啊!你不必担心,我丈夫听不到……我比他更值得同情。他什么也不知道,连我掉眼泪也发现不了,我一直是小心掩饰,不让他看见。在他面前我总是脸带微笑,即便蒂布斯当他的面侮辱我,我也笑嘻嘻的。昨天,那家伙在客厅中狠狠打了我一耳光,由于我埋怨他追求年轻姑娘。那一耳光打得响极了,我脸上都紫了一块,德·里约先生坐在壁炉前面,过了好几分钟才回过头来,一丝表情也没有,敢情什么也没听见哩!我吗,虽然脸上火辣辣的,还是脸带微笑……咱们尽管聊咱们的,你看,他差不多睡着了。”

的确,德·里约先生好像睡着了,但是他那半闭的眼帘间,始终射出犀利的目光,交叉的手指微微发抖。善于观察的人都不难猜到,他正暗自享受妙不可言的乐趣哩。毫无疑问,德·里约先生从妻子嘴唇的动作,看出了她正在描述挨的那记耳光。

马德兰出于礼貌,对爱蕾娜的境遇表示同情,并且对蒂布斯这么快就不再爱她表示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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