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夜里,吉小姆听到她呻吟,以为她身体不舒服,就半坐起来,借着床头柜上的灯光,凑过去看她的脸。房子里只有夫妇两个人,小露茜已经搬回隔壁卧室。马德兰停住了呻吟,吉小姆俯在她身上继续看她的脸。他坐起来时把被子掀开了,少妇雪白的肩膀露了出来,细腻的皮肤稍微颤抖,半张开的红嘴唇上浮着甜蜜的微笑,睡得很沉。忽然,她浑身神经质地打了个冷战,又开始呻吟起来,声音温柔而激动,脖子涨得通红,气喘吁吁地低声呼喊“雅克,雅克”,同时发出模糊的叹息。

吉小姆脸色苍白,十分寒心,就跳下床,光脚站在地毯上,两手扶住床沿,睖睁地看着在幽暗的床幔里挣扎的马德兰,好像是被什么可怖的景象吓傻了,目瞪口呆地站了几乎两分钟,始终没法将目光从少妇身上移开,不由自主地聆听她的低语。忽然,马德兰掀开被子,伸出胳膊,脸上依旧浮着微笑,嘴里不停地呼喊着:“雅克,雅克……”声音温柔极了,越来越轻,最后完全听不见。

吉小姆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怒火,看见这个女人丰满的脖子居烈起伏,不停地呼喊另一个男人的名字,恨不得扑上去掐死她。他伸手抓住马德兰一个裸露的肩膀,用力摇晃。

“马德兰,马德兰!”他大吼道,“醒醒!”

马德兰被惊醒了,气喘吁吁的一身冷汗。

“什么?出了什么事?”她半坐起来低声问道,同时恐惧地看了一眼周围。

接着,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半裸露着,丈夫站在床前盯着她剧烈起伏的胸部发呆,一下子明白了一切,嚎啕大哭起来。

夫妻俩相对无话。他们有什么话可以说呢?吉小姆几乎气疯了,真想大发雷霆,把妻子当作下贱女人,当成玷污他们床铺的婊子臭骂一顿。不过,他抑制住了,觉得不应该抓住妻子的梦话谴责她。马德兰呢,恨不得把自己揍一顿,同时也想自我辩解,指出过错完全是梦造成的。但是找不到适当的话,因为她知道,自己尽管是无辜的,但无论怎么解释,吉小姆也不会相信。她绝望得也要疯了。恶梦的每一个细节还历历在目,她听见自己在梦中喊雅克,记得自己在情欲的冲动中喘息和颤抖,而当时丈夫一直站在床前看她,听见了她呼唤雅克。多么丢人!叫她这张脸往哪里放!

吉小姆紧贴床沿重新躺下,免得挨马德兰的身体,双手交叉放在头下,两眼望着天花板,陷入了无法摆脱的沉思。

马德兰仍然半坐着,不停地啜泣。本能的羞耻感促使她盖住了双肩,扎好了头发。现在丈夫好像成了外人,她羞于在他面前披头散发,袒胸露臂。吉小姆那样一动不动地躺着,默默的一声不响,她实在忍受不了。他那副沉思的样子令她惊慌失措。她希望丈夫最好和她大吵大闹,那样,两个人最后可能会带着热泪和同情,扑进对方的怀抱。双方都不说话,把痛苦闷在心里,这样下去,他们之间的关系一定完蛋了。

马德兰只穿件衬衫,冷得直发抖,便抱住双膝,深深叹息几声,但吉小姆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她在忍耐痛苦的煎熬。

这时,从上面一层传过唱圣歌的声音。隔着厚厚的天花板,那歌声听得不太清楚,好像是有人在寂静的夜里给亡灵招魂。这也许是热娜薇叶芙睡不着,在为拯救自己和主人唱圣歌。这天夜里,她每唱一句哀叹几声,听起来分外凄怆可怖。马德兰侧耳一听,立即寒毛倒竖,似乎听见古堡的走廊里正在举行葬礼,几个教士哼着圣经,抬了她去活活埋葬。

过了一会儿,她听出是热娜薇叶芙的声音,越发魂不附体。

身边的吉小姆始终双唇紧闭,一声不响,两眼愣神地望着天花板。看见他那副模样,马德兰嘟咕开了:热娜薇叶芙的歌声很可能让他记起那段咒语,他会趁她睡着时,俯在她身上,在她的左乳房上画道符,右乳房上画道符,再在肚脐眼上画道符,然后念三遍咒语:“吕布里卡,你这个被打入地狱的下贱货,竟然逃出来勾引男人,现在再回地狱去受火刑吧,让烈火烧焦你的皮肤,烤得你的头发散落到全身变成兽毛!你还是顺从上帝的意愿吧,让上帝的思想焚毁你!”咒语一念完,她或许真会化为灰烬。在这深更半夜,刚从恶梦中醒来的马德兰全身瑟瑟发抖,惊惶之中认为热娜薇叶芙胡编的咒语真的灵验,可以夺去她的生命。她吓得魂都没了,悄悄地又躺进被窝,身子缩成一团,牙齿磕碰得直响,时常担心吉小姆会爬到身上来画符。看!吉小姆一直沉默不语,睁着眼睛,或许想等候她睡着,以便弄清楚她到底是女人还是妖精呢!这种愚蠢的、不能忍受的恐惧心理,使马德兰直到天亮都没睡着。

第二天晚上,夫妻俩心照不宣地搭了两张床。从那时起,他们事实上离异了。前天夜里的场面导致了他们的决裂。自从雅克回来后,所有都促使他们一步步走向分离。他们曾经执拗地试图忘掉雅克,相依为命,只要斗争还有一丝胜利的希望,决不承认失败。如今,吉小姆再也没有勇气睡在被恶梦弄得激动不安的马德兰旁边,而马德兰呢,只要夫妻同床就怎么也睡不着。彼此分开,在某种程度上他们都松了口气。不过奇怪的是,他们仍旧深深相爱,相互同情,甚至恋恋不舍。种种不可避免的因素形成的鸿沟,只是分隔了他们的肉体;两个人的心仍隔着鸿沟遥遥相爱。所以,他们心里虽然充满愤恨和厌恶,却还保留着无可奈何的柔情。双方都清楚他们从此永远分开了,对破镜重圆、恢复平静的爱情生活,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但还因为能够生活在同一个家庭而感到辛酸的宽慰。正是这种宽慰,令他们不愿意粗暴地立即一刀两断,各自去医治心灵的伤处。

两个人谁也不提雅克来了怎么办,得过且过;心里都想商量一下,但总是一天天往后推。要商量出一个理智的对策确实也不容易,加上问题一提出来势必给双方增添痛苦,所以都没开口先胆怯了,事情就搁置了起来。随着时间一周又一周流逝,他们越发怯懦,更加没有勇气开诚布公地谈一谈。第一个月只剩下几天了,他们整天提心吊胆,每时每刻都好像听见雅克按门铃。假如彼此能把担心和害怕讲出来,也不至于成天坐立不安,但是他们连这点勇气也没有,每次听见门铃响,就面色如土,互相交换一个恐惧的眼色。二月底,吉小姆终于收到了前外科医生一封信。信中先是介绍了前外科医生那位可怜的朋友在土伦医院临终时的情况,然后说他在那里遇到一位年轻夫人,陪着她到了尼斯,所以虽然想尽快回到巴黎,一时半时也回不了,也许要在南方多呆半个月至一个月。吉小姆静静地把信递给马德兰,同时注意捕捉她脸上的激动神情。马德兰显得无动于衷,只是嘴唇难以觉察地颤动了一下。迫在眉睫的危机缓解了,夫妻俩都暗想,时间还很宽裕,不必急于作出痛苦的决定。

但是,继续住在诺瓦罗德,他们已经无法忍受。一个晴朗的上午,他们在花园里散步,看到临通往芒特的大路的铁栅栏外,贴着菜青女郎那张丑陋的脸,两只混浊的眼睛打量着他们。这个到处流浪的女乞丐也许是偶然来到维托耶的。

她好像认出了马德兰,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黄牙,笑了一会儿唱起歌来。那支歌马德兰曾经和菜青女郎一起唱过,那是在黄昏时分从维利埃尔森林回到巴黎的路上。现在菜青女郎唱的是第一段。

只听见她沙哑的声音唱道:从前有个富有的帕夏,名字叫做穆斯塔法,为了照料他的宫殿,他买了小妞卡坦卡,特拉拉,特拉拉,特拉拉,拉拉拉……

末尾的迭句唱得凄婉而带讥刺味。菜青女郎一遍又一遍重复“特拉拉”,越唱越快,最后神经质地狂笑起来。马德兰和吉小姆急忙转身往家跑,那下流的歌声仿佛在后面追赶他们。从这天起,马德兰只要迈出门槛,就看到菜青女郎手扶铁栅栏站在古堡外面。那女乞丐像个野人,每天在诺瓦罗德附近游荡,不肯离去。可能她认出了自己的老朋友,忍不住想进来看望,并没有什么害人之心。她好像顽童一样,两手扶住栏杆,踩在固定铁栏杆的石头墩子上走来走去,往往一走就是几小时,有时候突然在一个石头墩子前停住,好奇而呆傻地望着花园里。她还时常在栅栏外头的大路上唱那首有关小妞卡坦卡的歌,一遍又一遍,颠来倒去唱个没完,正如一般神经错乱的人,一直不停地重复只记得的几句话一样。马德兰每次在一层的窗口瞥见菜青女郎,就憎恶得发抖,仿佛看见过去那段生活在自己身边徘徊。在她眼中,那个衣衫褴褛、脸贴着铁栅栏在古堡外面游荡的女人,就好像一头邪恶的怪兽,想冲开铁栅栏跑到她身边,用它的涎沫来玷污她。她想叫人把疯女人赶走,又怕造成丑闻,只好不再出门,甚至不再去窗口。

夫妻俩困在诺瓦罗德动弹不得,就想逃到巴黎去。到了那里,就再也听不见露易丝的歌声,听不到热娜薇叶芙的圣歌了,还能够躲避女儿严肃的目光。在诺瓦罗德经过了焦虑不安的两个月,确定再也呆不下去了。既然雅克让他们还能够平静地生活三四个星期,为什么不利用这段时间去排遣心头的郁闷,寻找幸运的机会?快到三月中旬,露茜的病刚好,他们就离开了诺瓦罗德。“)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