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他把声音压得很低,还是让马德兰听到了。马德兰立刻脸色煞白,然后来到门口。

“放心吧,”医生说,“不会留下任何瘢痕的,我可以保证。”

吉小姆现出十分遗憾,丧气的神色。马德兰用充满责备的目光逼视着他,似乎冲他嚷道:“你为了减轻自己的痛苦;竟然希望女儿的容貌被毁坏!”吉小姆默默无语地低下头,陷入了绝望、颓唐,就像每次感觉到自己冷酷无情的自私心理一样。他越来越没有勇气正视痛苦。

露茜继续在父母房里睡了半个月。她一天天恢复,最后医生的希望实现了:脸上的水疱完全消失了。吉小姆再也不敢看女儿。不但如此,一段时间以来,他又给自己制造了一个苦恼。他那没法平静下来的思想,偏偏总是把鸡毛蒜皮的小事看得尤其重,有意折磨自己,这好像成了一种乐趣。一天,在马德兰与人谈话时,他忽然注意到她向前伸着手:这正是雅克谈话时的一个习惯动作。于是,他开始观察妻子,研究她的每个姿势和说话的语气,没过多久就得出结论:马德兰很多动作和举止像她的前情夫。这一发现真是一个可怕的打击!

吉小姆的发现并不是错觉。马德兰的神态和举止,有时确实有点像雅克。以前,在与雅克结合那段时期,她是完全按雅克的兴趣和方式生活的。一年间,雅克熏染了她,按自己的形象重新塑造了她,而她时常不自觉地重复雅克说过的话,重复他的习惯动作,乃至他讲话的语气。一切女人都喜欢模仿自己所爱的男人,久而久之,她们的举止就会变得与她们所爱的男人相似,甚至相貌也会随之产生一些变化。正因为这样,马德兰有时候会露出雅克习惯露出的神态。这正是他们的结合在生理上产生的不可避免的后果:雅克使马德兰脱离了处女阶段,成熟起来,变成了少妇,所以在她身上留下了他的印记;马德兰当时正处在青春发育期,她的体态、相貌,乃至眼神和笑容,都在雅克输送给她的新血液作用下,日益变化发展。她不可避免地与雅克结成了亲缘关系,变得像他了。之后,雅克离开了她,她渐渐忘记了他的动作和说话的语气,但仍旧是他的伴侣,他们之间的亲缘关系是无法忘记的,将永远保持下去。再后来,吉小姆的吻几乎从马德兰脸上抹掉了雅克的特点。五年内,马德兰忘掉了雅克,生活于平静之中,雅克的血液在她体内处于沉睡状态。这次雅克一回来,他的血液就苏醒了,马德兰带着恐惧心理经常想着他,因此不自觉地恢复了过去的某些动作、语气和神态,好像他们过去的爱情关系在她的皮肤上重现出来了。马德兰在诺瓦罗德走路、说话和生活,就好像以前作为雅克温顺的情妇,在苏佛洛街公寓走路、说话和生活一样了。

有时候,吉小姆听见马德兰一句话,会情不自禁颤抖一下,然后惶惶不安地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前面,好像觉得过去那位朋友会出现在他面前。但是,他看到的是自己的妻子,只不过从她脸上的神色,隐约可以看出前外科医生的影子。吉小姆发现,马德兰扭动脖子,抖动肩膀的动作也很像雅克;马德兰的几句口头禅,他听了更加是心如刀割,因为他记得这恰是雅克常挂在嘴边的几句话。现在,马德兰只要开口说话或举手投足,吉小姆就觉得完全流露出了她初恋的热情,他感觉到,那段恋情在马德兰心里仍旧占有何等重要的地位。虽然马德兰会否认她的整个身心仍旧被雅克所占有,但她的身体和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表明,她完全没有摆脱雅克的影响,不但心里想雅克,而且肉体也和雅克生活在一起,不时处在他的怀抱里,她的一举一动都表明,雅克一直占有着她,雅克的吻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是永远抹不掉的。吉小姆通过观察,发现马德兰竟然如此像他那位情同手足的老同学,最后几乎分不清自己面前究竟是马德兰还是雅克了。在这种情况下,他绝对不可能再拥抱马德兰。哪怕产生这种欲望,也以为是大逆不道的伦乱。他确定马德兰正在再次成为雅克的伴侣,便千方百计研究这种不一般的变化。

虽然这种研究带来难以忍受的痛苦,他的眼睛还总是不离开妻子,随时随地留心旧情怎样复发,每个像雅克的特点怎样显示出来。这种坚持不懈的观察差点使他疯了。唉!不但女儿与那个使他惶恐不安的人长得一模一样,妻子的声音和行为也不时令他想起那个使他惶恐不安的人!

马德兰在这个变化的过程中,也恢复了未婚时的情调。

过去五年中,她生活在尊重和爱情之中,所以显得安详、温柔、端庄;现在,随着五年以前那段生活在心中引起的冲动,这些特点逐渐消失了。她的脸不再那样红润、平静,表情不再那么羞涩,行为不再那么妩媚而有分寸。总之,她失去了上流社会贤淑夫人的特点。现在,她好像在苏佛洛街生活的时候一样,时常整个上午不梳头,任凭栗色的头发披散在脑后,晨衣也不扣钮扣,裸露着又白又胖、富有肉感的脖子。她不再制约自己,谈话中会使用一些在诺瓦罗德从未使用过的字眼,突然做出从以前的女伴们那里学来的动作,不自然地恢复了过去放荡不羁的各种习惯。吉小姆看到马德兰种种堕落的变化,既恐慌又厌恶。再次看到她走路时扭动着肥胖、笨重的臀部,他几乎不敢相信,面前这个女人就是做过自己四年妻子的那个健美的女人。他娶的原来是一个以前就肮脏不堪的贱货!马德兰尽管一直生活在他怀抱里,身体内却刚刚发生了一系列无法抑制的骚动,这好像向他表明,他的吻是无力的,无法使她摆脱第一次爱情的影响。马德兰在宁静的梦中沉睡了好几年,但是有什么用呢?肉体里的血液一有骚动,她就醒来了,过去不知羞耻的情调在她身上复萌了,而且这一次看来连基本的廉耻感也没有了。

马德兰失去了自知之明,感觉不到自己的放荡。她只是很痛苦,由于她感觉到自己仍然被雅克所占有,却没法把他从自己的肉体里赶走。她不再爱雅克,尽力想把他从头抹去,可是觉得雅克始终拥抱着她,牢牢控制着她。她似乎不断遭到雅克强奸,思想上尽力反抗,肉体却一味顺从,无论拿出多大的毅力也挣脱不了他。她肉体上是雅克的奴隶,思想上希望彻底属于吉小姆,这二者之间的争斗,使她整日生活在焦躁和恐惧之中。她鼓足所有勇气进行斗争,以为摆脱了前情夫的记忆,终于能够平静地接受丈夫的吻了,却听到回忆更加专横地在自己身体里大喊大叫。因此,她彻底绝望了,放弃了一切斗争,任凭自己的过去糟蹋自己的现在。她对雅克已经没有任何感情,却还一直受他支配;她爱吉小姆,却时常在骗他。一想到这一点,就深深厌恶自己。她不明白,是生理上无法抵抗的诱惑力,使她的意志无法支配她的肉体。血液和神经的这种隐蔽作用,她不能意识到。其实,正是这种作用决定她一生是雅克的伴侣。有时候,她也想要分析自己的奇特感觉,结果总是发现,她既无法忘记第一个情人,又没法爱自己的丈夫,最后只好责备自己荒淫无耻。她恨雅克,爱吉小姆,但是为什么想到雅克的抚爱就兴奋不已,而不能够无拘无束地向吉小姆表达温存呢?这个问题正是她不幸的源头,也是她特别痛苦的地方。她每次对自己提出这个问题而无法解答,就以为自己患了某种可怕的、莫名其妙的病,或许觉得热娜薇叶芙就得有道理,她身体里也许真的藏着个魔鬼。

白天,马德兰尚能克制自己,尽力忘掉雅克。她不再像过去那样,整天懒洋洋地坐在壁炉边,而满屋子走来走去,想些别的事情;确实无事情可想,就激动地聊天,让自己的声音麻痹自己的记忆。一到夜里,她就彻底属于从前那位情人了。上床躺下以后,蒙胧之中意志松懈了,她便又沉迷于过去的恋情之中。每天夜晚都做恶梦,疲倦的肉体刚被睡意征服,就觉得已经躺到雅克的怀抱里。她并没有完全睡着,很想睁大眼睛,挪动四肢,驱散这种幻觉,可是没有足够的力气,躺在温暖的被窝里的身体麻酥酥的,懒得动弹,尽情接受想象的爱抚。渐渐地睡着了,但睡得很不安稳,在快感时还时常无意识地进行反抗,尽力摆脱雅克的拥抱。每次经过徒劳无益的斗争,身子变得更加酥软,感到特别舒服,终于放弃了反抗,任凭雅克紧紧搂到胸前。自从不再守护露茜,她没有一晚不做这种恶梦。早上睁开惺忪睡眼,发现丈夫在打量自己,她立即满脸通红,非常厌恶自己,暗自发誓以后不再睡着,总是睁开眼睛,免得睡梦中躺在吉小姆身旁和另一个男人通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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