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小露茜被父亲狠狠地推了一下,就哭着朝母亲跑去,坐到母亲膝盖上后结结巴巴地说:“爸爸打我。他坏,我再也不要他了。”

年轻的父亲走过去,对自己的粗鲁态度后悔莫及。

“瞧,”马德兰一边晃着孩子,一边哄道,“爸爸不是过来了吗?只要你乖,他会亲你的。”

但是,小露茜好像很害怕,紧紧搂住母亲的脖子,直到感觉安全了,才抬起眼睛,严肃地打量着吉小姆,同时害怕地说:“不,不。我不认识他了。”

小露茜说这话时撅着嘴,夫妻俩看见了,禁不住交换一个奇怪的眼色。吉小姆的目光明确地对马德兰说:“你看,她不愿作我的女儿。她血管里流的不是我的血液。”这可怜的孩子的存在,成了夫妻俩时时苦恼的头源,使他们觉得雅克好像每时每刻都陪在他们身边。他们自己折磨自己,无缘无故生出很多恐惧和痛苦。特别是吉小姆,似乎特别喜欢想一些可怕的事情。对女儿他还是爱的,但这种爱很古怪,会骤然之间充满恐惧。有时,他真想把女儿搂到怀里,拼命地吻她,用嘴唇把她的脸压得像他自己。他时常仔细地观察女儿,总想从她脸上找到一点像他的地方,然后在那个地方印吻痕。这种观察总是令他惊慌失措,由于小露茜被他看得很不安,又好像雅克一样撅起嘴,紧锁双眉。于是,他满脑子又充满原来的念头;他不是这孩子惟一的父亲;他一点也没有保留地献出了自己的身心,而马德兰给他生下的女儿,却是在另一个男人的拥抱下已经形成的。看见小露茜那看着他的像大人一样沉思的眼光,想到自己只不过充当了帮助雅克的孩子出生的工具,还有他以前对雅克的爱、如今对雅克的满腔憎恨和嫉妒,这一切令他苦恼万分,身体和思想时时在痛苦中挣扎。

“生活愚弄了我。”他伤心地想道,“我的身体、心灵和理智,都被别人窃取了。事情折磨我,人也折磨我,弄得我没有喘息的机会。我曾经爱两个人———雅克和马德兰,到现在,他们俩都在糟践我。自己的孩子被别人偷走了,而我只能忍耐这种难以想象的悲惨处境!我的吻唤醒妻子对雅克的记忆。现在我和马德兰中间插进了露茜和雅克,这是我咎由自取!”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情,更加使吉小姆痛苦万分。一个晚上,露茜像平时一样坐在火炉前,头靠在母亲腿上睡着了,睡得十分不安稳,不时哼一声。马德兰抱起她,想送到卧室去,这才注意到她满脸通红。估计是发高烧,非常不安,硬要吉小姆把露茜的小床搬到他们房里。接着,她在女儿床头坐下,叫丈夫去睡。吉小姆怎么睡得着,整夜睁着眼睛,看着守护在孩子床头的慈祥而不安的妻子。卧室里只亮着一盏小灯,朦朦胧胧,恍如梦境。吉小姆似乎失去了知觉,昏昏沉沉地睁开双眼,好像看到露茜死了。每当马德兰向小病号的床头俯下身子,他就觉得那是个鬼坐在女儿的尸体旁边。不久,露茜又开始说胡话,浑身抽搐。他听到孩子还在哼哼,觉得奇怪,心想:哦,没有死,还在挣扎,不肯断气!昏暗的卧室静悄悄的,他借着暗淡的灯光,看到妻子裹件白色浴衣,满脸焦急的神色,默默地向瑟瑟发抖、脸蛋通红的孩子低下身子。这情景令他难过得心都碎了,在绝望和恐怖中等待天亮。

快九点钟,医生请来了,立即对病人进行了检查。露茜的病情使人不安,是出天花,夜里已经发出来。从那时起,母亲再也不离开孩子,从早到晚守护在床前,饭由人送上楼来,但她基本上没吃,夜里只在一张长椅上打两三个小时盹。吉小姆呢,整整一个星期像傻了似的,不断地从卧室走到餐厅,又从餐厅走回卧室,途中常常在走廊里停下来,陷入深思,但脑袋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想。夜里对他来说更可怕,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总要到拂晓时分才迷迷糊糊入睡,还睡得很不安稳,小露茜一声轻微的呻吟就会把他弄醒。每天晚上上床一躺下,他便觉得孩子就要死了,急得什么似的。卧室里弥漫着药味,闷得他透不过气,而一想到可怜的孩子在身边经受病痛的折磨,他更是神经质地惴惴不安,忧心如焚。但是,此时他如果能清醒地判断自己心烦意乱的原因,一定会恼恨自己,惭愧得嚎啕大哭。事实上,他在生马德兰的气,因为马德兰好像完全忘记了他,而一心一意照料那个相貌使他们夫妻俩都深为不安的孩子。马德兰这么尽心地照顾露茜,也许仅仅是因为露茜长得像雅克,时刻呆在她的床头,就好像守着前情夫一样。如果露茜长得像他吉小姆,马德兰未必会为她的病这样操心。吉小姆隐隐受到这些想法折磨,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这些想法悖逆情理。一天,他一个人呆在餐厅里,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假如马德兰突然跑下楼来说露茜死了,他会是什么感情?他心底里立即回答:这消息会令他大大松一口气。可是,这一闪念把他惊呆了:他这是怎么啦,竟然变得像杀人犯一样残忍?唉!今天他竟然希望女儿死去,明天岂不会亲手杀死女儿?在这段时期,神志昏昏的吉小姆,时常被这类若诞的想法弄得坐立不安。

热娜薇叶芙好像个铁面无情的判官,更使吉小姆苦恼不堪。露茜病倒开始几天,老太婆时常闯进卧室,看着可怜的气喘吁吁的孩子,口中念念有词,说她必死无疑,这是上天的意志;上天要把孩子从父母手里抢走,惩罚他们的罪行。

她每次帮马德兰一点忙,比如递瓶药水或者把病人的头枕高些,就少不了要说上几句恐吓的话。听了这些话,少妇满脑子死亡和惩罚,不敢再抱任何希望,窝火极了,不久就把老太婆赶出房间,不准她再进来。于是,老太婆整天唉声叹气,在吉小姆身旁转来转去,有时在走廊里缠住他,至少多一小时,说什么上帝正在掐死他女儿,不久他自己也要受到惩罚。一直到把吉小姆搞得精疲力尽,双手发抖才住手。

卧室里不敢呆,出来又害怕碰见老太婆,吉小姆再也不晓得跑到什么地方去打发日子。露茜在半昏迷中时常呼唤:“爸爸,爸爸。”一声声叫得那么急切,牵动着吉小姆的心。

“她真是叫我吗?”他想着,之后走到床前,俯下身子。小露茜烧得满面通红,睁大两只眼睛,可怕地望着他。但是,那目光似乎又不是投向他,而是直勾勾望着空中。过一会儿,小露茜突然把头掉开,两眼盯住卧室的另一个地方,嘴里还在艰难地呼喊:“爸爸,爸爸。”吉小姆暗自琢磨:“她没有向我伸手,叫的不是我。”有时候,露茜在高烧中脸上露出微笑,她不再一阵阵抽动,而是低声说胡话,伴随着有气无力的呻吟,两只瘦小的手伸出被子,无力地摇着,好像向什么人讨玩具。这情景实在让人伤心。马德兰眼泪汪汪,想把孩子的手塞入被窝,但孩子硬是不愿意,甚至半坐起来,不住地说着不连贯的胡话。吉小姆不忍心看下去,就向门口走去。

“留下来吧,我请求你。”马德兰对他说,“孩子时常呼唤你,你还是呆在这里好。”

吉小姆就留下来,紧张而反感地听孩子轻微而揪心的胡话。从天花发出来那天起,他一直带着非常的兴趣,细心观察天花对孩子脸部的破坏。先是额头和面颊上长满了水疱,而且几乎全部化了脓;以后,水疱扩展到了眼睛和嘴巴四周,才不再蔓延。整个小脸像戴了一副难看的面具,只露出了一张细嫩的嘴和一双温柔而稚气的眼睛。吉小姆急于地想知道,这些水疱是否会改变小露茜的相貌,使她不再像雅克。但是,看来看去,面具上那几个洞里嘴唇的皱纹和眼睛的眨动,还是令他想到马德兰前情夫的相貌。后来,水疱发得最厉害的时候,他无意间注意到,孩子的面容再也看不出与雅克有什么相似之处了,心里暗自高兴,这才平静下来,留在露茜身边。

一天上午,医生宣布小露茜已经脱险,马德兰听了,真想上前吻吻医生的手。一周以来,她第一次感到自己还活着。孩子恢复得很迟缓。吉小姆又暗暗不安起来,再次开始观察女儿的脸。孩子脸上每消失一个水疱,他的心便抽紧一点儿。病情最严重的时候,连嘴上和眼睛上也长满了水疱,现在嘴和眼睛渐渐显露出来了。吉小姆暗自叫苦:雅克重新要在他眼前复活了。不过,他还抱着一丝希望,一天把医生送到门口时问道:“孩子脸上会留下疤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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