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妇俩回到诺瓦罗德,又开始了死气沉沉的生活,天天呆在那个宽大、阴暗、静悄悄的餐厅里打发时间。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失去了过去的安宁和愉快,变得十分凄凉,充满绝望。几天前,他们坐在火炉边,互相很少说话,只满足于交换幸福的目光;现在仍然是长时间相对无言,但无聊和隐隐的不安压迫得他们透不过气来。表面上看,他们的生活没有变化,还是那么平静,那样有规律,那样静静地打盹,但两个人的心封闭了,彼此的目光相遇时,再也没有那种痴迷的温柔。仅仅这一点,就足以使身边的一切显得冷冰冰的。

光线暗淡的大餐厅,在他们眼中变得阴气逼人。不安的愁云时常笼罩在他们心头,阴沉的冬日更增加了无限惆怅,使他们觉得好像生活在坟墓里。有时,他们离开火炉,走到窗前,阴郁地望一眼花园里光秃秃的树木,然后踱回来,打着寒颤,向火炉伸出冰冷的手。

两个人都闭口不提刚刚发生的、把他们压倒了的悲剧,偶尔交谈几句,也是一般的、空洞的话。无聊,沮丧,甚至没有心思把啃啮心灵的痛苦倾诉出来。大鹿旅店那次震撼心灵的危机,好像把他们震懵了,胆子也小了。危机结束后,他们头疼欲裂,四肢疲软,回到家就昏昏沉沉钻入这间又静又黑的餐厅。每当一桩辛酸的回忆唤起不能忍受的痛苦,把夫妇俩从昏睡中惊醒,他们都暗自安慰自己:没关系,还有一个月时间,在这三十天之内雅克不会来打扰,可以一直昏睡到他回来。于是,他们又仿佛睡着了似的,对一切麻木不仁,从早到晚只是朦朦胧胧想一些最简单的事,例如火着得旺不旺,外面天气好不好,晚餐吃什么,等等。

这样活着几乎与牲口差不多。不过,两个人身体都挺好。马德兰越来越胖,脸好像修女一样虚胖、苍白,嘴也变馋了,尽情地贪求物质上的各种享受。吉小姆也和她一样,被痛苦弄得呆头呆脑,时常拿起小火钳,整小时整小时把掉在灰烬里的红炭夹起来,放到燃烧的劈柴上面。

夫妻俩好像觉得,他们可以昏睡的这一个月永远不会完。他们巴不得能在麻木状态了此一生。特别开始几天,两个人的心境十分平静。这当然是不能持久的,没过几天,他们的心灵便开始时常产生突然的震动,任意将他们从麻木中惊醒的小事,都会给他们带来无法忍受的痛苦。热娜薇叶芙很快便开始折磨他们。正是这个老太婆最先唤醒了夫妻俩的痛苦。她昂然直立在马德兰面前,用她的存在压抑得少妇抬不起头。

这个狂热的老太婆以贞淑和勤劳自居,对她心中的所谓罪人毫不留情。她一生恪守贞操,一想到有人追求肉欲的快乐就义愤填膺,所以不肯宽宥马德兰的性爱生活,看到少妇细腻的皮上汗毛微微颤动,也认为是淫荡的标志而怒气冲冲的。她坚持以为,马德兰是从雅克的怀抱直接投入吉小姆的怀抱的。在她眼中,这种将肉体让两个男人占有的行动,是令人发指的卖淫,是荒淫无耻的色情。马德兰这个强健、白皙、披着栗发的少妇,简直是个妖精,贪婪地吸吮男子的鲜血,老太婆见了就发抖,对她既恨又怕,时刻提防,生怕她扑上来掐住自己的脖子。就是对魔鬼,老太婆也没有这样厌恶和警惕。

热娜薇叶芙仍然与年轻的夫妇俩一同生活,同桌吃饭,晚餐后也呆在一起。她总是一副冷面孔,表明她时时谴责他们。她把他们看为罪人,用法官般无情的目光打量他们,让他们每时每刻都感到,她对他们的结合感到厌恶和愤怒,尤其是尽量让马德兰感到她的轻视态度。凡少妇接触过的东西,她就避免使用,用此表明,少妇是肮脏的。一到晚上,她就开始朗读《圣经》。吉小姆请她去自己的房间读,她声称在这儿读可以净化餐厅,驱赶妖魔,坚持呆到就寝的时候,在黑暗中念个不停,并且声音一天比一天高,她选择的段落也越来越血腥可怖,例如犯罪的女人经受惩罚,所多玛城被神毁灭和耶洗别被狗吃掉等故事。读的时候现出幸灾乐祸的神情,不时抬起闪闪发光的眼睛扫一眼马德兰。有时候读完一段还发表评论,用恐吓的口吻说,有那么一个女罪犯一定逃脱不了地狱的酷刑。尽管没有点出这个女罪犯的名字,但目光所指是十分明确的。然后,这老太婆就叽里咕噜列举地狱的各种酷刑,比如魔鬼把人投入滚沸的油锅,拿长钩子钩住罪犯在火炭上翻来翻去,还有连续的火雨慢慢落在一大群人身上,烫得一个个遍体鳞伤,鬼哭狼嚎。老太婆还乞求上帝快作出公正审判,不让任何罪犯漏网,赶快扫除人间的污秽。

马德兰尽量不听,但是没办法,老太婆那带嘘声的、窃窃私语般的朗诵还是钻入她的耳朵。渐渐地她变得迷信了,原来她不信鬼神的。每当心神不安的时候,她就感觉,热娜薇叶芙反复讲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地狱和刑室真的存在。从此她时常一身冷汗,想到死后的情景就恐惧万分,觉得自己是有罪的,无论如何逃脱不了地狱的惩罚。因为老太婆挖空心思让她感到自己十恶不赦,上天对她的惩罚会是何等严酷,所以她变得精神失常,如孩子一样胆小,连自己是个怎样的人也糊涂了,一想到魔鬼就像小时候听到说妖怪一样瑟瑟发抖。她时常对自己说:“我确实可耻,热娜薇叶芙把我当成罪人是对的;她的存在玷辱了这个家,我应当受到最无情的惩罚。”正因为这样,晚上老太婆一开始诵读经文,她就吓得魂不附体,好像透过那叽里咕噜的声音,看见了铁钩子和呼啸的烈火,心里想,假如自己当夜死去,第二天也许就在地狱里受火刑了。

然而,她并非总是毫无反抗地忍耐热娜薇叶芙的折磨。

老太婆在她面前整天一副凶狠的样子,有时她也很恼火,看到老太婆推开她刚刚切好的面包或是遇到老太婆恶狠狠投向她的目光,心中就升起一股无名的怒火。老太婆不断的伤害,引起了她仅剩的一点自尊心。然后,他抬起头说这个家的女主人应该是她,甚至怒不可遏地冲老太婆叫道:“我要把你赶出去。你立即给我离开……我不允许一个疯老婆子呆在家里!”

吉小姆低下头,一句话也不敢说,马德兰便转向他,怒气冲冲地说:“你真是个窝囊废!让人家尊重自己的妻子都办不到……快把这个疯老婆子赶走,假如你还爱我的话。”

热娜薇叶芙阴阳怪气地冷笑一声,站起来,挺立高高的身子,圆睁的两眼露出冷冷的凶光,盯住马德兰干巴巴地说:“他并不窝囊,他知道我没有侮辱任何人……那些全部是上帝的话,你听了为什么大动肝火?”

她说着摇一摇手里的《圣经》,魔鬼般露出得意的神情。

接着,她也火冒三丈,抬高嗓门说:“从来都是这样……厚颜无耻的淫妇总是想扬眉吐气,反咬正经女人。把我从这个家赶走,想得倒是美!我在这儿干了三十年,你呢,除去罪恶和眼泪,你给这个家带来了什么?你瞧瞧我,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吧。我说话就满一百岁了,是在奉献和祷告中活到老的,回忆自己漫长的一生,没有一点值得自我责备的地方。你眼巴巴希望我衰老,希望我愚蠢地将位置让给你!你是从什么洞中爬出来的,算个什么东西?你看起来还年轻,实际上是具行尸走肉。你来自有罪,等待你的是惩罚……我完全有资格当面审判你,怎么可听任你摆布!”

老太婆说这些话时,带着难以扼制的自豪和十足的信心,因为她认为马德兰是个闯进诺瓦罗德的小偷,企图偷走这个家庭尊严与安宁。她的每句话都把少妇气得要死。

“你非离开不可!”少妇声嘶力竭地喊,“我究竟是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想让我屈服,把自己的家交给一个女佣人,真是笑话!”

“哼!我才不走呢。”热娜薇叶芙斩钉截铁地答道,“我是上帝派到这个家的,专门照料我的孩子吉小姆,惩罚你的罪过。我要呆下去,一直呆到吉小姆挣脱你的怀抱,呆到上天的怒火将你烧死。”

热娜薇叶芙毫不妥协的态度和刺耳的声音,击垮了马德兰的意志。她渐渐抵挡不住了,既不敢扑上去掐住这个百岁老人的脖子,也不知道怎样摆脱她,最后重重地跌落在椅子里,用令人心碎的声音说:“我真无法忍受!无法忍受!……你难道不知道,这样的折磨等于拿刀子慢慢剐我吗?你总是那么冷酷地盯着我,认为我就毫无感觉吗?你每天晚上念圣经,我觉得你根本是针对我的……你要我后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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