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强烈的火光映照下,马德兰的脸像死人一样苍白,头发却好像火焰一样通红。她沿着墙根,一步一步地走着,一张接一张察看描述皮拉姆和蒂丝贝爱情悲剧的图画,家具不时挂住她身上咖啡色的旅行服。

“总共应当八幅,”她说道,“我和雅克数过的。我还爬到椅子上,给他念每幅下面的解释。他觉得这个故事十分有趣,但听到说明词不通的文法和蹩脚的句子,笑得前仰后合……记得听见他那么笑,我都生气了。我觉得这两个人的爱情十分纯朴,他们干了很多可爱的蠢事……哦!看,墙壁上这条裂缝把这对情人分开了,他们只好隔着这条裂缝互相倾诉衷肠。这条裂缝形成的阻碍,无法阻止两颗心交流感情,这不是很有意思吗?……唉!结果可是很可怕。看!在这幅画上,蒂丝贝找到了躺在血泊中的皮拉姆。小伙子刚才还以为自己的情人被狮子吃掉了呢,因此将匕首刺进了胸膛。蒂丝贝见皮拉姆已死,也拔刀自刎,倒在他的尸体上断了气……我当时说想这样死去,雅克嘲笑我。我问他:‘假如发现我死了,你怎么办?’他走过来把我搂到怀里,吻我一下,更响亮地笑着回答说:‘我就像现在这样吻你的嘴,让你复活。’”

吉小姆憋了满肚子火,急躁地站起来。妻子暴露的这些思想和情况,在他心中激起了难以忍受的痛苦。他恨不得捂住她的嘴,便走过去抓住她的手腕子,把她拉到屋子中间。

“住嘴,住嘴!”他叫道。“你忘了我在这儿吗?你太残忍,马德兰!”

马德兰摆脱丈夫,跑到窗前。

“我记得这个窗户是朝院子的。”她掀起一块平纹细布小窗帘,说道。“啊!一切我都认得,借着一点点月光,就全都认出来了。看那个红砖砌的鸽子棚。傍晚,我和雅克站在这儿看鸽子飞回来,它们在棚顶上停一会儿,梳理羽毛,然后一只接一只钻进圆圆的小洞,在里头你啄我,我啄你,发出轻轻的哀叫……看马厩那扇黄色的门,它总是开的,在这里听得见马儿喘气,还时常看到一群鸡钻进马厩,一边咯咯叫唤,一边刨干草,弄得干草屑飞到门外……这一切好像是昨天的事情!开始两天,我不得不卧床,烧得全身直哆嗦,第三天能起床了,才走到窗前。我感觉前面那堵围墙和屋顶阴森逼人,但是下面的禽畜很逗人喜爱,便连续几小时站在这里,观看母鸡贪婪地啄食、鸽子多情地玩耍……“雅克一边抽烟,一面在房间里踱步。我看到一只小鸡嘴里叼一只小虫子没命地奔逃,其他小鸡紧紧追赶,想和它分享那顿美餐。我叫雅克过来看,他走过来趴到窗台上,伸手搂住我的腰。

“雅克真会胡闹,一下又一下轻吻我的脖子,嘴唇碰到皮肤就赶快移开,弄得我那个痒哟,就好像小鸡啄的一样。

‘我学小鸡哩!’他嬉皮笑脸地说……”

“闭嘴!闭嘴,马德兰!”吉小姆气呼呼地大叫道。

马德兰离开窗口到了床前,神色奇怪地打量着床辅。

“那时是夏天,”她说话的声音放低了些。“开始两晚,雅克铺条褥子睡在地板上,等我退了烧,再把那条褥子垫在床上的褥子上面。夜里一躺下,看到没垫平,有许多硬块,雅克开玩笑说,即使铺上十二条褥子,这张床也不会软。我们打开窗户,拉开蓝色的窗帘,以便能吹进来一些凉风。那窗帘现在还没换呢,瞧那个小洞,是我用发夹钩破的……那时候,我已经长得很丰满,雅克的块头也不小,两个人睡在一块,这床太窄……”

吉小姆确实无法再忍受,走到床前,想把马德兰推到壁炉前坐下。他恨不得掐住妻子的脖子,堵住她的嘴,不让她再说下去。

“她疯了,”他轻声自语,“我总不能揍他。”

马德兰睁大双眼地看着丈夫惨白的脸,一直退到桌子旁边。一碰到桌子,她急忙转过身,端举起蜡烛,仔细察看桌面,任何污痕都不放过,好像在寻找什么。

“等一下,等一下,”她悄声说,“我在桌面上写了几个字的。那是我们离开的前天晚上,雅克在看书,我一个人感觉无聊,胡思乱想了一会,就将小指头伸进墨水瓶蘸了点墨水,在木头桌子上写了几个字。嗯!一定能找到,墨水被木头吸了进去,擦是擦不掉的……”

她转过身子,弯下腰,以便看得更明白,找了一会儿,得意地叫道:“我说擦不掉嘛!快过来看:‘我爱雅克!’”

在马德兰寻找的时候,吉小姆绞尽脑汁,想要找出一个最温和的办法,让她住嘴。但是,他的自尊心和爱情上的自私心理受到的伤害太深了,暗自攥紧拳头举了起来。不过,举起的拳头没有打下去,因为他还没有彻底丧失理智,不忍心揍一个女人。当他听见马德兰念“我爱雅克”几个字,并且想到她所用的语气也许与过去说这句话时一样,他不由自主又站到了她身后,再次举起拳头,准备朝她的头猛击下去。

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少妇感觉到了,猛然转过身。

“好!”她说道,“揍吧……我希望你打我一顿。”

倘若马德兰没转过身,吉小姆的拳头肯定打了下去。瞧那个栗色的大发髻,那个摇荡的、好像还保留着雅克的吻痕的后颈,真叫他怒不可遏,准备下毒手了。但是,一看到马德兰苍白、娇嫩的脸,他一下子动了恻隐之心,后退一步,颓废地放下拳头。

“为什么放下拳头?”马德兰冲丈夫叫道,“你不是看到我疯了吗?你应当像对待畜生一样对待我!”

她说完嚎啕大哭。夺眶而出的眼泪,刹那间将她从亢奋状态中解脱了出来。在刚刚异乎寻常的幻觉中,她重温了过去的经历,但是从一开始,就感觉到嗓子眼里憋满了泪水。

马德兰假如能够毫无顾忌地哭泣,绝不至于这么胡言乱语。现在痛苦和愤懑化成了热泪,她逐渐清醒了,肉体和精神松弛了,这才察觉到自己的疯狂多么残忍。刚才她仿佛做了场恶梦,大声说梦话,把在精神失常状态下可怕的幻想全都说了出来。现在从恶梦中醒过来了,她十分吃惊,责备自己不该说那些话。这些话无疑她以后不会再说,但已经深深印在丈夫心里,永远不会忘记。从今以后,这个房间的记忆,她和雅克相爱的真实情况,将如一堵墙横隔在她和丈夫之间。想到这一切是她情不自禁供认的,而不是丈夫要求她说的,她感到绝望和恐惧,走到丈夫身边,双手合十,乞求原谅。吉小姆跌落到椅子上,低着头,双手捧住脸。

“你很痛苦,”马德兰轻言细语地说,“我说的话伤到了你的心……真不晓得我为什么向你讲了这一切,刚才我疯了……但是我并不是没有心肝的人。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度过的愉快的夜晚吧,我刚刚忘记了,以为我在你面前是无愧的。

啊!我以前是多么爱你,吉小姆!现在还同样爱,但不敢发誓永远爱你,因为我感觉到,你不会相信我。这是事实……住进这个屋子,往事的回忆又一次掐住了我的脖子,我不讲出来,会闷死的。”

吉小姆一声不响,被极度的绝望压垮了。

“唉!”马德兰又说,“我知道,我们之间所有都完了。

现在我只有死路一条,死了倒清静。”

吉小姆听到妻子要自杀,抬起头激动地望着她。他失去了所有希望,感到心头的伤口再也不可能愈合,但他太软弱,太神经质,想到这突如其来的结局就在眼前,吓得不知怎么是好。假如说他还希望活下去,那并不是还抱着找寻新幸福的幻想,而是由于,他和马德兰的爱情曾使他的生活充满快乐,现在为了这种爱情而受折磨,依然是一种苦涩的快乐,虽然他没有明确了解到这一点。

“哎!有话就直率讲出来。”马德兰恢复了生硬的口气。

“不要怕太狠心,我刚刚对你不是非常狠心吗?……以后我们俩之间存在个第三者,你还敢抱我吗,吉小姆?”

一阵静默。

“瞧,你不回答。”马德兰又说,“……逃避无济于事。

我也不愿去冒险,不愿在路上遇到和我亲切打招呼的女乞丐,不愿住进能够勾起往事记忆的旅店……最好的方法是立即了结。”

她步覆踉跄地走来走去,好像想找个自杀的东西。吉小姆注视着她的举动,但找不到任何话对她说。假如此刻马德兰真的自杀,他不会阻拦。可是,马德兰一下子停住了,因为她一下想到了小女儿,然而不想把放弃立即轻生的原因告诉丈夫,只是说:“听着,你必须答应我,一旦我们俩的共同生活变得无法忍耐时,你不阻拦我寻死……答应吗?”

吉小姆点点头表示答应,之后站起来,抓起帽子朝头上一带。

“你不愿在这个屋子里呆到天亮?”马德兰问道。

“不愿意,”吉小姆微微颤抖着答道,“咱们立即出发。”

夫妻俩拿了东西,最后扫视一眼房间:壁炉里的火奄奄一息,把半摊开的床映成玫瑰色;墙上的图画变得黑乎乎的,座钟在黑暗中闪着蓝幽幽的光芒,夫妻俩都暗暗叹息:进来时满怀希望,离开时却充满了绝望。一走到走廊上,他们忍不住放轻了脚步,担心雅克听到他们离开,马德兰甚至本能地回头看了一眼走廊尽头。

走到院子里,必须叫醒店小二。店小二很不情愿爬起来。刚凌晨两点钟,这两个客人突然要走,十分莫名其妙,莫不是两位先生为了马德兰醋意发作,打了一架吧?想到这儿,不愉快的心情立即烟消云散,等夫妇俩上了车,他不无讽刺地叫道:“一路顺风……再见,马德兰女士!”

少妇默默地潸然泪下。吉小姆任马信步走去;马自己踏上回维托耶的路,忘掉了主人是要去巴黎的。吉小姆和马德兰也宁可返回诺瓦罗德,回到孤独和寂寞中去忍受剧烈的伤痛。他们木头般坐在车上,顺原路返回,好像两头受了致命伤的野兽,爬回窠穴去在安静中死去。归程好不令人伤心!

广阔的原野显得越发凄凉,斜照的月光,把景物长长的、巨大的影子投在白霜覆盖的路面。吉小姆心不在焉地时常吆喝一声牲口;马德兰还是那样傻看着黄色的马灯光在沟里移动。到了无言时分,她藏在灰色毛毯下的手开始冻得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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