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德兰冷笑一声,耸耸肩膀,说道:“一点也没有共同之处!刚刚你在场就好了,她会对你说,假如不是你收留了我,现在我肯定在巴黎街头要饭!”
“闭嘴!马德兰,不要说这样的话。你真狠心,怎么能够糟蹋我们的爱情!”
但是,少妇感觉到一些气话冲到了嘴边,再也忍不住,尤其看到丈夫为他们的爱情辩护,更加恼火,愤恨地想要找出说明自己是个下流女人的确切证据,冲着丈夫叫喊出来,阻止他安慰自己,但只找到一句话:“我看到了雅克。”她说。
吉小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傻傻地望着她。
“他刚刚来过这里,”马德兰继续说,“亲昵叫我,还想抱我。”
她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脸色煞白的丈夫。吉小姆一下子坐在桌子上,喃喃自语道,“雅克早就走了。”
“啊!没有。他就住在隔壁房间,我看见。”
“这个人难道我们躲都躲不掉吗?”吉小姆愤怒、惊恐地说道。
“当然躲不掉!”马德兰做了个十分肯定的手势。“你希望忘掉过去吗?啊!不错,在你眼里,这个房间是一个安静的角落,是个远离尘世的地方,没有人会跑来打扰我们;你对我说,这儿只有你我两个人,与世隔绝,上不沾天,下不着地,能够安安生生、相亲相爱地过一夜。但是,这里朦胧、安静的气氛完全是假象,我们住进这个陌生的房间,只想呆几个小时,痛苦和不安却早已在这儿等待我们了。”
吉小姆眼睛看着地板,听凭妻子说下去,无法阻止她滔滔不绝地发泄心头的愤怒。
“我呢,”马德兰接着说,“也愚蠢地坚信世界上总会存在可以令人忘掉过去的地方,愚蠢地用你的幻想来哄骗自己……看清没有,吉小姆?我们再也找不到清静地方,逃脱也没有用,躲到最偏僻、最与世隔绝的地方也没用,命运不会放过我们,我以前的耻辱会找到我们头上,使我们变疯,由于痛苦埋藏在我心里,稍微有风吹草动,我的伤口就会复发。你应该明白,我们就像两只受伤的野兽,从一个灌木丛钻到另一个灌木丛,总是想找个安全地方,但是白费力气,终归会死在某个土坑里的。”
马德兰喘息一会儿,用更激愤的口气继续说:“这都怪我们自己,我再说一遍。我们不该懦弱地逃跑。
那个人来到诺瓦罗德那天晚上,我们离开家的时候我就对你讲过,记得吗?往事的回忆已叫醒,想摆脱是摆脱不掉的。
这回忆像一群狂呔的猎犬追逐着我们,我始终听见它们凶恶地跟在我们后面,现在它们咬住了我,撕我的肌肉了。啊!我多么痛苦!往事的记忆撕碎了我的心。”
马德兰大叫着,用手捂住心头,好像真的被猎犬咬了一口。吉小姆痛苦不堪,妻子这些狠心的话让他开始神经质地焦躁起来。马德兰只顾痛快地发泄心头的愤怒,伤害了他怯懦的天性和渴望安宁的心理,所以十分恼火,恨不得强迫妻子闭嘴。然而,他觉得还是应该尽量宽慰妻子,但说出来的话却有气无力。
“我们会忘记的。”他说,“我们去更远的地方寻找幸福。”
马德兰哈哈大笑,一面绞着手,一面将惨白的脸靠到丈夫面前。
“啊!”她喊道,“我处处碰壁,你以为我还能保持冷静和理智吗?我可做不到,除非能够心安理得地不对自己的理智负责。”
“得了,不要这么折磨自己。”吉小姆走近妻子,想抓住她的手。“我足够痛苦的了,饶了我吧,别再这么折腾……明天大家冷静下来,也许就没事了……夜深了,我们睡吧。”
吉小姆并不抱什么希望,只是想让夜的黑暗和宁静把自己隔绝起来。他好像觉得,躲进被窝,吹灭蜡烛,再也听不见马德兰刺耳的声音,他的痛苦就会减轻一些。他走到床边,揭起帷幔,掀开毯子的一角。少妇依旧靠五斗柜站着,外表古怪地盯着丈夫就这一切。毯子掀开后,她看见雪白耀眼的床单,说道:“我不睡,坚绝不和你躺在这张床上。”
吉小姆惊奇地回过头,不清楚妻子为什么赌气。
“我还没有告诉你,”马德兰继续说,“我和雅克在这个房间住过;就在这张床上。我曾躺在他怀里。”
说完,她意味深长地指一指床铺。吉小姆后退几步,又一屁股坐到桌子上,默默无语,意志消沉。这次他只有听天由命了,一切都这样残酷地向他劈头盖脑压过来。
“我对你讲了真话,你可不要怨恨我。”马德兰说话的口气还是那样生硬。“我是为了不使你蒙受耻辱。你不愿意在雅克占有过我的床上拥抱我,不是吗?……躺到这张床上我们会做恶梦,我更加会恶心死的。”
马德兰第二次提到头一个情人的名字时,忍不住又想起了刚才的会面。她失去了理智,思想已没有连贯性。
“刚才他站在我面前嘲弄、侮辱我。”马德兰又说,“在他眼里,我是一个可怜的女人,一个他有权侮辱的女人。他不知道我现在得到尊重,没有见过我如何得到你的拥抱……我本想把实情告诉他,但是没有那样做……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没有那么做,为什么听任他嘲弄我、亲昵地称呼我吗?不,我不能告诉你……啊!我为什么要隐瞒呢?你应当完全明白了,以后不会再对我议论医治创伤了吧……这个人怀疑我有意把新情人带到这个房间过夜,以便重温过去,得到卑鄙的快乐!”
吉小姆一点儿也没有反应,在一连串的打击下,只觉得全身瘫软无力。马德兰沉默一会儿,喃喃地说:“我认识这个房间,看……”
她一直靠着五斗柜,这时终于离开了,走到屋子中间,然后站在那儿,狂怒,沉默,脖子剧烈起伏,尽力抑制住怒吼,开始用吓人、失神的眼光,慢慢地打量周围。吉小姆听到妻子的脚步声,猛然抬起头,看见她睁的目光,吓了一跳,忍不住说道:“你把我吓坏了,马德兰,别那么盯住隔壁。”
马德兰摇摇头,继续转动身体,远远地观察每件东西。
“我认识,全认识。”她唱歌似地低声说。“啊!我这可怜的脑袋要炸裂了,应当原谅我。你看!我想说话,怎么也克制不住,满肚子的话已经冲到嗓子眼,再也忍不住啦!往事的记忆都要从我心里流出来了……人能够回忆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发发善心吧,帮助我扼杀,扼杀我的思想!”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终于吼叫起来了:“我真希望不能再思考,真希望马上死去,或是变成疯子……啊!失去记忆力,像一件东西存在世界上,不再听到记忆在脑子里可怕的喧嚷……然而,我抑制不住自己,乌七八糟的思想死死缠着我,随着血液在全身奔腾。我都听到它们撞击我的手指!原谅我,吉小姆,不说话我办不到。”
马德兰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开始往前走去。吉小姆觉得她真的疯了,伸着手呼唤她,想让她停下来。
“马德兰,马德兰……”他用请求的声音叫道。
可是,马德兰不理他,一直走到壁炉对面的墙边说:“啊!我不愿再想,因为我想的都是些可怕的事情,还禁不住要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这房间里的所有东西我都认得。”
说着,她抬起眼睛,入神地望着面前的墙壁。雅克的出现使她受到很大震动,肉体和精神丧失了平衡,爆发了这场危机。这场危机愈演愈烈,加上她自己推波助澜,最终演变成了荒诞的幻觉。她忘掉了丈夫的存在,完全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好像回到了过去的日子,极度的亢奋使这个平常十分娴静的女人精神失常了。四周每件细小的东西,都唤起一股强烈的、难以忍受的感情,令她的神经紧张到了极点,失去了控制能力,扼制不住要把每个印象都讲出来。喊出来。
她想起了和雅克在这个房间里度过的时光,并且正像她自己刚才所说的,情不自禁地把回想起的每件事情都叫出来,好像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
壁炉里熊熊燃烧的火,把大片大片淡红色的光映在墙上。吉小姆依旧坐在桌子上,只有他的影子一直爬到天花板上,黑乎乎的,大得出奇。房间的剩余部分,连每一个犄角旭旯都被火光照得通亮。毯子半揿开的床上,露出雪白的床单;家具的棱角烁烁生辉,闪光的台面上跳跃着点点光;墙上的图画十分刺眼,皮拉姆和蒂丝贝黄、红色的服装,看上去像是墙纸上溅满了鲜血和金水;古堡形的玻璃丝钟,从地窖到阁楼全部都金碧辉煌,好像里面的小人儿正在举行盛大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