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十分寒冷。昨晚那场大风把云全刮跑了,严霜冻得石头欲裂。一轮满月以它青幽幽的光茫,把整个夜空照得好像同光洁的钢板。在这好像冰冷的清泉般明亮的月光下,大地上的一景一物,直到地平线,都格外清晰,似乎都被昨夜那场异常猛烈的风冻僵了,尖尖的树枝指向青空,泥流凝滞不动,一切都僵尸般表现出临死前最后挣扎的状态。田野上最细的黑色树枝,墙壁上最小的白色石块,全都历历在目,好像彩然的剪纸,贴在全部是灰色的巨大画面上。

吉小姆选择了一辆车篷可以随意升降的双座轻便马车。

这辆车是他以前专门买了陪马德兰在乡村驰骋的。在那些漫游中,他不愿意要车夫,宁愿自己驾驶。车上狭窄的座位只能坐他和情妇两人他轻声吆喝着马儿,情妇温暖的腿紧贴着他的腿。多少次快乐的漫游啊!车子常常颠簸得他们贴在一起,那是多么有趣!这天夜晚,马车在路上行驶,发出单调的声音。霜冻的原野格外静谧,夫妻俩只听见奔跑的马儿有节奏地踩着冰冻的路面。马灯两道黄色的光照射在银霜盖的地面上,沿着路旁的沟向前移动,不时剧烈晃动一下,在月色明朗的原野上,像晨光中的烛光一样暗淡。

夫妻俩扯过一条灰色厚毛毯盖着膝盖。吉小姆一声不响地赶车,只是有时轻轻吆喝一声,吓得马儿竖起耳朵。马德兰蜷缩在角落里,似乎睡着了,身上的皮大衣裹得紧紧的,两脚被毛毯盖住,手也伸在里边,非常暖和,只有面部感觉到袭人的寒意。然而,这刺痛眼睛和嘴唇的清冷空气,并不让她反感,而使她清醒,令她滚烫的前额比较清爽。她呆呆地看着在路面迅速移动的灯光,心中千头万绪,并且和那灯光一样,不时剧烈摇动;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胜愕然。

平日,她意志刚强,头脑冷静,感官一直是处于平静状态。

昨晚只要稍稍保持理智,事情也许不至于闹到这步田地,但是平日那么理智的她,突然疯了似的。自然,雅克是她惊慌失措的原因,但是,她已不再爱雅克,为什么她的身体还那么深刻地感受到他的存在?为什么他的复活使她精神失常到这种地步?她想弄清楚其中的原因,一件一件事情回顾,结果被自己性格上各种明显的矛盾搞得头昏脑涨。在心中,她已经隐约意识到真正的原因,但不愿意承认肉体上那种奇异的感觉。

马德兰忘情地投进雅克的怀抱时,小伙子在她处女的肉体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他们之间发生了紧密的、没法消除的融合。那时候,马德兰充满青春活力,正当女性身体成熟、与男性一接触就可能怀孕的年纪。她身体健壮,性格娴静,而雅克血气方刚,性格开朗,这更令得她容易被深深地渗透。她平静地、全无保留地沉迷于她与情人之间肉体的传感,这样,她娴静的性格成了促使她全部身心更完全、更长久地被占有的另一个原因。可以说,雅克把她搂在怀抱里的时候,按照自己的形象塑造了她,把自己的一部分肌肉和骨骼给了她,令她成了他的终生伴侣。偶尔的机会让马德兰献身于雅克,又是偶然的机会令她留在雅克的怀抱里。在意外地与雅克同居的那段时间,尽管她随时都可能被遗弃,但不可抵抗的种种生理因素,将也与雅克紧紧结合在一起了,她的肉体和雅克的肉体到达了水乳交融的地步。两个人的血液和神经经过一年的隐秘交往,在外科医生离开时,少妇永远打上了他亲吻的烙印,完全被他占有了,以至于她的身体不再纯粹属于她一个人,其中包含了另一个人,渗透了一些男性的素质,从而变得越发强壮有力了。这完全是一种生理现象。

现在感情上联系早已经断绝,但肉体上的联系依旧牢固地存在。马德兰的心已经不再爱雅克,她的肉体对雅克仍保留着不可磨灭的记忆,并且一直属于他。感情消失了,肉体占有的影响并未因此而减弱。让马德兰从处女变为少妇的那段关系的印迹,比她对雅克的爱情存在的时间长久得多。她尽管暗暗憎恨雅克,但仍旧是他的配偶。吉小姆五年间的爱抚和拥抱,没能驱除在她青春妙龄时渗透她的肉体的那个男人。她已成型,对男性的感受在她身上早就扎了根,就算再多男人吻她,也无法使她忘却最初的吻。事实上,丈夫只占有她的心;她接受丈夫的亲吻不会是主动献身,而是被动顺从。

结婚以来,马德兰只是顺从吉小姆,其不容置疑、活生生的证据就是:小露茜长得很像雅克。孩子是吉小姆的女儿,外貌却不像他。少妇是在与他结合以后怀的孕,在怀孕时候里,却把在她身上深深打下了烙印的那个男人的外貌特点传给了婴儿。父女关系好像超过了少妇的丈夫,而追溯到她头一个情人身上。毫无疑问,雅克的血液在马德兰妊娠期间起了极大作用。他是第一个父亲,是使处女变为少妇的丈夫。

在吉小姆向马德兰求婚那天,她就明白地知道自己被奴役的地位。她并非自由的,一想到要与另一个男人结婚,可自己不能够毫无保留地献身于这个男人,她的身体就本能地产生了反感。所以,她不由自主地拒绝吉小姆的请求,而在感情上却对自己的态度惊讶不已:难道她不爱吉小姆?她不是已经和他共同生活了一年吗?她的感情不愿意听肉体的抗拒,不愿意听血液的反抗,但她的血液朝她提出警告:与第二个情人结婚是可以的,但是事实上,除了雅克,她永远不可能再和任何男人真正结合。因为当初没有听从受奴役的身体这种警告,现在她落到饮泣血泪的可悲境地。

这种奇特而可怕的现象非常隐蔽、深刻。马德兰还不愿意这样解释自己的反抗。肯定自己会永远被她不再爱的男人所拥有,她非疯了不可。一想到那等待她的不能忍受的痛苦,她就六神无主,宁愿立刻让车轮子辗死,由于她将可悲地拖着受奴役的肉体,永远觉得雅克可憎的血液在里面流淌,再也不能忘情地躺在吉小姆怀抱里,而不认为是出卖肉体。再说,她不懂得,肉体的无法抵抗的诱惑力,有时会使一个姑娘和头一个情人结合得这么紧密,以致于她再没法摆脱这种偶然的结合,而必须接受这位一时的情人作为终身伴侣,或者长时间与他通奸。马德兰为了使自己平静下来,尽力回顾过去四年间充满柔情的清静生活。然而,她心里明白,雅克从未从她的肉体中消失,而是沉睡在里头,随时都可能苏醒过来,令她感到他生机勃勃、强有力的存在。这个娴静而刚强的女人之所以突然这样惊慌失措,其原因就在这里。只有雅克能打乱她健全的理智,撩拨她平日不轻易流露的情欲。雅克隐藏在她的身体深处,一旦听到他的声音或者回忆起他,她就格外兴奋。正由于如此,昨天晚上当雅克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彻底丧失了理智。以后每当她觉得雅克在自己的肉体里骚动时,她一定会像昨晚一样丧失理智。她预感到以后再也得不到安宁,不胜惶恐。她天性娴静,喜欢平静的生活,回想到昨晚惶惶不安的情景,非常后怕和厌恶,而想到以后万一遇上雅克,还会那样惶惶不安,心中充满了绝望。癫痫患者想到自己的病随时会发作,其惶恐、厌恶这状也不会比她更厉害。马德兰正如一名癫痫患者,郁闷、冷漠,总是处在不堪忍受的惊厥威胁之下。

马德兰蜷缩在角落里,入神地望着黄色的灯光在路上移动。上面这想法并非明晰地出现在她头脑里。相反,她避免把问题想清楚,而让这些她不愿意找出答案的问题,茫无头绪地在自己的头脑里过来过去。现在她觉得很疲乏,想等以后再作心灵的反省。那时候她将采取断然措施,进行斗争。

现在只是因为控制不了自己才想这些事情。这是一种朦胧而不连贯的沉思,经常被马车猛烈的颠簸打断。少妇的手脚很暖和,渐渐地,她不自觉地将整个身子缩进了灰色的毛毯烽软绵绵的坐垫之中。要是没有刺骨的寒风刮到脸上,她早就舒服地睡着了。她从马耳朵上面向前看去,伸展在面前的冰冻的田野,好像一具僵尸,月光正是它雪白的裹尸布。少妇凝望着寂静、凝滞的地平线,朦胧地想道,世界要是永远这么沉寂,那该多么恬静啊!

吉小姆认为马德兰睡着了。他无意识地赶着车,聆听着夜的寂静。在这条冷清的路上行走,凛冽的夜风使他激动的思想逐渐平静下来了,他觉得高兴。从维托耶一出发,始终想着雅克那句话:“绝不能和自己的情人结婚。”他也说不明白这句话怎样又出现在自己头脑里,赶也赶不走。他反复揣磨、掂量这句话,心里暗暗叫苦,但不肯承认它是必须遵循的行为准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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