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小姆重新产生了希望,带着忧郁的微笑望着马德兰。

马德兰心里差点发生了同样的变化。不过,她心头似乎还堵着一块沉重的东西,无法摆脱,堵得她透不过气来。她激励自己抱着希望,但那块东西压得她浑身无力,好像不可能移来,会永远堵在她的心口,直到把她闷死。她向吉小姆露出微笑,但那就像一个垂死的人脸上已感到死神吹来的阴风,不愿意任何人为自己难过而露出的笑容。

上午的一段时间,夫妻俩坐在火炉旁边,东拉西扯地闲聊,都小心翼翼不碰新的伤口,计划以后再考虑怎么办,目前,他们迫切需要抑制痛苦,到底怎么办以后再说吧,闲聊中,吉小姆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前天晚上,奶妈到诺瓦罗德接走了露茜,大概她家正在烘饼。小姑娘很喜欢吃烘饼,见到炉子上烘的饼就高兴得什么似的,奶妈家每次烘饼都要接她去。吉小姆想小露茜可能还在离这儿很近的奶妈家,他很想见孩子,想把她抱来,和他们两口子呆在一块,又点燃他们对平静生活的希望。在痛苦之中,他忘掉了他和马德兰的女儿,现在又想起她,找到了联系他们夫妻的纽带,大大松了口气。女儿不就是他们俩白头偕老的保证吗?女儿一笑,就能够治愈他们的创伤,证明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能使他们夫妻分离。

“马德兰,”吉小姆说,“你应当去奶妈家把露茜接来,让她今天呆在我们身边。”

当少妇领会丈夫的想法。她同样忘了女儿,现在听到女儿的名字,眉眼立刻舒展了。她是母亲,她将忘掉所有的事情,甚至压在心头的那块沉重的东西。

“这主意不坏。”她说,“再说,我们不能一直不吃东西,我顺便捎带点鸡蛋和奶制品来当中饭。”

马德兰好像安排了一项巧妙的计划一样,露出了笑容。

她觉得自己得救了,一会儿便穿上了御寒的衣服,外面套条裙子,再拿条披肩一披,出门到奶妈家去了。吉小姆在火炉前摆张茶几,上面铺条餐巾,准备和妻子共进午餐。在做这些准备工作时,他回忆起他们过去相亲相爱的时光,回想起马德兰在这座小屋招待他吃饭的情景。小屋恢复了过去神秘的魅力,它与世隔绝,温暖而幽香。他将外面遍野泥泞的景象抛到了九霄云外,对自己说,他们夫妻一起将暖暖和和度过愉快的一天,远离人世,只与他们的小宝贝露茜在一块。

灰蒙蒙、阴沉沉的天气,在他眼中也显得美好了。

等了很久,马德兰终于回来了。吉小姆赶紧跑下楼,接过她手里的乳制品和面包。小露茜带了一大块烘饼,紧紧抱在胸前。

孩子已三岁半,就年龄讲,个子可不算小,笨手笨脚,是在田园空气中茁壮成长的一个乡村小姑娘,和母亲一样一头金发,笑起来天真可爱,显得稍大的小脸甜甜的。这孩子智力发育早,整天嘁嘁喳喳,模仿大人的表情,没完没了地提出种种要求和问题,时常逗得父母连眼泪都笑出来。她看到父亲站在楼梯脚下,便大声叫道:“快抱我上楼!”

由于她抱着烘饼不肯撒手,没法扶拦杆,不敢爬楼梯。

吉小姆美滋滋地抱起女儿,深情地凝视着她,笑得合不拢嘴。这个温暖的小肉体紧靠着他的肩膀,他心中热呼呼的。

“你想吧,”马德兰说,“这位小姐还没起床呢,足足磨蹭了十五分钟。哄她说今天上午烤苹果给她吃,才肯跟我走。我真的往口袋里装了两个苹果,保证到这儿,就放进炉子里烤给她吃。”

“让我自己烤。”小露茜说,“我烤得可好呢!”

刚进卧室,父亲把小露茜放在地上,她立刻围着母亲转来转去,一直到把小手伸到她裙子的口袋。两个苹果拿到手,小露茜用餐刀尖一戳,就一本正经在火炉前面蹲下,拨开炉灰,把苹果放去炉膛里石板上,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两个果子。

吉小姆和马德兰笑呵呵地望着女儿。看到孩子像个家庭主妇那副忙碌的样子,他们笑在眉梢喜在心里。在遭受了可怕的打击之后,他们多么需要从女儿的天真烂漫得到宽慰,恨不得能回到天真烂漫的童年年代,和女儿一块玩耍,忘记一切。小露茜幼稚而文静的样子,她身上散发的那股清新的气味,在他们心里激起万种柔情,房间里的气氛也因之变得异常甜蜜。他们又满怀了希望,以为未来一定是平静、美好的;未来就是这个小宝贝,就是这个和平、纯静的小天使。

夫妻俩坐在茶几旁边,津津有味地吃饭。他们甚至有勇气议论将来,设想各种计划。他们看到女儿已经长大,结了婚,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对雅克的记忆已被孩子驱散得无影无踪。

“你的苹果拷糊了。”马德兰提醒小露茜。

“啊!没有!”小露茜答道。“……我还要把烘饼烤热呢!”

她抬起头看了母亲一眼,样子很严肃,小脸儿好像显老了。小露茜不笑的时候,嘴唇线条不柔和,甚至有些生硬,眉毛也有点皱。吉小姆打量着她,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越来越显出惊恐的表情,两眼直勾勾地盯住孩子。

“你怎么啦?”马德兰不安地问。

“没什么。”吉小姆回答道。

他继续盯住露茜,无法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必须往椅子上一躺,像是避免看一件可怕东西,脸上流露出尽力克制的不堪忍受的痛苦,甚至挥了一下手,好像把孩子从面前赶开。马德兰看到丈夫苍白的脸色吓坏了,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痛苦,便把茶几一推,走过去坐到他的安乐椅的扶手上。“告诉我,”她说道,“你到底怎么啦,刚才大家还这样平静,你也满面笑容……究竟怎么啦,吉小姆?我认为咱们重新获得了幸福,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告诉我吧,你心里究竟产生了什么不愉快的念头?我可以帮你打消这些想法,使你重新开心起来,我要让你幸福。”

吉小姆摇摇头,打了个冷战。

“你看看露茜吧。”他声音很低,似乎怕别人听见。

孩子一直坐在壁炉前地毯上,用餐叉叉着烘饼,一本正经地烤着。她闭着嘴,皱着眉头,认真地烤着烘饼。

“怎么啦?”马德兰问道。

“你没看出来?”吉小姆反问道,声音都变了。

“我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小伙子双手捂住脸,哭泣起来。哭了一会儿,他好像下了狠心,低声说道:“她像雅克。”

马德兰哆嗦一下,疯了似的睁大眼睛,痛苦地盯着女儿,浑身瑟瑟发抖。吉小姆说得对,露茜确实隐约有点像雅克,撅嘴、皱眉的时候更像得厉害。那位爱思考的外科医生经常是这副样子,但少妇不愿意马上承认这个可怕的事实。

“你的观察不对,”她喃喃道,“露茜长得像我。假如真像你说的那样,我们早该注意到了。”

她有意避讳说雅克的名字,但吉小姆感到她在自己身边发抖,便说:“不,不,我没有看错。你很清楚……孩子正在长大,不久就会和他一模一样。我从未看见她这副认真样子……我几乎疯了。”

吉小姆确实昏了头。他抹一把太阳穴上的冷汗,双手紧紧地捧住头,像要防止它爆炸似的。马德兰再也不敢说话,有气无力的倚在丈夫肩上,继续盯着露茜。孩子一点也没注意身边发生的事情。她的苹果在火里咝咝作响,烘饼冒着水气,逐渐烤成了焦黄色。

“你当时时常想念他吗?”吉小姆低声低气地问。

“我,我……”马德兰结巴得话都说不出来。

丈夫的意思她听懂了。吉小姆是说她在怀露茜的时候经常想念雅克。小伙子失去理智的头脑又开始胡思乱想,又想到雅克和马德兰奇异的精神通奸,认定妻子是有罪的:她在接受他的吻时,无意识地回味从前那位情人的吻。确切证据摆在面前,还有什么疑问?他扮演了一个可悲的角色,女儿不属于他,而是马德兰与一个幽灵结合的产儿。少妇从丈夫疯狂的眼神中,猜出了他对自己的责备。

“但是,你的想法实在太荒唐。”她说,“冷静些吧,不要把我想得那么无耻……和你在一块的时候,我从未想过那个人。”

“但是露茜像他。”吉小姆毫不留情地说。

马德兰绞着双手。

“我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她说道,“这完全是巧合,我真该死……啊!不,我绝对没有,绝对没有犯你想象的那种过失,那太卑鄙了。”

吉小姆耸耸肩膀。痛苦令他变得固执而暴躁。露茜长得像母亲的第一位情人,这本是生理学上一种常见的、还没有办法解释的现象,但吉小姆正在愤怒之中,想不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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