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呢?这个女人也许随时和一幽灵一块欺骗他。对她来说,他只不过是一个工具,他的多情的叹息只唤醒她往昔听过的情话;她完全没有把他放在心上,而始终和她从前的情人依偎在一起;他给了她那样多欢乐,但她感谢的却是另一个男人。这种丧尽天良的表演持续了四年。四年中,他吉小姆糊里糊涂充当了一个不光彩的角色,让人家偷取了自己的心和肉体。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恶梦似的纠缠着吉小姆,在他头脑里翻腾,令他无地自容。经过这翻胡思乱想,他再看着少妇半赤裸的肉体,心里厌恶至极,好像看到她雪白的胸部和双肩布满淫邪的斑点,布满血淋淋的、抹不掉的印迹。

马德兰不住地拨火,脸上始终没有表情,让人揣摩不透她在想些什么。拨火的手每动一次,披在身上的浴衣就滑落一点。

随着手的动作,马德兰的肉体渐渐完全裸露了,非常丰满、好看。吉小姆没法将目光移开。在他看来,那是一个淫秽不堪的肉体。胳膊的每个动作拉动着肩上厚软的肌肉,全给他一种淫荡之感,使他的心抽缩一下。他从未这样痛苦过。“看,”他暗自说,“她抬手时脖子上现出的那些小窝儿,一定不只我一个人熟悉。”想到另一个男人和他分享这个女人,而自己又屈居其次,实在没法忍受。吉小姆和一切生性敏感、神经质的人一样,嫉妒心特别强,忍受不了任何小事的刺激。他要求的是完全占有,不敢回顾流逝的岁月,害怕在自己的记忆中发现情敌———一些藏而不露、看不见摸不着、他无法与之竞争的情敌。他想入非非,越想越觉得可怕。最可悲的是,马德兰的第一个情人竟然是雅克,是他情同手足的朋友。他痛苦不堪的恰是这一点。如果是另一个男人,他顶多只会感到恼火,可是居然是雅克!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既愤懑,又痛苦。又窝囊。妻子曾经与他少年时代奉为神明的人相好,实在是无耻之极,如同禽兽!这不是伦乱,大逆不道吗?雅克嘛,他可以原谅,可以把血泪往肚里吞,想到雅克,他心里隐隐的还有一种恐惧感,觉得无可奈何,由于雅克伤害了他而自己并不知道,他绝不能对之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至于马德兰,他在极度激奋状态下的胡思乱想中,觉得对他来说,她已经死了,永远死了。他思想混乱不堪,竟觉得马德兰成了雅克的妻子,以后他即使用嘴唇碰碰她都是罪过。他厌恶这个女人的肉体,仅仅想到与她亲吻,就觉得恶心。在他眼中,马德兰这种女人,情欲一发就会投进任何男人的怀抱。此时,如果少妇叫他过去拥抱她,他一定会像躲避瘟疫一样逃走。但是,他继续入神地望着那半裸露的、令人反感的肉体。

马德兰放下拨火棒,朝椅子上一躺。她的后背看不见了,整个胸部却袒露无遗。她仍旧沉默不语,神情阴沉,两个眼睛盯住炉台脚上一只铜酒杯,但事实上并没有看见。

吉小姆尽管原谅了雅克,但心灵的创伤难以平复。仅有的两个亲人都背叛了他,命运的确太残酷,同时伤害了他两方面的感情。它经过长时间准备,精心安排了这场悲剧,来折磨他的心灵和肉体。现在,再也没有人值得他爱。雅克和马德兰在命运安排下建立的关系,在他看来无疑十分牢固,至今依然存在,因此他认定他们是通奸,好像发现他们昨天还在一起睡觉似的。他厌恶地把他们从记忆中赶走,在这个世界上,他再次变得孤苦伶仃,像少年时代一样凄冷寂寞了。于是,从出生以来所受的百般痛苦全涌上心头:热娜薇叶芙俯在他摇蓝上叹息在他幼小的心中造成的恐怖,在学校里被同学们打得鼻青脸肿的情形,还有父亲的暴死。他怎么竟然误以为上天大慈大悲呢?在他短暂的安静生活的美梦中,上天以种种爱抚捉弄他,一旦他真正平静下来,想要在温暖与柔情中度过一生时,就冷不防把他推入黑暗、冰冷的深渊。恰恰因为是这样,他的坠落更不能忍受。现在他从迷梦中惊醒了,这一切都是上天安排的,他命该受苦。一方面他觉得自己的命运太不公平,另一方面又觉得这是事物发展的必然结果。面对这一次又一次变故的压力,他愤愤不平,自傲心变得越发强烈。他一而再、再而三陷入孤苦处境,这表明他比其他人更善良,更多情,更高尚。他懂得爱,其他人只知道伤害他。他从孤芳自赏中得到了宽慰,吸取了真正的力量,决心坚强地挺住,准备再与命运斗争。这种高尚的信念在思想上重新站住脚跟,他便稍微平静了,带着轻蔑和怜悯各半的心情,再次注视一眼马德兰的双肩。

少妇仍旧一副沉思的样子。吉小姆想不清楚她到底在想什么,或在想雅克吧。于是,他心中又充满了痛苦。他企图从马德兰脸上揣测是什么思想使她如此消沉,这么长久一言不发。事实上,马德兰什么也没有想,半睡半醒睁着眼睛,只觉得浑身瘫软,痛苦在心里翻滚,过了很久才渐渐平静下来。夫妇俩默默的一直坐到天亮。他们本来是到这里来寻求安宁的,但两个人的意气都极端消沉,这安静的环境也就显得十分无聊。火烤着他们的腿,但是一股股阴森森的冷气向他们的肩头扑来。外面,狂风渐渐平息,发出已减弱的、长长的哀号,好像一群受伤的野兽在痛苦地呻吟。这是一个无穷无尽的夜晚,一个充满恶梦的夜晚。眼巴巴等待天亮,但天似乎永远不会亮了。

天终于亮了,阴沉沉,灰蒙蒙的。晨光渐渐扩展,清凄惨淡。起初,窗户上显出一点雾蒙蒙的光线。过一会儿,这雾一般灰暗的光线充满了房间,笼罩了家具,而没有给家具增添丝毫光彩。相反,这灰暗的光线使所有东西黯然失色。

它像淤泥一般流进房间,把蓝色的帷幔染得蓝不蓝、灰不灰,说不上是什么颜色。在黯淡的晨光中,几乎燃尽的蜡烛的光焰,十分惨白。

吉小姆起身走到窗前。展现在眼前的田野一派荒凉,令人沮丧。风已完全平息,雨也停了。整个平原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泥沼:如平原一般灰暗的天空,笼罩着乌云,低低地贴着地面。大地好像一个阴森森的大坑,凋零的树木,乌黑的房屋,被雨水冲得光秃秃的、沟壑纵横的山丘,都像叫不上名字的废物,乱糟糟地散落在这个大坑里。似乎有一只狂怒的手,把整个地平线搅成了污水和黄泥的混合物。暗淡得没有半点生气的晨光,洒到这片污泥的汪洋上,看上去那么混浊、阴森、污秽,令人作呕。

这种阴沉沉的冬天的早晨,对整夜没有合眼的人来说,更无法忍受。吉小姆呆呆地、痛苦地望着灰色的地平线,突然感到寒气袭人,头脑一下子清醒了,肉体和思想都十分难受,仿佛挨了一顿痛打,刚刚恢复知觉。马德兰和吉小姆一样全身颤抖,软弱无力。她也来到窗前,看到田野上到处是烂泥,禁不住厌恶地摇一下头,喃喃说道:“满地都是烂泥!”

“下了场大雨。”吉小姆无意识地指出。

他们直立窗前,沉默一会儿,少妇又说:“看,风刮断了花园里一棵树……花坛里的土被冲到了小路上……简直是块墓地。”

“大雨冲毁了一切。”丈夫用平淡的语气说。

遍野污积的景象。他们再也看不下去了,便放下撩起的窗帘。两个人同时打了个冷战,赶紧回到火炉边。天已经大亮,灰蒙蒙的光线照进来,卧室里也灰蒙蒙的,一片凄冷。

他们在这间卧室里从未有过这种凄凉之感,两个人的心都抽紧了,至此才明白,他们的厌恶、烦愁的感觉,并不只是阴暗的天气造成的,也是因为他们本身的不幸,因为他们的幸福骤然破灭了。暗淡的未来使现在变得非常凄惨,也破坏了以前甜蜜的回忆。夫妻俩都暗自想道:“我们不该跑到这儿来的,而当躲到某个陌生的地方,那么不至于回忆起过去的爱情。唉!过去的爱情还如在眼前,想起来真让人受不了。

看我们睡过的这张床,坐过的这些椅子,都不像过去那么温暖了,这是因我们的心和身体都冷冰冰的,接触它们也觉得冷冰冰。我们的全部身心都死了!”

但是,他们已经平静下来。马德兰盖住了双肩;吉小姆不再胡思乱想。能够平静地对眼前的现实作出判断了。在半睡半醒的恶梦中,他处于亢奋状态,丝毫痛苦都会引起许多幻觉,一直被各种可怕的想法纠缠着,情不自禁想入非非,甚至假设种种情况,好把马德兰描绘成一个卑鄙的女人。如今,清晨的寒冷使他从迷迷糊糊之中清醒过来,思想随之放松了些,摆脱了混乱的幻觉,又回到了现实之中。他不再看见马德兰扑到雅克怀里,不再拿他们莫须有的奸情来折磨自己,也不再想象妻子和他的朋友热烈拥抱的画面。一切都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悲剧不再是令人心碎的事实。那对情人在他眼里变得模糊了,他们相好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他的反感淡薄了。现在,他觉得自己的地位还是能够接受的;他回到了正常状态,重新是马德兰的丈夫,得到马德兰的爱,并且准备为永远将她留在身边而斗争。这次突然的打击使这对夫妻不知所措,现在吉小姆心头的痛苦仍未完全消除,但最初那种剧烈的痛苦已自动平息。他冷静下来了,不再那么丧魂落魄,开始觉得无法克服的种种障碍,都轻易地克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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