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德兰跪在地板上,裙子散开在她四周。她哭得泪人儿似的,时常撩一撩泪水沾在面颊上的头发。这个身体健壮的少妇平时颇有意志的,却被这突然的打击打垮了,只是在绝望之中暗暗感到不平。她把自己说得那样卑微,但控制不住心头的怒火,愤愤地诅咒命运。她的自尊心受到的伤害的确太严重,不然她会很快镇定下来。此时牵动她的情怀的只有一股柔情:可怜吉小姆。她双膝一滑,坐到地板上,像一个垂死的人说胡话一样,断断续续自言自语,同时以恳请的目光望着丈夫,似乎恳求他不要那样悲伤。

吉小姆面容沮丧,痴痴地望着地板上的妻子,双后捧着头,不住地说:“该死!该死!”脖子像傻子似的不住地晃动,空空的头脑里除了这句话找不到别的话。事实上,在他可怜而痛苦的心灵里,确实只有这句哀怨,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痛苦,只是有节奏地吐出这句单调的哀怨,最终连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了。当妻子的嗓子彻底被痛苦的泪水哽住,停止倾诉时,餐厅里突然死一般静寂,他显得非常吃惊,这才清醒过来,苦不堪言地举一举手说:“雅克是我情同手足的好友,这你是知道的呀。”他声音变得听不出是他的声音了。

马德兰极轻视的摇摇头。

“所有我都知道。”她说,“我卑鄙,告诉你吧,我卑鄙无耻!还记得在布洛涅街住的时候,你眼泪汪汪回到家那天吗?你带回来雅克死亡的消息。唉!你回家之前,我看到了这个人的照片。上帝可以作证,当时我曾经考虑逃走,免得你由于和你兄弟共同占有我而痛苦。但是,命运再次把我引入了歧途。我们的遭遇是上天开的一个可怕的玩笑……当了解到过去不再存在,雅克不可能再插足于我们俩中间时,我动摇了,再也没有勇气作出感情方面的牺牲,而宽慰自己说,我不应当离开你,给你造成痛苦。从那时起我就骗了你,用沉默骗了你……我并没有惭愧得无地自容,永远守口如瓶是可以做到的。你或许直到在我怀里死去,也不会知道在你以前,我曾把你那位兄弟搂在怀里……以后,我的拥抱会令你寒心,你想起我们五年的爱情就会感到厌烦,我心安理得地干这种下贱事情,这说明我是个坏女人。”

马德兰突然停住了,气喘嘘嘘地听着,忧伤的脸上显出害怕的表情。餐厅通向衣帽间的门半开着,她似乎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

“听!”她悄声说,“雅克来了……你没想到他随时会闯进来吗?”

吉小姆仿佛被这句话惊醒了,也不安地直起了耳朵。两个人听了一会儿,心咚咚直跳,紧张得透不过气来,仿佛黑膝膝的衣帽间里藏着一个杀人凶手,随时会推开门,举起刀朝他们扑过来。吉小姆瑟瑟抖得比马德兰还要厉害。现在他知道了实情,和雅克见面的事想都不能再想。他那敏感而又脆弱的思想斗争十分激烈,想叫马德兰立刻把一切解释清楚。刚刚落在头上的这场危机已经使他精疲力竭,听到妻子说雅克可能随时闯进来,立即惊慌失措,完全没了主张。他倾听了一会,并没听到任何响动,就把目光转过来,看着马德兰。马德兰跪在他面前,一副颓丧、憔悴的样子,让人心碎。她多么需要宽慰啊!

吉小姆本能地朝妻子怀里扑去。少妇接住他。紧紧搂在胸前。

两个人抱头痛哭了很久,仿佛想永远这样拥抱在一起,紧紧结合在一起,让雅克无法拆散他们。吉小姆双手扣结在马德兰身后,头埋在她肩上,孩子似的哭泣着,用眼泪和这突然忘情的拥抱,原谅了马德兰。他宽容的心灵说:“你没有过错,所有都是偶然的。你瞧,我仍旧爱你,并不认为你不值得爱。再也不要提分离的事。”“安慰我吧,”他容厚的心灵又说,“安慰我吧,紧紧搂住我,安慰我,减少我的痛苦吧。啊!瞧我哭得这么伤心,我多么需要在你的怀里寻找庇护!别离开我,求求你。我孤独一个人,可没法活呀!我宁可你把我揍得头破血流,也不能失去你。包扎好你给我造成的伤口吧,希望你行行好,亲切地对待我。”马德兰从丈夫的静默和尽力忍住的叹息,全部感受到了这心灵的倾诉,不能不同情这个神经质的人,不能不安慰他。丈夫绝对的原谅、无言的宽容,还有他的眼泪和亲吻,在她心中激起一股巨大的柔情。如果丈夫对她说:“我原谅你。”她一定会哀伤地摇头。但是,丈夫什么也没说,而是不顾一切地扑到她怀里,恐惧地瑟瑟颤抖,乞求她用爱帮助他振作起来。马德兰逐渐平静了。丈夫这么丧魂落魄地偎在她胸前,对她的拥抱那么感激,她感到安慰。

她第一次松开拥抱的双臂。已经凌晨一点钟,一定要拿定主意。

“我们不能等到他醒来。”她故意避免提雅克的名字。”

你想要怎么办?”

吉小姆不知所措地看着妻子。看到他那个样子,马德兰陷入了绝望,觉得丈夫的决定一定是悲剧性的,但还是补充了一句:“如果我们把情况向他讲清,他就会离开,让我们好好生活,那么你可以上楼上找他。”

“不,不,”吉小姆结巴地说,“现在不行,再等一等吧。”

“你要我代你去吗?”

“你!”

吉小姆恐惧地说出这个字。马德兰这个表示,是受了她的光明磊落、临危不惧的性格控制。吉小姆完全没有理解妻子的意思,却感到她的表示可怕至极。一想到妻子要和以前的情人单独在一起,他敏感的心便受到了伤害,因嫉妒而非常痛苦。

“到底怎么办?”马德兰又问道。

吉小姆没有立即回答。他似乎又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立即脸色惨白,焦虑不安地侧耳倾听,像开始的时候一般惊恐万状。雅克就住在家里,随时都可能跑来,把手伸给他,这令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想来想去,惟有一个办法,就是溜走,躲到一个清静的、他能平静下来的地方,免得作出解释。他的本性就是这样,且遇到困难,就力图争取时间,想办法躲开,躲得远远的,以便继续宁静地幻想。他抬起头,低声说道:“咱们离开这儿吧。我的头都要炸裂了,一下子想不出什么主意……他在这儿只呆一天,他走后我们还有一个月时间,能够从长计议怎么恢复和确保我们的幸福。”

吉小姆的这个建议,不符合一直光明磊落的马德兰的想法。她知道,跑走无济于事,他们仍旧会惶惶不安。

“应该完全了结。”她说。

“不,走吧,我求求你。”吉小姆恳切地低声说。“到咱们那座小屋里过夜,明天白天也呆在那儿,一直等到他离开……你知道,那座小屋过去带给我们多少幸福。到了那温暖的环境中,我们就会平静下来,忘掉所有,会像开始我偷偷去看望你时一样相爱……我感到,我们俩谁也不能再和雅克见面,否则我们的幸福就完蛋了。”

马德兰只好点头同意。她自己心绪不宁,丈夫更是失魂落魄,她不敢要求他作出明确的决定。

“也好,”她说,“走吧。你想上哪儿都行。”

夫妻扫视一下房间、炉子里的火已熄灭,油灯摇曳着如豆的火焰。这个大房间,他们曾经在这儿度过那么多温暖的夜晚,现在显得阴森森,冷清清,格外凄凉。外面起了大风,刮得窗棂子呜呜作响。这冬夜的大风好像席卷了这个房间,把古堡里的欢乐和平静一扫而光。吉小姆和马德兰朝门口走去时,发现娜薇叶芙一声不响立在暗影中,两只闪闪发光的眼睛看着他们。

刚才发生的一切,老太婆都看到了。她怀有着一颗冷酷的心,一直无动于衷地站在一旁,听到肉欲导致的悲泣和叹息,心中不用提有多畅快。从马德兰直言不讳的供认,她看到了人世间的欲望和悔恨、欢乐和痛苦到底是怎么回事。她那老处女的身体从未受过这些感情侵扰,她以为,犯了罪的人被打进地狱,恰是他们寻欢作乐的报应;那些下地狱的人,当烈火舔着他们的肌肤,灼烧他们的肉体时,该是与马德兰一样哭泣、哀号的。她于深恶痛绝的同时,也怀着无法克制的好奇心———一个终生卖苦力、从未沾过男人边的女人,猛然听到人家描述自己的爱情生活时所产生的好奇心。

听见马德兰讲述罪孽带来的辛酸快乐,看到强烈的激情差点撕毁了她的胸膛,老太婆心灵深处甚至可能闪过了羡慕的念头。她的观察没有错:马德兰这个骚货是撒旦手下的魔鬼,从上天派到地上来引诱男人去地狱的。看她披头散发,浑身抽搐,多像一条被斩成几截的毒蛇在尘埃里挣扎。在热娜薇叶芙看来,马德兰的泪水,就是一个丧心病狂的恶魔在暴露了原来面目后洒下的泪水。这个淫妇那散乱的红棕色头发,那丰满、白皙、因为抽泣而鼓胀的脖子,那趴在地板上的四肢,仿佛都散着令人作呕的肉味。她就是画中的吕布里卡,就是那个袒胸露肩、勾引男人的妖怪,那个表面上楚楚动人、灵魂肮脏无比的妓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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