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两个朋友走到楼梯脚下,她才把心一横,决计结束眼前的处境。听见两个男人的谈话之后,还假装没事儿似的呆到明天,这是一定做不到的。刚直的性格促使她抗拒。她回到餐厅,头发蓬乱,脸色苍白,面部肌肉剧烈抽动,像精神病人一样瞪着一双呆板无神的眼睛。吉小姆发现马德兰站在那儿,十分意外,看到她披头散发、失魂落魄的样子,更是吓坏了,赶紧跑过去问道:“怎么啦?马德兰。你还没睡觉?”

马德兰指着客厅门冷冷的回答:“没有睡。刚刚我一直站在那扇门后面。”

她走到丈夫跟前,将手搭在他肩头,冷冰冰地看着他。

“雅克是你的朋友?”她没头没脑地问道。

“是啊。”吉小姆惊愕答道,“你不是知道吗?我和他之间的友谊,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与雅克情同手足,期望你能像妹妹爱哥哥一样爱他。”

听见“妹妹”两个字,马德兰脸上扫过一丝古怪的微笑。她闭上眼睛呆了一会儿,脸色越发苍白,决心更加坚定了,问道:“你希望他和我们一块生活,想让他永远和我们住在一起?”

“是的,”吉小姆回答,“这是我的最大梦想。有了你和他在身边,和你们俩生活在一起,我才觉得幸福,也有了依靠。世界上只有你们俩爱我……雅克和我小时候就发过誓,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两个人一同分享一切。”

“噢,你们发过誓!”马德兰像在自言自语。丈夫这句天真无邪的话,不啻是在她心里捅了一刀。

吉小姆说他和雅克发誓共同分享一切这句话,马德兰听了寒毛倒竖。但是,她能说什么呢?她觉得嗓子发干,就算想把事实告诉丈夫,也说不出来,只会干嚎。正在这时,热娜薇叶芙悄悄溜了进来。她觉察到夫妻俩不安的神情,像树桩子一样立在暗影里,两只眼睛闪烁着狂热的光,嘴唇无声地蠕动着,像在默默地念咒。

马德兰暗自忏悔,泥塑木雕般直立在丈夫面前,呆板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不说话。

“你为什么对我提出这种问题?”吉小姆终于问道。妻子的模样有点把他吓坏了。

马德兰没有立即回答,两手仍然搭在丈夫肩头,冷冷地盯住他的双眼,希望丈夫从她脸上看出实情,那样她就不需要大声供认自己的丑事了。立即向丈夫供认这种事情,实在难以开口,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是必须下这个决心。

“我在巴黎就认识雅克。”她吞吞吐吐说道。

“就因为这事?”吉小姆还没清楚她的意思。“你都把我吓坏了……好啊!既然你在巴黎就认识雅克,他就是我们俩的老朋友,这有什么不好……你认为我会为你我最初那段关系害羞吗?我已经告诉他了。我为咱俩的爱情骄傲!”

“我认识雅克。”马德兰重复说,声音更沙哑了。

“什么?……”

丈夫盲目、完全的信任使马德兰心如刀刻。吉小姆不愿意往那方面想,逼得她非下狠心不可。她心一横,怒气冲冲大声说:“你听我说!你曾经请求我永远别提我的过去,我依了你。但是,过去忽然复活了,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在这里原本生活很平静。继续装聋作哑我做不到,必须把事实告诉你,好让你阻碍雅克和我见面……我认识他,你明白吗?”

吉小姆好像当头挨了一闷棍,颓丧地靠在壁炉边一张椅子上,但开双手,好像在坠落中想抓住什么东西似的。他的神经受到很大震动,两腿发软,从头到脚发抖不止,上下牙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碰撞声。

“你和他!……啊!该死!该死!”他声音沙哑地喃喃自语。

吉小姆说着双手合十,两鬓的头发竖起来,双眼瞪得圆圆的,苍白的嘴唇不住地发抖,整个脸部因揪心的痛苦而变了样,好像在祈求上天不要如此残酷地打击他。他心中更多的是恐惧而不是愤怒,以前在学校里挨了同学们的揍,正是这种精神状态,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心里嘀咕自己到底犯了什么过失。他那颗正在流血的心,找不到任何话来责备马德兰,减少自己的痛苦。他只是孩子一样瞪着一双恳求、畏惧的眼睛,一声不响地看着妻子。

马德兰多么希望吉小姆打自己一顿,那样她可能会反抗,会产生力量。看见丈夫绝望的目光和委曲的样子,她哭着扑到他脚下。

“对不起!”她趴在地上,披头散发地哭泣,身子一下一下地抽动。“对不起,吉小姆,我给你带来了痛苦,朋友。

唉!上帝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倒好像是怀着妒忌心,铁面无情地惩治自己的子民。热娜薇叶芙一提到上帝就颤抖,经常拿上帝会如何如何发怒来恐吓我,她完全是有道理的。以前我不相信她的话,总认为上帝不至于没有宽恕之心吧。上帝的确不会饶恕。我还以为过去已经一去不返,能够平静地生活了呢。我的曾经就是那个被大海吞没的人。他和我的耻辱埋葬在波涛之中,沉没于大洋深处,在礁石上撞得粉身碎骨,永远消失了。但是,没有!他复活了,带着爽朗的笑声从深渊中爬出来了!命运之神把他推到了岸边,派他来劫抢我们的幸福……你明白吗,吉小姆?他死而复生……真令人哭笑不得,这残酷的现实!唉,老天爷竟创造出这种奇迹!它小心翼翼不让雅克死去,而让他死里逃生来惩罚我们。我和你犯了什么错?我们相爱,生活得十分幸福,只是因为这一点就要遭到惩罚吗?上帝不愿意让他的子民平静地生活。

说几句冒犯神明的话,我也许会放松些。热娜薇叶芙说得对,以前和罪过是抹不掉的。”

“该死!该死!”吉小姆只是重复这句话。

“还记得吧,开始你提出和我结婚,我不同意。就是秋末那个凄冷的黄昏,在混浊的山泉旁边,当你请求我答应和你结婚时,一个声音对我讲道,不要指望上天会宽恕,因此我对你说:‘我们还是继续现在这种关系吧,只要相爱就够了,结了婚,或许反而爱得不像现在这么深。你一再坚持,说你希望公开的完全拥有我。你对我谈到平静的生活,讲到尊重、永恒的爱情和共同的家庭。唉!当时我怎么没有下狠心,怎么没有听从恐惧心理敲响的警钟!那么,你一定会埋怨我根本不爱你,但今天雅克出现时,我可以一走了事,永远从你的生活中消失,不会玷损你对他的友爱之情,不会让你跟着我蒙受耻辱。当时我想过,只要和你继续保持情人关系,一旦我在你眼中变成讨厌了,一旦我的丑事暴露了,你就能够把我像女仆一样赶走,会怀着厌恶的心情忘掉我。那么,在世人眼里我始终是个水性杨花的贱货,我的丑恶行为丢了情人的脸,情人将我赶出了大门。但是,现在我们有了一个小女儿……啊!原谅我,朋友。我后悔不该当初怯懦地服从了你。”

“该死的!该死的!”吉小姆仍然重复着这句话。

“唉!是的,我太懦弱,但是你该理解这一切。你知道当时我多么厌烦,多么需要休息……说老实话,我并不认为自己比别人好,只不过自尊心没有泯灭;我依从了你,正是想得到尊重,希望医治自尊心所受到的创伤。当你同意我和你一样使用维亚尔格这个姓氏时,我以为你为我洗涤了全部污点。现在看来,污点是永远洗不掉的……我思想反复斗争过,不是吗?那天夜里我没有睡觉,反复问自己,接受与你结婚是否一种愚蠢行动。我本来决定第二天拒绝的,但我还没睡醒你就来了,把我搂到怀抱里。我还记起,你的衣服带着清晨的凉意。你为了快些赶到我身边,是穿过湿漉漉的草地跑来的,我的勇气一下子消失了。然而,在失眠中我看见过雅克,他的幽灵对我讲,我永远是属于他的,他会参加我们的婚礼,住在我们的房间里……我奋起抗争,希望证实我是自由的。唉!我实在软弱!……啊!你肯定厌恶我,你应该怨恨我。”

“该死!该死!”吉小姆低声重复着这句单调的话。

“后来,唉!我真愚蠢,懦弱地干了傻事,还昏头昏脑,自鸣得意。四年之内上天以无情的讽刺,犒赏了我的堕落行为,但是在我最平静的时候,给我致命的打击。就在这个房间里,我平静地度过了多少日子,有时甚至认为自己生下来就生活在这里;在亲我们的小露茜时,我觉得自己怀有真诚的母爱……多么温暖的日子,多么甜蜜的爱抚!那么多疯狂的情意和偷来的幸福!是的,一切都是偷来的,你的爱,你的尊重,我们宁静的生活,我们女儿的亲吻,全部是我偷来的。”我不配得到任何美好、高尚的东西。居然不明白,命运是在捉弄我,它早晚会从我这种不配享受快乐的人手中,把快乐抢走。我怎么竟然不明白这个道理?是的,我愚蠢地沉醉于幸福之中,沉醉于偷来的幸福之中,久而久之,甚至认为这幸福的时光是我应当享受的,天真地认为这幸福的时光是永恒的。曾几何时,这一切都完蛋了!啊,真是罪有应得。我是一个不幸的女人,而你呢,吉小姆,本来不应当经受痛苦的折磨。但是,并不是我故意给你带来痛苦,听到吗?……我要走了,忘记我吧。你永远不会再听人提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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