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晓得,一对伴侣隐居的地方多么温暖,多么舒适!你难道不想到我们这个安乐窝里来休息休息吗?住到这儿来吧,我恳求你来生活几年,远离吵闹的人世。来尝尝我们沉睡的味道吧,你一定会和我们一起永远不想醒来。你给我们带来欢乐,我们让你分享我们的幻想。咱们俩永远是兄弟,妻子将成为你的妹妹。”
雅克听着吉小姆这些激动的话,脸上带着微笑,但整个表情不无嘲讽的意味。
“可是,你看看我吧。”他并不应答吉小姆,而这样叫了一句。
叫罢,他端起灯,照亮自己的脸。他脸上的皮肤看上去又厚又硬,在海风和强烈的阳光吹晒下,出现红砖般的颜色。整个脸十分粗糙,那是这位外科军医所经历的艰苦生活留下的痕记。他个头比过去更高、更健壮了,宽宽的肩膀,厚厚的胸膛,结实的四肢,两个大拳头,一个野兽般的脑袋,看上去好像位斗牛士,稍给人粗野之感,少年时代的一点点娇柔气质,早被外科医生开膛截肢的职业磨砺殆尽。服役几年间,他吃喝嫖赌,过着动物一样的生活,现在再也没有感情方面的需要,只要求肉体方面的满足。他灵魂深处仍然是天真质朴的,但无法理解吉小姆对友谊始终不渝的热情。他追求纵情享乐的生活,不与任何人建立牢固的关系,而四外漂泊,随遇而安,哪家的闺房最温暖就在谁家睡,谁的筵度最丰盛就在哪家吃。见面后,吉小姆还未仔细打量过雅克,看见他已变得这样粗壮,一副地道的中年人模样,难免有些吃惊,相比之下,自己还像个体质单弱的孩子。
“唔!我看过你的样子啦。”吉小姆不明白朋友的图意,不安地这样说了一句。
“再也不要邀请我来这里生活了吧,是吗,吉小姆?”雅克说着哈哈大笑。“老实说,你这种宁静的生活会把我闷死,过不上一年,我就会去见上帝。”
“不,不!幸福会让你愉快地生活下去的。”
“但是,你我的幸福观完全是两回事。你还充满孩子气哩!这座古堡在我眼里几乎是座坟墓,你提到的那些空房间会让我憋死,你的友谊也救不了我!我有什么说什么,想必你不会怪我。”
看见吉小姆满脸失望的表情,雅克忙补充说:“这并不是说我全部拒绝你的邀请。我会经常来看望你,隔一段时间来这里住个把月。我不是已说过,明年春暖花开我想来住几个月吗?但是,天气一冷我就要回巴黎,那儿更暖和。在这儿埋在雪底下过冬我可不干,亲爱的朋友!”
雅克的大嗓门和乐天派性格刺痛了吉小姆,他看见自己美好的梦想变成了泡影,非常难过。
“你计划呆在巴黎干什么?”他问道。
“不晓得。”雅克回答。“或许什么也不干,我工作得够多了。我叔父想得周全,给我留下了一笔年金。我要躺在阳光下痛痛快快生活。时间吗?不愁没法打发。纵情吃喝玩乐,烦了就去找几个漂亮姑娘来解闷儿……这就是我的计划,老伙计!”
说完,他又放声大笑。吉小姆摇摇头,说:“这样你怎么能得到幸福!换了我,就结婚,之后来这里过清静的隐居生活。你瞧,我们周围多么宁静,这灯光多么幽静,这就是我的生活。这么清静的环境,加上心里充满爱情,而且展现在眼前的日子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都是同样,不会有意外的打扰来破坏你的心情,你说,这种生活难道不甜蜜吗?我建议你还是结婚,上这里来吧。”
这种先结婚,然后守着爱妻隐居田园的念头,在前外科军医看来实在太天真。
“啊!好一个多情郎!”雅克叫道。“像你这样的多情郎世界上恐怕找不出第二个,相信吗?可怜的朋友,现在作丈夫的谁还像你?我要是结了婚,可能不出一星期就会打老婆,即使我这个人心肠并不坏。要知道,你我血管里流的不是同样的血。你在老婆面前俯首贴耳,几乎到了可笑的地步。我呢,认为老婆只不过是个有趣的玩物,老玩她一个会腻味的。娶个老婆隐居在这里,叫她整天守着我门也不出,我会从心底里可怜她。”
吉小姆耸耸肩:“不要把自己说得太坏,你不是这样人。你会钟爱妻子,一旦她给你生一个胖娃娃,就会把她当成偶像。请不要嘲弄我在妻子面前俯首贴耳,这种感情你未曾体验过,确实遗憾。一个男人应当一辈子只爱一个女人,爱钟情于你的那个女人,双双相亲相爱地活着。”
“啊,这句话好耳熟。”雅克不无嘲讽地说,“对,在溪边柳树下你曾对我说过。看,你一点没变,还和过去一样专一……有什么办法呢?我也没变,只不过对爱情理解一直与你不同。我害怕长久性的关系,一直避免迷恋一个女人,而是见到女人就想,一个也不爱。寻欢作乐自有甜头呢,我亲爱的苦行僧!”
过了一会儿,雅克突然唐突而乐呵呵地问道:“你呢,和爱妻生活得幸福吗?”
吉小姆正预备为永恒的爱情辩护,听见这个有关他个人的问题,立即平静下来。这个问题引起了他对过去四年幸福生活的回忆,心里甜蜜蜜的。
“啊!是的,幸福,十分幸福!”他深情地答道。“这种幸福你想象不到,你连尝都不愿意尝嘛!这是一种无穷无尽的抚爱,我好像重新变成了孩子,重新获得了母爱。这幽静的环境你感到害怕,我们呢,却好像沉浸在妙不可言的梦中。我们的美梦永远不会受到打扰的,朋友,我深信,我们一定能够永远享受这种平静的生活,它美好的滋味我们已尝到啦!”
在吉小姆说这些话的时候,雅克好奇地注视着他。他真想问问吉小姆妻子的情况,世界上难道有这么一个善良的女人,心甘情愿将自己的一辈子淹没在这甜腻腻的乳汁的长河中?
“你那一位漂亮吗?”他直接地问道。
“这我可说不上来。”吉小姆回答。“我十分爱她……明天你就能看到她。”
“你是在维托耶认识她的?”
“不,在巴黎遇见的。我们相爱,我就娶了她。”
雅克注意到吉小姆有点脸红,想到了是怎么回事。他总是爱打破砂锅问到底,紧接着又问一句:“她在成为你妻子以前是你的情妇吗?”
“是的,大约一年时间。”吉小姆简单答道。
雅克站起来,默默地走了几步,转回身走到吉小姆面前站定,严肃地说:“以前我训斥你时,你总是乖乖地听着。让我再扮演一次过去那种保护人的角色吧……你干了件傻事,朋友:绝不能娶自己的情妇作妻子。你对生活一窍不通,总有一天你清楚自己的错误,想起我这句话的。和情妇结婚甜蜜倒是甜蜜,但是从来没有好结果,开始几年如胶似漆,热乎劲一过就会反目。”
听了这些话,吉小姆霍地站起来。
“闭嘴!”他冷硬地叫道。“我喜欢你的为人,但是不希望你拿其他夫妻来衡量我们两口子。等你看见我妻子,你就会因为这些话后悔的。”
“我已经后悔了,假如你希望的话。”外科医生还是一副严肃的样子。“算我多心,不理解你的细腻感情吧,这是我的经历决定的。我怎么想就怎么说。现在对你提出忠告,已经晚了些。可是,到时候你会从我的警告中得到帮助的。
一阵难堪的沉默。这时候,一位仆人进来说,客房已经准备好。吉小姆又露出和善的笑容,友好而温厚地向朋友伸过手。
“上楼休息吧。”他说,“明天你就能看到我的妻子和我的小女儿露茜……等着吧,我一定叫你改变想法。让你娶一位心地善良的姑娘。你最后会来这座城堡隐居的,幸福是个十分有耐心的东西,它会等你的。
两个年轻人边走边说。到了衣帽间的楼梯下,雅克抓紧老同学的手,情深意切地说:“我说的话你可别介意,我真心希望你幸福。你很幸福,是吗?”
“啊!是的。”吉小姆叹息一声回答说。“这儿大家都很幸福。……明天再见!”
吉小姆回到餐厅时,看见马德兰失神的站在屋子当中。
少妇听到了两个朋友的所有谈话。她一直站在门背后,被雅克的声音钉在那里。那个她十分熟悉的声音,难以言状地震撼着她的心灵。她倾听着雅克的每句话,好像看见他说话时的每个手势和头部的晃动。那扇把她和过去的情人隔开的门,对她来说完全不存在。雅克就在她面前,还是好动,生机勃勃,一如过去在苏佛洛街公寓拥抱她时同样。这个近在咫尺的男人,在她心中激起一种既辛酸又甜蜜的感情;听到他爽快的笑声,她嗓子眼发紧,整个肉体好像他们初次接吻时一样兴奋、激动。她隐隐感到恐惧,又深深受到吸引,想逃跑,又迈不开腿,不由自主为雅克的复活感到欢欣,几次本能地弯下腰,想透过锁孔,真切地看看他。那几分钟内,她双手扶着门,恍恍惚惚,百感交集,好像在门背后呆了一世纪。“千万不能跌倒,”她对自己说,“否则他们会闻声跑过来,我这张脸往哪里放!”雅克有些话令她大为伤心,当听到他告诉吉小姆不能娶情妇作妻子时,她无声地哭了,把眼泪往肚里吞,以免两个朋友听到。两个年轻人的交谈,他们追求幸福的各种打算———现在这些打算与她何干?———以及他们深深刺伤她的知心话,在她心内引起难以言状的痛苦。她几乎没能听见吉小姆温和的声音,只听到雅克的粗嗓门雷鸣似在她平静的天空中爆炸,轰击她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