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以后的四年是平静而幸福的,小两口一直呆在诺瓦罗德。第一年,他们订了几个旅行计划,准备像一般年轻夫妇那样,带着他们的爱情去意大利或莱茵河畔旅游观光,但是总是在临行前退缩,觉得幸福就在身边,为什么要去那么遥远的地方寻找。巴黎也不曾去过一次,留在布洛涅街那座小公馆里的记忆,使他们感到不安。他们觉得,躲进可爱的、清静的窝里,可以免受世间种种不幸侵扰,把痛苦拒于千里之外。

吉小姆深深沉浸在幸福之中。结婚完成了他少年时代的梦想,现在生活安静,没有波动,充满安宁与柔情。自从马德兰住进诺瓦罗德,他憧憬将来时,不再瑟瑟发抖了。在他看来,将来和现在一样,将是一个长久的、充满爱的梦,是一连串一样的、充满幸福的日子。他惶惑不安的思想,需要保证这种持久的平静生活。他最大的希望,是这样平稳、没有变故、感情专一地生活到老死。他得到了休息,希望永远这样休息下去。

马德兰也得到了休息,在宁静中过着闲适的生活,把过去的纷扰抛到了九霄云外。再也没有什么来伤害她,终于能够尊重自己,忘掉过去的耻辱了,而且可以毫无顾忌地分享丈夫的财富,作为合法妻子决定一切。她喜欢诺瓦罗德这座破败、黑□□的古堡里清静的环境,不让吉小姆让人按现代方式加以修建,只让修一修二层的一个套间、一层的餐厅和客厅。古堡的其他房间仍旧弃置不用。四年期内,夫妻俩连阁楼也没有去过一趟。少妇喜欢四周空荡荡的,这增加了与世隔绝之感,保护她不受外界的任何伤害。她爱坐在楼下的大厅里想象。从高高的天花板降下的静寂,在她心灵中布下一片和平;大厅四个昏黑的角落,令她的思想飞到幽深、黑暗的宽阔空间。每当入夜掌上了灯,她觉得自己在这无垠的空间那么渺小,抛开了一切尘世的杂念。这里听不到野外的任何声音。隐修院般的沉思、沉睡的乡村的静寂,支配着诺瓦罗德。马德兰偶尔也会想起苏佛洛街雅克家夜晚的景象,窗外,马车辗过街石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强烈的路灯光在夜色中闪烁;那所小小的公寓房间烟雾弥漫,酒杯碰撞声、笑闹声和亲嘴的声音混为一片。这闪电般一晃即逝的记忆,好似一股灼热的、令人作呕的气息迎面扑来。她惊恐万分,气喘吁吁,急忙环顾一下四周,发现自己还是坐在幽暗、寂寞的大厅里,呼吸才渐渐平稳。恶梦驱走了,她怀着自信和感慨,更加恬适地沉溺于包围着她的黑暗和幽寂之中。在肉体偶然经过瞬间的冲动以后,这种暮气沉沉的生活,在这位正直而冷性子的少妇眼中,多么甜蜜啊!她感谢大厅冷冰冰的天花板和默默无言的墙壁,感谢这座像裹尸布裹着她的古堡,似乎也是为了表示激意,她常常把双手伸给吉小姆。是吉小姆让她恢复了失去的尊严,医治了她的伤口。他是她爱戴的救星。

每年冬天,夫妻俩大都是在绝对的宁静中度过的。他们整天呆在楼下的大厅里,壁炉宽大的炉膛里,劈柴熊熊燃烧。两个人从早到晚坐在炉前,每天如此,从不变化;起居作息十分有规则,像一般富足的人,严格保持着自己的生活习惯,害怕所有细小的波动。他们几乎不干任何事情,但从不感到无聊:至少在他们的感觉中,这类死气沉沉、无所事事的生活,恰是他们的幸福所在。没有热烈的抚爱,没有身体的快感,他们不靠这个来忘却流逝的时间,总是整个季节守在卧室里,紧紧依靠在一块,送走爱的白天,迎来爱的夜晚,并没有别的欲望。一般情况下,小两口只是满足于相互含情微笑。他们闭门不出、单独相守的动机是纯洁的,并不是为了躲开别人的耳目去亲吻,只是由于他们喜欢冬天的静寂、寒冷的平静。他们只需要单独面对面守在一起,相依相伴,清心寡欲。

春天一到,他们就打开窗户,跑到花园里,不再相守在那间大厅里,而是躲到树丛深处。尽管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他们的生活并没有实质的变化,还是尽力避开尘世的喧嚣,躲到僻静的地方。吉小姆更加喜欢冬天,喜欢室内温暖而潮湿的空气。马德兰则喜欢阳光,喜欢让强烈的阳光烤晒后颈,晒得全身的血液平静而急速地奔流。她经常拉着丈夫去野外,去看他们的山泉,踩着溪边那条小径。回想往年漫步的情景;或者去寻觅未曾去过的农舍,跑去远离村落的田野里,回去时连路也找不到。然而,他们最喜欢的,还是去马德兰住过的那座小屋里度过下午。小屋在婚后几个月就买了下来,不买下来是不能想象的,每次经过门口,他们总是非进去不行。房子属于自己才安心,才没有人敢闯进去,驱走他们那段爱情的回忆。天气一变暖,夫妻俩每天都要去那里度过几小时。那所小屋像是他们的别墅,虽然从诺瓦罗德走到那儿要不了十分钟。他们禁止别人进去打扰他们,因此在那儿更清静。有时,两口子甚至在那里过夜。那么销魂的晚上!整个世界被他们忘到了九霄云外。吉小姆常常说:“以后我们一旦遇到什么不幸,就住到这里来。在这里清静一会儿,任他什么苦恼也会烟消云散。”

光阴荏苒。婚后第一年就添喜,马德兰生了个闺女。好玄啊!马德兰要是没有成为合法妻子,这孩子又是个私生子。吉小姆十分感激上天佑护。在他看来,马德兰开怀儿晚,完全是上天巧安排。有了小露茜,他们平静的生活变得充实了。马德兰尽管身体强壮,却没有奶水,只好找一位年轻奶妈,那位妇女曾经帮她干过活儿,父亲是农民,就住在小楼旁边。因此,夫妻俩把孩子托在离诺瓦罗德很近的那位农民家里喂养,天天去看她。后来,孩子长大点儿了,时常连续几个星期不接回来。小露茜喜欢呆在奶妈家,在那儿长得白白胖胖的,很结实。夫妻俩到小楼度过下午时,就把她抱过来。让这个金发的小宝贝伴随他们幸福的记忆,格外有一番甜蜜的乐趣。小宝贝一来到,他们那个爱情的安乐窝就增添一股孩子特有的气味;夫妻双双在静辟地回忆过去的同时,深情地听孩子牙牙学语。每当三个人刚进屋,吉小姆就把女儿抱在膝盖上晃动,摇得小露茜张着红色的小嘴,瞪大蓝色的大眼睛格格笑个不停。

“马德兰,”吉小姆美美地对妻子说,“看呀,这就是我们的现在和将来!”

马德兰露出宁静的微笑。母爱最终使她的性格变稳重了。没生孩子以前,她一直像个姑娘一样容易冲动,言行总带有恋人那种疯疯癫癫的劲头,栗色的头发随便披散在肩上,走路时腰肢一扭一扭的,灰色的眼睛和红红的嘴唇流露出放肆的情欲。现在人变得老成稳重了,结婚以后好像过早地变成了中年妇女,体态稍显发福,举止更加娴静而有分寸,栗色的头发仔细地系上了宽大的头带,落在安详的面庞两边,给人以健美、落落大方的印象。姑娘变成了母亲,已经生儿育女,表现出丰满的美。马德兰神态沉静,身宽体胖,皮肤像水面一样光滑,加上内心深处的满足,因此动作显得慢条斯理。她感到自由自在,对生活充满自豪,对自己也很满意,在新生活提供的良好环境下,身体越来越强壮。

来到乡村头几个月,她就已显得无忧无虑,朝气蓬勃,但那时还有点浮躁,现在十分安详了。

马德兰矫健、开朗,令吉小姆心境非常平静。她把吉小姆拥抱在胸前时,就把自己的力量传输给他,吉小姆喜欢把头枕在她的胸部,细听她的心脏有节奏的跳动。这对他的精神是一种调节。一个热烈、神经质的女人,会令他陷入不堪忍受的苦恼,由于他身体和精神都很脆弱,任何小的冲击都经受不得。相反,马德兰均匀的呼吸,对他不只是一种强壮剂。现在他身为丈夫,意志的薄弱表现成性情的温柔。少妇融化了他,使他和自己结为一体。一切两性结合都是这样,必然是强者占有弱者,现在,吉小姆属于这个比他强壮的女人,奇怪地、完全地属于她;无时无刻不在接受马德兰的影响,以她的忧愁为忧愁,以她的欢乐为欢乐,随着她的情绪变化而变化。他失去了自己的个性,任何时候都不处于支配地位,就算想反抗,在自己的感觉中也只不过是受马德兰的意志挟持。以后他能否平静度日,完全取决于这个女人,他的生活一定要以这个女人的生活为转移。马德兰保持宁静,他也就能够安安稳稳过日子;马德兰神魂颠倒,他也就要变成疯子。这对夫妻从身体到心灵,已经完全融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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