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生前花了很多精力研究毒物学,把他所发明的尚不被人所知的剧毒物质装到这些瓶子里。这个小书柜是从底层的一个屋子搬来的,吉小姆记起小时候见过。它是安的列斯群岛的木头制作的,四角包有铜片,两边的镶板做工精细。这么一件制作精工的宝贵家具,很可以摆在贵妇人的小客厅里。

伯爵用手指头蘸了墨水,在玻璃上写了两个粗大的字:毒品。

看到父亲完好无损地留下的小书柜和里头的毒品,小伙子觉得这是一种无情的嘲讽,心中阵阵作疼。伯爵的整个人生和所从事的全部科学研究,只剩下几瓶新发明的毒品。其他可能会造福于人类的成果全部摧毁了,只有这几瓶制造痛苦和死亡的物质却保留了下来。这个人苦心研究五十年,似乎只在蒸馏器里提炼几滴毒药,并且用它结束了自己的一生。这真是对知识的无情讽刺,对人类的辛辣讽刺和轻视,也是他本人一生忧郁痛苦最有力的证据。由此不难想象,伯爵临死前是如何的心境。

吉小姆连连退后,一直退到门口。他既恐惧又厌恶,恨不得马上离开。好好的一个房间,弄得乱七八糟,到处是残碴碎片、蜘蛛网和厚厚的灰尘,散发出难闻的味道,憋得人喘不过气来。墙角里污浊不堪的碎玻璃和破纸,在吉小姆看来,就是伯爵细心研究的那门科学的垃圾,难怪老化学家曾告诫他不要沾这门科学的边。老人在临死前轻蔑地抛弃了这门科学,好像把他所爱的一个下贱女人,鄙夷地扫地出门,然而心里还有点恋恋不舍。刚刚吉小姆在注视小书柜里的毒药时,似乎听见老化学家在考虑自杀的那几个月,时时发出痛苦的笑声。过了一会,他才发现炉子下那滩血。那血是他父亲头上流下来的,已经开始凝固。

在这时候,医生满屋子东翻翻,西看看。他一进门就明白了一切,非常恼火。

“多么古怪的人!多么古怪的人!”他叫道,“把所有都毁了,破坏了……唉!我要是在这,一定把他当作疯子绑起来!”

说完,他转向吉小姆:“令尊才华横溢,一定有令人叹服的发明。但是,看看他留下的!这是疯狂,十足的疯狂……你懂吗?一位完全能够在法兰西研究院坐把交椅的科学家,却宁愿把一生的研究成果全部留给自己……假如能找到他一份手稿,我一定拿去发表,这会给我们,给他与我带来荣誉的。”

医生发完这些议论,又在废纸堆里找寻起来,丝毫也不怕脏,一面翻一面叹道:“没有,一页完整的都找不到。这样的疯子,我从未见过!”

翻完废纸堆,他又去碎玻璃堆里找,还是一面找,一面唉声叹气,把鼻子凑到破玻璃瓶底,闻了又闻,想要发现老化学家的秘密,但一无所获,一气之下撇开那堆破烂,回到屋子当中来观察,这才发现那个放毒品的小书柜,如获至宝地叫一声,立即奔过去。但是,锁孔上没有钥匙,他只好隔着玻璃观看。

“先生,”医生郑重地对吉小姆说,“我请求你允许我分析这些物质……我用科学的名义,甚至以纪念德·维亚尔格先生的名义,向你提出这个要求。”

小伙子摇摇头,指着满地破烂的东西答道:“你看,家父不希望他的研究成果留下一丝痕迹,就让那几瓶东西永远留在里头吧。”

医生一再要求,但动摇不了吉小姆的决心,窝了一肚子火,继续整实验室转起来。到了那滩血旁边,他停了下来,问是不是维亚尔格先生的血。吉小姆回答是的,医生的脸立刻开朗了。他单膝跪下,用指甲尖小心翼翼地挑起一点快凝固的血块,想带回去仔细分析,弄清楚伯爵服的是什么毒药。

吉小姆明白医生的意图,气得嘴唇发抖,过去抓紧他的胳膊。

“走吧,先生,”他生硬地说,“你不觉得呆在这儿气闷吗?……不应当扰乱死者的安静,把血放下,我让你放下!”

医生极不情愿地弹掉血块,被吉小姆推到门外,一边走一边嘟哝。吉小姆在里头早等得不耐烦了,一到走廊里,便深深吐了口气,然后转身锁上实验室,决心信守曾向父亲发的誓,永远不再进入这个房间。

从维托耶镇来了一位治安法官,在楼下客厅里等待吉小姆,一见面就客客气气说明意图:他前来了解是否有正式遗嘱,没有正式遗嘱就要查封伯爵的所有文件。法官又用关切的口气说,他清楚吉小姆和伯爵的关系,知道他是伯爵的养子,伯爵留下的遗嘱一定是对他有利的;遗嘱吗无疑藏在某个抽屉里,但一定要依法行事,因为里面也许载明有一项特殊遗赠,一切都要等找到它再说。吉小姆立刻出示遗嘱,上面指定他为概括獉獉遗赠财产承受人,法官立刻哑口无言。伯爵是等到吉小姆成年后才正式收他为子的,并把自己的姓氏传给了他。这样,私生子成了合法的儿子,得到了遗产继承权。法官一迭连声赔不是,说他只不过是照章办事,告别的时候又一个劲点头哈腰,并且以伯爵的姓称呼小伙子;几分钟前还是称他“吉小姆先生”,口气也非常随便,尽管他知道,就算作为养子,吉小姆也有权继承养父的爵号。

之后几天,吉小姆疲于应付各方面的事情。人们不让他有一小时空闲考虑自己新的地位。来访的人简直踏破了门槛,不是来吊唁,就是来提出种种请求,也有自己推荐来效劳的,弄得吉小姆不胜其烦,最后只好躲在房里不出来,请热娜薇叶芙帮忙应付大批前来纠缠不休的人,并把一应事项全部交给她处理。伯爵在遗嘱中写明给老女佣人一笔年金,足够她安度晚年,但是老太婆一听就火了,说钱她不要,她要鞠躬尽瘁,绝对不放弃工作。吉小姆呢,能够有一个人替自己操劳物质生活方面的事情,正求之不得。他天性反应慢,优柔寡断,又不爱活动,生活中一点小小的困难,就会弄得疲惫不堪,一筹莫展。

清静下来后,吉小姆反倒变得忧心忡忡。前些天的激动情绪消失了,取代它的是烦闷和沮丧,成天打不起精神;父亲自杀的事本来已忘到脑后,现在又想起来了,一闭上眼睛,就看到那间毁坏的实验室和那滩血,而随着那惨不忍睹的场面,出生以来一件件痛心的往事,也涌上了心头。他觉得,最近发生的悲剧和过去数不清的痛苦,都是上天安排的,是联系在一起的。他不胜伤感地回想自己偶然的出生,回想自己充满不安和恐惧的青年时代、受苦受难的童年时代,考虑自己注定要被痛苦折磨的一生。没想到,父亲还要以可怖的暴死和对人世的嘲笑与否定来折磨他!这一件件悲惨的事情,全部落到这个温顺而神经质的小伙子头上,抑制了他心灵的敏感,窒息了他对爱情和宁静的渴望。在摇篮里就呼吸到的这种沉重、不幸的空气,包围着他,压迫得他透不过气来,在接连的打击下,他变得越发内向,更加脆弱,更加懦弱,深深感到自己是命运的牺牲品。现在只要能被人遗忘,在宁静中凄凉地生活,让他放弃一切都无所谓。当他看到自己成了一笔财产的主人,必须开始履行一个人的责任时,犹豫、惶惑的心情越发厉害了。他对社会一无所知,一想到将来就怕得发抖,不知道什么新的创伤在等待自己,时常几小时独自沉思默思,隐约感到,鉴于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环境,只要尝试迈出第一步,就会掉入陷阱。

吉小姆越觉得不幸,就越加倍珍爱马德兰,这几天又开始以宗教般的虔诚想念她了。在他看来,世界上惟有马德兰知道他的价值和长处,全心全意爱他。可是,只要更深刻地反省一下,他就不难发现,对这个女人的以前他丝毫不了解,对他们俩之间的关系他暗暗有几分不安;他就会感觉到,这种关系是他一生中的一大不幸,是连续落在他头上的悲剧结下的苦果;他甚至会联想到生母的丑闻,而为此打退堂鼓。可是,他那样强烈地渴望爱情,而世界上只有马德兰让他享受了几个月的温柔和平静,所以盲目地迷恋着马德兰,每天为她写一封长信,诉说自己的孤寂,保证尽快结束两地分居。他曾计划回布洛涅街小公馆,再与情妇一块过隐居生活,但记起最后一段不愉快的日子,担心去那里不可能再像开始那样甜蜜幸福,所以第二天就给马德兰写信,恳求她来维托耶找他。

马德兰对这种安排十分高兴。她也害怕呆在小公馆里太寂寞,尤其那儿充满雅克的回忆。半个月来,她一个人过着寂寞的生活,非常低沉。吉小姆走后那天晚上,她就把雅克的照片藏了起来,由于那张照片时时勾起她的回忆,特别她孤单一个人,一抬头就看到它,夜里总觉得自己委身于一个幽灵。她甚至生吉小姆的气,怪他不应该扔下她孤独地和以前的情人守着这座小楼。当她锁上大门,真是十分高兴,觉得雅克从此被禁固在小楼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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