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亚尔格先生已经死了,家里人把这个噩耗瞒着吉小姆,以免他经受到太大的打击。
老先生去世的情况,诺瓦罗德的仆人们很久还觉得可怕。去世前一天,伯爵像平时一样钻进实验室。傍晚,热娜薇叶芙没见他下楼,感到有些奇怪。可是,伯爵有时工作得很晚,并且随身带着食物,热娜薇叶芙不会为晚餐去打扰他。但是,这天傍晚她感觉有点不对头:平日天一黑,实验室朝田野的窗户就像地狱口一样红光闪闪,这回却整夜黑糊糊的。
第二天,热娜薇叶芙十分不安,跑到实验室门外侧耳倾听。里头悄无声息,她吓坏了,就隔着门叫维亚尔格先生,没人答应,才注意到门虚掩着,这下老太婆可慌了神,因为伯爵总是把门关得死死的。她推门而入。维亚尔格先生的尸首躺在屋子中间,两条腿已经僵硬,伸开的双臂弯曲,龇牙咧嘴的仰着头,脸上布满青紫的斑块,脖子上有很多浅黄色的条纹。大约跌倒的时候头颅在地板上撞破了,细细的一股血流到炉子下面,积成了一小堆。看上去摔倒后就断了气。
热娜薇叶芙惊叫一声,连连退后,一直退到墙角,口中念念有词祈祷起来。她之所以惊恐万分,主要是看到面部和脖子上那些斑块。魔鬼最终掐死了她的主人,它留下的指印就证明了这一点。这种结局早在热娜薇叶芙预料之中,每次看到伯爵钻进实验室,她就自言自语:“他一定会把魔鬼招来。魔鬼会捉弄他,说不定哪天晚上掐住他的脖子,将他的灵魂吸走。”她的预言终于实现了。一想到这个中了邪的人临死前的挣扎,她就直发抖。在惶惶不安的想象中,她看到通身乌黑、毛茸茸的魔鬼扑向前掐住伯爵的脖子,吸吮了他的灵魂,潜入壁炉消逝了。
热娜薇叶芙那声尖叫,招来了所有仆人。这些人都是维亚尔格先生从当地最没文化的农民中选来的,都与热娜薇叶芙一样,坚信他们的主人是在和魔鬼搏斗时死去的。大家战战兢兢把尸首抬下楼,放到一张床上,都害怕从尸体黑洞洞的嘴里钻出一个魔鬼。方圆数里的人都认定伯爵是个巫师,他的命是魔鬼夺走的。前来验尸的医生却不这么看。从皮肤青紫的斑块,他知道是中毒死亡。但是,那些浅黄色的斑块令他大惑不解,已知的所有中毒,都不会出现那种奇特的斑块。他断定,老化学家是用他多年研究发现的某种新物质自杀而死。这种看法显然很有道理。医生是个小心谨慎的人,出于对科学的热爱描述下那些斑块,但对暴卒的原因守口如瓶。公开维亚尔格先生是自杀,必定引起丑闻。为避免这种事态,他说伯爵是暴发性中风死亡。保全富人和权势人物的脸面,总会落得好处。
吉小姆在葬礼前一个钟头才赶到家。他显得很悲伤。伯爵一向对他很冷淡,父子之间谈不上深厚感情,吉小姆不可能由于失去父亲而肝胆俱裂。然而,可怜的小伙子心里本来就极不平静,所以流了不少眼泪。和马德兰一同度过了一段痛苦不安的时间,一点小小的忧伤,就足以让他落泪。假如事情发生在两个月前,他也许不会哭的。
参加葬礼回来,热娜薇叶芙把吉小姆叫到她房间里。这个老宗教狂板着脸,狠心地对他说,大家把他父亲安葬在圣洁的土地上,她并没有站出来反对,犯了渎圣罪;然后又喋喋不休地把伯爵的死是魔鬼作怪那套鬼话说了一遍。伯爵刚刚入土,老太婆就唠叨这一套,无非是想要引出一番道德方面的教导。接着就对小伙子进行说教,让他发誓永远不同魔鬼串通一气。吉小姆服从地发了誓,目瞪口呆的压制不住心头的痛苦,不清楚老太婆为什么要谈到魔鬼。当老太婆用刺耳的声音讲述伯爵与魔鬼的搏斗时,他几乎疯了。及至听到父亲脖子上布满斑痕,他的脸刷的变得苍白,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正在这时,仆人报告有人求见。吉小姆来到门厅,求见的是那位验尸的医生。他拐弯抹角地将可悲的事实告诉吉小姆,并补充说,他自作主张向公众隐瞒自杀的真相,但觉得有责任告诉死者的儿子。听说了医生这番悄悄话,吉小姆不寒而栗,对医生表示谢意。他止住眼泪,呆滞的两眼直直的望着前方,脚底下似乎裂开了一个无底深渊。
他像醉汉似的踉踉跄跄正要离去,医生喊住他。这位医生并不像自己讲的那样,是来告诉吉小姆真相的,而是怀着无法抗拒的欲望,想进入伯爵的实验室看一看。他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伯爵生前一直不让他进入那个神圣的地方,现在他儿子一定不会拒绝。
“请原谅我在这种时候打扰你。”医生对吉小姆说,“可是,我担心等到明天就来不及进行某种研究了。维亚尔格先生身上那些斑块十分奇特,我琢磨不透是什么毒药造成的……请让我进入发现尸体的那个屋子看看,或许能为你提供更准确的情况。”
吉小姆要来实验室的钥匙,陪医生上楼。这时,无论医生请求去哪里,马厩也好,酒窖也好,他都会糊里糊涂领他去,而不会感到一丝意外。
但是,一跨进实验室,出现在眼前的情景使他大吃一惊,心突然一咯噔,比恍惚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了。宽敞的实验室面目全非,几乎认不出来了。大概三年前,伯爵曾在这里召见儿子,告诫他不要从事任何职业或科学研究。那时,这房间非常洁净,窗明几净,炉台以及各种黄铜和玻璃器具晶莹透亮,熠熠生辉;周围靠墙的小木板上,摆满短颈大口瓶,小玻璃瓶和各种各样的容器;中间的台面上,摆满厚厚的书本和一摞摞手稿。吉小姆记起,当他看到这间琳琅满目、杂而不乱的实验室时,油然产生了异讶和肃然起敬的情感。这里积存着一个人漫长一生的劳动成果,积存着一位科学家的宝贵发现。这位科学家怀有强烈的好奇心,苦心研究了半个多世纪,却不肯把得到的成果告诉任何人。刚才进门以前,吉小姆还满以为会看见所有仪器、木板、书籍和手稿都井井有条摆在原地呢,万万没想到,出现在眼前的竟是遭到飓风袭击般的场面,一切都荡然无存,惨不忍睹:烟火熏黑的炉子,好像已熄灭好几个月,炉膛里部分冷灰散落在地板上;铜制的仪器横七竖八,玻璃器具支离破碎;木板上大大小小的瓶子全部砸得粉碎,堆放在墙角,就像小巷里时常见得到的玻璃碴堆一样;周围的木板显然是有人怒气冲冲从支架上扒下来的,横七竖八挂到墙上;书籍和手稿撕的撕、烧的烧,堆在另一个墙角。这一切肯定不是昨天破坏的,而是已有很长时间,天花板上张满了巨大的蜘蛛网,散乱、破碎的物品上盖了一层厚厚的灰土。
看到满地狼藉的景象,吉小姆的心抽紧了。他好像明白了,父亲过去和他谈到科学时,为什么总带着隐饰的忌讳和辛辣的嘲讽。在父亲眼中,科学大约像一个淫荡、薄情的情妇,葬送了他一生的快乐,而他出于对科学的迷恋和对大众的轻视,不愿意在自己作古以后任何人来占有她。小伙子想象着老科学家一气之下毁坏实验室的景象,心里充满难言的痛苦。他似乎看见伯爵踢得仪器和瓶子满屋横飞,看到他把撕碎的手稿扔进火里。一个小时,或许几分钟,就把整个一生辛勤研究的成果摧毁无余。乃至毕生研究和观察的成果化为乌有,仅剩下自己孤零零的站在乱七八糟的屋子之间,老人可能坐了下来,抹一把前额,脸上掠过一丝古怪而可怕的微笑。
以后的日子———老人在这个屋子里,在这座埋葬他的一生,埋葬他的成果和爱情的坟墓里所度过的时光,应该是多么不能忍受啊!一想到这一点,吉小姆更加不寒而栗。老人在离开人世前几个月,仍然像以往一样整天呆在这屋子里,不再触摸任何东西,只是不停地走路,空虚寂寞,万念俱灰,蔑视地践踏他爱惜过的仪器,踢开手稿的残篇,踏碎还残存有他分析过或发现的物质的玻璃瓶,或许对幸存的个别东西,一个瓦罐或一件仪器,最后踢一脚,不让任何东西完好无损地留下来。在他甘心情愿摧毁的成果的废墟上,老人百无聊赖,沉思默想,一小时又一小时,度过了一段漫长的时光,而他那依旧健全的头脑,该充满多少对人类的轻视和讽刺,充满多少对死亡的向往!
所有东西都没剩下。吉小姆整屋转了一圈,终于发现一件没有毁坏的东西。那是一个固定在墙上的多层搁物架,也能说是个带玻璃的小书柜,里头放着几瓶颜色不同的液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