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小姆的嗓子又哽住了,停了停又继续说:“后来,我们在一块度过了许多日子,手拉手在田野里奔跑。记得有一天上午我们在垂柳下捕虾,我对自己说:‘吉小姆,世上只有一样好东西,就是友谊。与雅克相亲相爱吧,以后绝不会后悔。’但是,我亲爱而可怜的雅克死了,离开了人世,撂下我孤独一个人!他会永远活在我心里……现在我只有你啦,马德兰,我的兄弟死了。”

吉小姆又抽噎起来,再次痛苦地把双手伸给马德兰。

马德兰也十分痛苦,对吉小姆无法控制的悲痛和追悔很反感,听见他满怀激情地赞扬雅克,真想朝他喊着:“别说了!这个人抢走了你的幸福,你并不欠他任何东西。”伤脑筋的事情怎么全给她碰上了!恰恰是她为了爱情而尽力忘记的那个人,迫使她不得不面对过去。她既不敢阻拦吉小姆讲下去,也不敢把一切告诉她。通过吉小姆所说的话,她知道深厚的友谊和感激之情把她的两个情人紧密联系在一起,所以左右为难,不知所措,听着吉小姆绝望的倾诉,似乎感到汹涌的激浪带着可怕的吼声,正向她猛扑过来,就要将她吞没。她呆若木鸡,一声不响,神情异常冷淡,而心里窝满了火。是的,雅克的死使她恼火。刚听到这个消息,她十分沉痛,肝胆俱裂。但逐渐地,想到那个人不能为她而死,她感到愤怒。现在他既然死了,还有什么权利来扰乱她的安静?

吉小姆一直向她伸着双手,一再说:“可怜的马德兰,宽慰宽慰我吧……在这个世上我惟有你啦。”

安慰吉小姆,叫他不要为雅克的死伤悲!对马德兰来说,这又可笑又残忍。她必须再次把吉小姆揽到怀里,再次擦干他为她的头一个情人洒流的泪水。此时她如果能哭,一定会为自己扮演的奇特角色痛哭一场。她这个人怎么这么狠心,这样薄情,对自己曾经爱过的人一点也不想念,一点也不感动,却暗暗对吉小姆的悲痛觉得恼火。她终究是工人费拉的女儿。

“吉小姆对雅克比对我爱得更深,”马德兰想道,“如果我把自己的心事讲出来,他一定会赶我走。”

但是,什么话都不说也不行。再说,她也非常想了解情况。

“他怎么死的?”她生硬得问道。

吉小姆告诉她,刚才他在银行等得不耐烦,顺手拿过一张报纸,无意中看见一条短讯,报道“先知”号驱逐舰在开普敦周围遇到风暴,触礁沉没,船上无一人生还。雅克乘坐的正是这艘开往南安南的军舰。他死于非命,甚至不能长眠在一座坟墓里,让活着的人可以去拜祭他。这是条官方消息。

两个情人好不容易才安静下来。夜里,马德兰更加冷静地考虑白天发生的事情。她的恼怒已经消尽,换上了委顿和哀伤。要是在另一种情况下获悉雅克的死讯,她一定会伤心落泪,泣不成声。现在她寂寞地躺在床上,听到吉小姆像一般不幸的人睡熟后不平稳的呼吸,禁不住想起了那个死去的人,他的尸首一定被波涛卷得撞在礁石上;在掉到海里那一瞬间,他也许呼唤过她的名字。记得住在苏佛洛街时,有一次,雅克的手被刀子拉了个特别深的口子,立即鲜血淋漓,她见了几乎昏过去。那时她爱雅克,倘若他病倒了,在他床头守护几个月她也不会发半点怨言。现在雅克遇难死了,她却生他的气。其实,在她心里,雅克并没有变得陌生。相反,他一直存在她心里,存在她的整个肉体里,仍旧占有着她。她好像感到。雅克呼吸的气息,撩拨得她浑身微微颤抖,就像过去他搂住她的腰时一样。突然,她的身子开始剧烈抽动,就如同有人从她身上撕下了一块肉,不自觉地啜泣起来,头埋进枕头里,以免惊醒吉小姆。女性的软弱在她身上抬了头,她认为在这个世界上自己更孤单了。

马德兰心里的纷扰久久不能平静,越是回忆和雅克相爱的日子,越是心潮翻滚。每回想起一个令人动情的细节,她就更深地陷入绝望,责怪自己白天不应该那么冷漠、恼火,那种态度简直是罪过。吉小姆假如知道了这一切,定会叫她跪下,和他一同痛哭。想到这里,她双手合十,默默地请求死者宽容,追念他的亡灵,好像听见雅克临死前在大海的咆哮中呼喊。

她一下子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一种不能抗拒,也不想抗拒的欲望。

她轻轻爬起来,很小心的,以免惊醒吉小姆,脚踩到地毯之后,还不安地看一眼他,生怕他猛然醒来,问她去哪里。但吉小姆睡得很熟,眼睛里噙着泪珠。于是,她端起床头的小灯,朝客厅走去,听见地板在自己的光脚板下嘎吱作响,心中十分慌乱。

马德兰直接走到相册前,把它摊放在茶几上,面对雅克的遗像坐下。她是来找雅克的。她栗色的秀发披散在肩头,穿着一件长衫,身子瑟瑟发抖,透过昏黄、摇曳的灯光,久久注视着雅克的遗容。周围死一般静寂,她忽然莫名其妙地害怕起来,忍不住侧耳倾听,隔壁房间里只有吉小姆艰难的呼吸声。

马德兰感到,雅克并不像上午那样面带讽刺的神色;他那袒露的胸膛和胳膊、敞开的衬衫,也不再使她恼怒。这个人死了,他的样子令人难以形容,显得友好而又含情脉脉。

马德兰端详着他,心中涌起万般柔情。雅克一点也没变,脸上仍旧挂着亲切的微笑;他的一切,甚至放荡不羁的神态,都使她深为感动。雅克人虽然死了,天真纯朴的模样还在,仍像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一样,好像马德兰推开苏佛洛街公寓的房门,他出现在门口,活泼愉快,无拘无束,一副快乐的样子,让人不得不宽恕他在爱情方面的轻浮。

马德兰哭得不那样厉害了,看着已故的人儿发呆。今后,这张照片成了雅克的遗像,她完全没有必要担心。她又想到上午的思想斗争和苦恼不安、左右为难的情景。正当她为雅克突然出现在她和吉小姆中间而感到绝望时,可怜的雅克带来了他的死讯,让她放心地生活,他再也不会来打扰她的新爱,允许她把他们俩的关系秘密地保存在心里。为什么要使吉小姆痛苦,为什么不继续追求自己的幸福呢?无论是出于怜悯还是爱情,她都应当保持沉默。雅克的遗像好象悄声对她说:“好啦,亲爱的,尽量使生活过得幸福些吧。我已不在人世,永远不会作为你的耻辱活的见证出现在你面前。你现在的情人像孩子,我以前帮助过他,现在拜托你啦。你如果有心肝,能偶然想念我,我就满足了。”

马德兰被雅克说服了,她会保持沉默。这不是她狠心,而是命运不让吉小姆知道她头一个情人是谁。何况,吉小姆自己不是说过吗,雅克会永远活在他心里。所以,她必须高尚而泰然地生活在吉小姆身边。把实情告诉他,只会玷污他对雅克的怀念,自然是下策。马德兰发誓保持沉默,雅克的遗像似乎对她的誓言表示感谢呢。

她吻了吻雅克的遗像。

马德兰回到床上时,天已经亮了,被痛苦压垮的吉小姆还没有醒。在渺茫的希望安慰下,她终于蒙目龙睡去。这对情人将忘记这悲伤的一天,重获他们珍惜的安静与爱情。

可是,他们的梦做醒了。开始几个钟头还算平静,可在布洛涅街这座小公馆里,两个人再也睡不着。以后的日子,罹难者凄惨的幽灵始终留在小楼里,令他们周围的气氛哀伤而沉重。他们忘记了互相亲吻,整个上午并肩坐在一起,却几乎不说一句话,双双沉浸在悲伤的回忆里。雅克的死讯犹如一股冰冷的寒风,吹入了他们温暖、安静的生活,冻得他们瑟瑟发抖。这几间窄小的房子,昨天还在里头相亲相爱地生活,现在一下子显得空荡,破败,四面进风。他们曾经热切追求的宁静,现在却变得非常恐怖,使他们感到格外寂寞,一天,吉小姆情不自禁说出一句使人不寒而栗的话:“这所房子简直像一座坟墓,住在这儿憋死人!”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抓住马德兰的手,补充说:“原谅我吧。我一定忘记这一切,重新和你相亲相爱。”

吉小姆是真诚的,但他懂得同一个梦不可能做两次。最后,他们总算摆脱了消沉状态,但失去了开始相互间盲目的信任。特别是马德兰,清醒过来后几乎换了一个人。她刚刚回想了过去那段经历,再也不能装得什么也没发生过,而忘情地投进吉小姆的怀抱。生活给她留下了伤痛,还在继续伤害她。她觉得应该小心谨慎,避免新的创伤。以前,她很少为情妇的身份感到耻辱。在她看来,被男人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她自己也怀有爱,一直满脸欢笑,把人世抛在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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